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套話
“寶音,你當真不去?”清晨,陳二郎揣上兩百零五文錢,準備出門去鎮上。
跟顧亭遠約好了,今日上午取書。總共是兩百二十五文,上次已經付過二十文的定金了,這次只需要把餘款付了。
杜金花是多一文錢都沒給他,陳二郎央求了幾句,便挨了杜金花一頓巴掌,讓他渴了就咽咽唾沫。陳二郎不甘心,把主意打到寶丫兒身上。
“二哥,你自己去吧。”陳寶音說道。
她對去鎮上沒什麽興致,走那麽遠,還沒什麽好玩的,以後沒有大事她是不會去鎮上了。
想了想,她道:“那書生為了自己的名聲,應當不會糊弄你,二哥放心就是。”
讀書人的傲骨,不允許他堕了清名。二則,他以後要考科舉、做官,為百文錢就污了名聲,很不值當。
陳寶音研究過那人的字,秀韌清傲,所謂字如其人,他當是心有錦繡之輩。不過,她還是補充一句:“若你實在擔心,便問他家住何處。待回來後,咱們發現書有不妥,立即進城尋他。”
“好嘞!”見妹子不肯去,陳二郎也就打消主意。至于書生騙他?他是沒擔心的。
陳二郎放心大膽地出了門。
孫五娘跟在後面:“我回娘家一趟。金來讀書了,他外公外婆舅舅們還不知道呢!我給他們說一聲去!”說着,挎着籃子,妖妖嬈嬈地往外去了。
“中午不做你們的飯了?”杜金花喊道。
孫五娘同樣喊道:“不做了!我和二郎在我娘家吃!”
杜金花叨叨着:“你不回來,叫二郎回來!”這倆人,見天的,跑人家裏去吃飯。孫五娘還罷了,那是她娘家,但陳二郎是怎麽回事?哪有總跑岳家要飯吃的?丢人!
這次孫五娘沒回她,跟陳二郎有說有笑的,走遠了。
臉面是什麽?能當飯吃嗎?孫五娘和陳二郎都不在意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她娘家願意管飯,她和二郎為啥不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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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憨貨。”杜金花罵道,抄起掃帚,開始掃院子。
錢碧荷在喂雞,陳大郎去砍柴了,陳有福坐在屋門口,腳邊是一堆曬幹、切好的茅草,他要給閨女編草墊子鋪床,銀來跪在一旁給爺爺遞繩子。
陳寶音則坐在堂屋,身前是好些個孩子,大的有十歲,小的有五歲,是她的侄子侄女們。
“姑姑今天教你們‘天地人’的寫法。”陳寶音道,“等學會了這三個字,再背一段《千字文》。”
說着,她舉了舉手裏的海碗:“最先學會寫字、最先背好《千字文》的,姑姑獎勵一把豆子。”
哇!
這下孩子們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了,小身板唰唰坐直,黑白分明的眼睛咻咻放光,等着她開講。
陳寶音看見,笑了笑。杜金花給她炒了一碗豆子,香脆可口,但是嚼一會兒腮幫子就累了,她吃了一半都沒有,正好拿來哄孩子們。
“姑姑先教你們‘人’的寫法。”說着,拿起一塊木板,“人有兩條腿,一左一右,分開站立……”
木板是削得規整的方形,毛刺都磨平了,尺餘長,不知陳二郎從哪兒淘來的。她另一只手拿炭筆,寫下一撇一捺,極清晰的字跡。
陳寶音看了看,很滿意。給孩子們講起字的寫法,字的由來,每個字的故事。孩子們一邊聽,一邊下意識去記字,不知不覺,時間就流逝了。
此刻,梨花鎮。
雅信齋門口,站着一名藍衣書生。衣衫整潔,臉容白淨,臂上挎着一只菜籃子,向着街頭張望。
不多時,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俊秀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待看到最想見的那人不在其中,笑意不由淡下去。
猜到她可能不來。
但她真的不來,仍是失落不已。目視着二哥二嫂走近,顧亭遠打起精神,待兩人走到跟前,拱了拱手:“你們來了。”
“你來得挺早。”陳二郎笑道,“老遠看到你,咱心裏就不虛了。”
顧亭遠垂首:“慚愧。”
“慚愧個啥!”陳二郎一巴掌拍他肩膀上,将他拍得顫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你賺錢養家,不靠家人讀書,咱敬佩你呢!”
