第19章 故人

侯夫人給她說過兩門親事,都被她攪黃了。氣得頭痛,還是得管她。但那會兒陳寶音的名聲已經不大好,合适的人家相不中她了。

因為這個,侯夫人把她一通罵,還差點上手打她:“我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在鄉間農婦們看來,侯夫人高高在上,要什麽有什麽,無所不能。但在王侯權貴的圈子裏,她也只是其中一員,并不是人人都捧着她,也要費心維護口碑、顏面。

像陳寶音,正要說第一門親,就逮着人家嫡親的妹子欺負,被人家妹子恨上,死活不要這個嫂子,這門親事便沒成。

後來,侯夫人給她說第二門親,剛起了個頭,她便在外說自己不喜歡菊花,說菊花醜,小氣,怪怪的,把對方公子氣得不行,怎樣也不肯應這門親。

丢臉的人并不單單是陳寶音自己,侯夫人也跟着沒面子,紅着眼睛罵她:“你瘋了不成?你究竟要怎樣?”

陳寶音想怎樣?她也不知道要怎樣。

她那會兒還小,十一二歲,十二三歲,很多事情不懂。只知道父親有五個妾,哥哥們也有兩三個,除此之外通房好幾個。他們在外辦差,聽戲,喝酒,逛棋社,逛茶室。女人們就在家裏鬥心眼,說句話也綿裏藏針,一天轉好多個心眼子,想見他們一面,跟他們說說話,得些親近。

侯夫人不屑玩這些,但她年輕的時候,也為此摔過杯子,砸過首飾,掉過眼淚。陳寶音記得,記得很清楚,那會兒還年輕的母親,紅着眼眶,眼睛裏有激烈的東西閃動,最終歸于沉沉寂暗。

長大是一件恐怖的事,嫁人就像黑黑的洞一樣,會吞噬掉她。那時候,小陳寶音想道。

“我不管你了!”得不到她的回答,侯夫人心灰意冷,她本來就忙,女兒還不聽話,結果就是好一陣子沒搭理她。

但她畢竟是親娘,至少那時候侯夫人以為自己是,所以還是管她,又張羅起來。只是,陳寶音的名聲不太好,跟同齡小姑娘鬥氣,又惹得君子們反感,門當戶對的都不想跟她結親。

在她出神的時候,身邊聚着的婦人慢慢散去了。

仿佛是戳中她傷心事了,尴尬。又似乎對她的好奇得到了滿足,她們回歸到原本的位置上,洗起衣物。

人散去了,陳寶音也就洗自己的小衣。

“砰砰砰。”捶打衣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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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碧荷最先洗完,端着木盆走過來:“五娘,你洗完了嗎?”

“這就好。”孫五娘仔仔細細把寶丫兒的衣服打理好,遞回給她,然後把陳二郎的衣服往河水裏一涮,一撈,胡亂搓了幾下,擰擰水,丢盆裏,“好了!回吧!”

看着她粗心大意的舉動,錢碧荷微抿嘴角,手指摳緊了木盆邊緣。

“嗤。”孫五娘卻瞥了她一眼,拉了陳寶音一把,一邊往回走,一邊随口似的說道:“男人麽,随便伺候伺候就行了。”

像陳二郎,粗胳膊粗腰的,壯得跟頭牛一樣,穿的衣裳髒一點怎麽啦?仔仔細細給他洗,孫五娘心疼自己的手。

錢碧荷看不慣她,她還看不慣錢碧荷呢!大哥那身板,比陳二郎還高、還壯,土裏打滾都不打緊,伺候得那麽精細,浪費力氣!

錢碧荷當然不認同孫五娘,在她看來,孫五娘毫無婦德,根本不配當人媳婦!

兩個嫂子互相看不慣,陳寶音沒有傻到摻合進去。端着自己的衣裳,跟着一塊往家走。

身後的河邊上,婦人們等她們走遠了,便扯開嗓子道:“寶丫兒沒說實話吧?”

“是啊,這麽大的姑娘了,怎麽可能沒說婆家。”

“嗐,還能為啥,她被人家送回來了,她婆家也不能要她啊。”一個婦人捶着衣物道。

“可憐啊。”其他人都唏噓起來。

是可憐,從一個衣裳都不會洗的千金大小姐,淪落為一個農女,啥大魚大肉,绫羅綢緞,仆婢成群,全都沒有了。說好的婆家,也變成了她提都不想提的傷心事。

“不提了,不提了。”三嬸子抱起洗好的衣裳起身,“人家不想提,咱就都別說了,不然缺德。”

王招娣也起身:“對,缺德。”

洗衣的婦人們漸漸散了。回到家裏,便跟自己的婆婆、妯娌說起這事來——她們沒跟別人提,只是跟自己家人提的!