希望以後金來也能靠自己讀書。
“兄臺折煞我了。”顧亭遠羞愧道。曾經的他,全靠姐姐供養,這話讓他羞愧得擡不起頭。
陳二郎便覺這書生真是實在人,探頭往他籃子裏瞧:“書帶來了?拿出來我瞧瞧。”
顧亭遠便取出兩本書,遞過去。
陳二郎接過來,先翻開上面一本,煞有其事地檢查起來。
“拿倒了。”顧亭遠想裝看不見來着,但沒忍住,提醒出聲。
陳二郎愣了一下,随即羞得臉通紅:“啊?啊?哈哈,是嗎?我喜歡倒着看。”
孫五娘撇撇嘴,別開頭,不認識這個男人。
陳二郎不識字,便只每頁檢查字跡是否清晰、整齊:“你讀書多少年了?這字寫得真不賴。”
雖然他沒讀過書,但人家的字寫得好看,他還是看得出來的。
“自六歲啓蒙,而今已有十四年。”顧亭遠答道。
這可真是讀了大半輩子書啊!陳二郎肅然起敬。将兩本書檢查過,收起來,然後把錢遞過去:“你清點一番。”
顧亭遠接過,清點。
不是信不過二舅兄,而是寶音教過他,越是熟人,越要仔細,萬一說不清楚,更傷情分。
“少了兩文。”清點兩遍,顧亭遠擡起頭道。
陳二郎驚訝道:“不會吧?”
“我點了兩遍。”顧亭遠把錢串遞過去,“兄臺不妨再點一遍?”
陳二郎哈哈一笑,推過去道:“不必,我信得過你。”他揭開籃子上的布,摸索半天,忽然一挑眉頭,“漏了兩文!在這裏!”
拿出來,遞給顧亭遠。
“多謝。”顧亭遠接過,跟錢串放在一起,用手帕包着,放進菜籃子裏。
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寶音說得對,熟人之間才要更加仔細。否則,就會傷感情了。二舅兄會覺得他粗心大意,他會覺得二舅兄昧他銀錢。
錢貨兩訖,就該走了。但陳二郎叫住他道:“兄弟,你家住哪裏?”
“何事?”顧亭遠沒答,反問道。
“以後再想買書,我好去找你啊。”陳二郎大大咧咧的,勾住他的脖子說道。
仍找他買書?眼眸微垂。
“在清水巷三十六號。”很快,顧亭遠回答,“家門口有株柿子樹的那家。”
陳二郎笑眯眯的,又問:“那你叫什麽?我叫陳二郎,是陳家村人,沒什麽本事,就是朋友多,兄弟如果有麻煩事,盡管去陳家村找我!”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結實的胸膛拍得咚咚作響。
顧亭遠聽着聲音,心裏羨慕不已,答道:“我姓顧,名亭遠。多謝兄臺美意。”
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便要散了。孫五娘着急回家,跟爹娘哥哥們說金來讀書的事兒,而且她肚子餓了,想回家吃碗糖水煮蛋。
正要道別,就見顧亭遠一臉欽佩地道:“能認得陳兄這等耕讀人家,乃顧某之幸。”
陳二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來:“啥耕讀人家?咱家就我妹子一個人識字!”
“這,這是為何?”顧亭遠的臉上是真實的驚愕。上次他就猜測,寶音許是識字,今日一問,果然如此!