淮陰侯府。

從混混沌沌的睡夢中醒來,侯夫人面上呆怔,坐在梳妝臺前,望向銅鏡中。

好一會兒,她輕聲問:“小四,我是說寶音,走了多久了?”

服侍她梳頭的大丫鬟芍藥答道:“回夫人,走了六日了。”

六日?侯夫人面色怔怔,才六日嗎?

“為何我覺得過了許久?”她眼神沒有光彩,聲音虛飄。

這讓芍藥也不敢大聲回話,甚至不知如何回話,輕手輕腳,為她挽發髻。

侯夫人便看着鏡子裏發呆。慢慢的,她想起來原因了——她很久沒見過寶音了。

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她就沒見過寶音,甚至寶音被送走之前來給她磕頭,她也沒見她。

心裏顫了顫,忽然有些後悔。把她的臉皮扔在地上踩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人,該送的送走了,該收拾的也收拾了。塵埃落定,可她開始感到後悔。

那個孩子,她有什麽錯兒呢?從頭到尾,她對這件事不知情,這些年在她身邊也孝順。

“琳兒還習慣嗎?”她轉開注意力,問芍藥。

陳寶音走後,徐琳琅就搬進來了。在她搬進來之前,已經在別院中由嬷嬷教導過,力圖讓她适應新環境。

芍藥笑了一聲,輕快地答:“琳琅小姐好性兒,底下的丫鬟們都說好伺候,識大體,又知禮。府上幾個姑娘尋她玩,很能玩到一塊兒去。”

習慣不習慣的,外人哪知道呢?只能答她平時如何,臉上有沒有笑模樣兒。

“她的确是個好性兒。”想到親生女兒舒靜溫婉的模樣,侯夫人微微點頭。琳琅是個聰明孩子,大抵是随了她和侯爺,心思玲珑,剔透的很。不像那個……

想到已經送走的寶音,侯夫人再次頭疼起來。那個孩子,從小就讓人頭疼,擰得像頭牛一樣,一根筋,常常說不聽,氣得她指着她罵“笨蛋”。

“琳琅小姐跟哥兒、姐兒都玩得很好。”芍藥不知她心中所想,大加贊賞真正的四小姐,“大奶奶和二奶奶都滿口稱贊呢。”

都稱贊琳琅像一個侯府千金,比那個假貨好。

聽到親生女兒受到喜歡,侯夫人心裏是高興的。可是,又隐隐難受,心口像被一根刺梗着。

“夫人今日戴哪一套頭面?”頭發梳好後,芍藥捧着首飾匣,問主子的意見。

侯夫人瞥了一眼,随即怔住。

她看到寶音送她的金鳳步搖了。是兩年前的事了,這會兒她忽然記了起來,畫面很清晰,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捧到她跟前,嬌嬌的親近她。

那孩子的規矩不大好,但是很孝順,常常送她東西。親手做的抹額,帕子,絡子,精心挑選的手镯,扇子,墜子等。

她已經讓人收起來了。沒想到,還是有漏網之魚。

“夫人……”芍藥也看到那件步搖,再看侯夫人的神色,心裏咯噔一下。

“罷了。”侯夫人閉上眼,擺擺手。

芍藥使了個眼色,讓人捧着那件步搖下去。

用過早飯,稍作歇息,來回禀事情的媳婦子都到了,等候接見。

侯夫人見了她們,聽着她們回禀事情,照常處理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體,心神已經飛到不知名的地方。

“夫人要歇息一會兒嗎?”處理完事情,花廳裏靜下來,看着侯夫人面露疲憊,芍藥輕聲詢問。

侯夫人抿着唇,站起身:“日頭正好,走走吧。”

這一走,就走到之前寶音住的院子。

她怔怔站了一會兒,沒有轉身離開,而是走了進去。

寶音走後,這座院子就空置下來了。

侯夫人不會讓親生女兒住在別人住過的院子裏,就連伺候的下人,也精心挑選過。

寶音住過的院子,空置下來了。寶音身邊伺候的人,打散了安排到別的地方當差。她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沒存在過。

直到侯夫人走進屋裏。

“這,這是怎麽回事?”她顫抖着手,眼眶微睜,指着屋裏原樣未動過的擺設。

芍藥遲疑了一下,答道:“寶音小姐,她,沒有帶走。”

還用她說?她看不出來嗎?侯夫人眼圈紅了,竭力保持平靜:“她為何沒有帶走?”

衣物,首飾,家具,擺設,全都是原來的樣子,一動也沒動過。

侯夫人環視四周,寶音最喜歡的牡丹屏風,二兒子送她的青花瓷杯盞,一樣一樣,她的心愛,全都留在原處。喉嚨被什麽堵住,令她腳下站立不穩,扶住了桌沿。

“夫人!”芍藥忙上前攙扶住。

“她,她……”侯夫人眼前發黑,想到孩子離去那日求見她而不得,孤零零一個人離開,去往從來沒到過的貧苦地方,忽然心中劇痛,眼淚湧出。

“怎麽這麽傻!這麽傻!”

“笨蛋!笨蛋!”

她掩着口,無力滑落着凳子上。

透過朦胧視線,依稀看到一抹嬌俏鮮麗的少女身影,在屋中咯咯地笑,粘人地喚:“母親”

眼淚流得更兇了,侯夫人不禁閉上眼睛。

一旁,芍藥艱難克制住自己,不去提醒夫人凳子上都是灰。

“嚯”的一下,侯夫人忽然站起來,奔向梳妝匣,飛快打開。首飾都在,只不見了一樣,是她及笄那日,自己送她的那支珠釵。

當時她纏的緊,非要自己親手做禮物送她。侯夫人被纏得沒辦法,抽出半個時辰,做了件珠釵:“你非要,便不要嫌棄簡陋。”

侯夫人不是心靈手巧的人,做的是最簡單的款式,但當時女孩兒笑得無比燦爛,像是捧着無價之寶:“母親,我喜歡的!”

眼淚洶湧而下。

屋中寂靜無聲,芍藥等人都不敢作聲,悄悄退出去,将空間留給侯夫人。

但侯夫人叫住了她們:“把這些,入庫吧。”

她合上梳妝匣,淚痕仍在臉上,但神情已經歸于平靜。

芍藥小心觑着,輕輕福身:“是,夫人。”

入庫的動靜,傳到兩位少爺那裏。

“什麽?”兩人都愣住了,“她竟什麽都沒帶走?”

好一會兒,兩人嘆息:“是她做得出的事。”

兩人經常被妹妹纏着,對她的脾氣倒是很了解。她雖然不是他們真正的妹妹,但這麽多年,感情還是有的。

“來人。”大少爺喚道,等心腹小厮來到身邊,他吩咐道:“打聽一下,寶音送到何處。取五十兩銀子,給她送去。”

二少爺也道:“帶我一份。”

學士府。

霍溪寧游學回來,就聽說姑母家的妹妹竟然是假的。

“也不能怪姑太太将她送走。”院子裏的小厮随口道,“那位假表小姐的性子,哪有千金小姐的樣子?風風火火,惹是生非。”

霍溪寧沉下臉:“你說什麽?”

他生得溫潤如玉,向來是翩翩君子,小厮便沒注意到他眼底的怒意,仍舊說道:“就是說啊,少爺您沒見過真正的表小姐,那叫一個娴靜知禮,溫婉可親,那才是姑太太的女兒——少,少爺?”

轉身發現霍溪寧的臉色十分難看,小厮不由得噤聲。

才回到家,一身風塵仆仆的霍溪寧,重新換上外出的衣袍,往外走去。

“少爺,您去哪兒?”小厮追上去。

霍溪寧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轉身問:“她被送去何處?”

“這,小的不知。”小厮回答。

霍溪寧轉身,牽上馬,離開府邸。

豫國公府。

曹铉被父親扔進軍營裏兩個月,終于回來,頓時摩拳擦掌,要找好朋友們玩樂一把。

他院子裏的小厮說着這陣子京城裏的新鮮事兒:“……少爺,您說可笑不可笑?”

曹铉沒有笑,眉頭皺着:“你說什麽?”

“就是徐四小姐啊,少爺您最讨厭的那個家夥,她不是真正的徐四小姐,她是個假貨!”小厮大聲說道,幸災樂禍,“她被送回親生爹娘那裏了,聽說她親爹娘是一對鄉下農戶。這下好了,她成了村姑,少爺您高興不?”

曹铉表情怪異:“我高興?”

“是啊,徐四小姐,啊呸!那個假貨,仗着自己是侯府小姐,對少爺您多無禮啊!”想到少爺被欺負的那些情景,小厮撇撇嘴,“這下讓她受苦去!說不定,她現在正受不了嚎啕大哭呢——哎喲!少爺,您踢我幹嘛?”

曹铉踢了小厮一腳不夠,又踹過去兩腳:“我高興!少爺我高興踢你!”

把小厮踹成一團,重新換上外出衣裳,拿上馬鞭往外走:“她被送去哪兒了?”

“不,不知道啊。”小厮瑟瑟發抖。

曹铉又給了他一腳:“這都不知道!沒用的東西!”轉過身,大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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