陳二郎剛要說什麽,被孫五娘打了一巴掌:“走了走了!餓死了!”
“下次聊啊!”陳二郎立刻失去閑聊的興致,匆匆帶媳婦回娘家。
顧亭遠看着他們的背影,心中遺憾。
挎着菜籃子,慢慢往菜市場走,思量着寶音識字的緣由。
這條街,他走過許多遍,閉着眼睛都不會走錯。一心二用,買了一根蘿蔔,一包豌豆,兩只茄子。
蘿蔔煮水喝,潤肺除燥。茄子燒着吃,是今日的菜品。豌豆可以做豌豆黃,許多人喜歡吃這個,顧亭遠打算做一點,讓姐姐嘗嘗,若是味道好,以後可以每天做一板,支攤賣錢。
一夜夜入睡,一日日晨起,總還在這裏,顧亭遠便覺得,自己約莫的确獲得了機緣,重回到遺憾發生之前,再活一世。
既然重新開始,便要有新的過法。他讀書考功名,還得一年多,明年才有秋闱。姐姐舍不得花錢吃喝,他得想法子掙些銀錢。還有,他想要寶音歡歡喜喜地嫁給自己,總不能還是窮哈哈的,讓她吃口好的都心疼半天。
至于失去意識前,映入視野的繡花鞋,他已經不在意了。
已是前世之事,又有何可在意?退一萬步,這不是機緣,只是大夢一場,他仍是會醒來,顧亭遠也想好了——以死證清白,寶音總會信他。
至于別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豌豆黃?”顧舒容面色古怪,站在廚房門口,看着系上圍裙,忙碌的弟弟,“阿遠,你怎麽會做這個?”
弟弟會買菜,會還價,會炖雞,會蒸米,這都罷了。可是,為什麽他連豌豆黃都會做?
“我沒教過你。”顧舒容皺眉。
豌豆黃,顧舒容自己都不會做。他是從哪裏看到,然後學會的?
“書上寫的。”顧亭遠答道。
顧舒容便問:“什麽書?菜譜?誰家的?怎會把菜譜給你看?”
一門手藝,那都是不傳之秘。弟弟若非拜人為師,怎會得人手藝傳授?
“阿遠,你最近沒有好好讀書!”顧舒容忽然嚴厲起來,“家裏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以後不用買菜也不用做飯,什麽都不用你做,我身體沒問題——”
“姐姐。”顧亭遠停手,擡眼看向她,“你和方晉若退婚吧。”
忽然轉變的話題,讓顧舒容一下子愣住:“什,什麽?”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個?
“你和方晉若退婚吧。”顧亭遠重複一遍。
“為何?”只見弟弟眼裏透着認真,不似玩笑,顧舒容的眉頭漸漸蹙起。上下打量他,疑惑地道:“你聽說了什麽?”
顧亭遠看着她,緩緩搖頭:“正因為什麽也沒聽說,才如此。”
方晉若一別九年,連封信都沒捎回來過,空耗姐姐的年華,從十六歲等到二十五歲。
若他是死了,顧亭遠也就不說什麽了。但他沒死……
想到前世見到方晉若,他聽說姐姐已經過世,那副懊悔的模樣,心中一陣惡心。
不僅方晉若惡心,他自己也惡心。當時,方晉若知道消息,哭得淚染滿襟,後悔萬分,說對不起姐姐,終生不娶,為她守孝。喝得叮咛大醉,傷心欲絕。
顧亭遠雖然厭惡他,但見他如此可憐形狀,仍是不禁悵然,心道造化弄人。
直到回到家,被寶音罵了一頓。
“呸!要不要臉?當初他是死了還是手斷了?捎個信兒回來讓姐姐等他能怎樣?”
“他說考不上功名沒臉回去見家人、見姐姐?那他有臉叫姐姐等他到二十五歲?是個人都不會如此無恥!他一輩子考不上,難道叫姐姐不明不白地等他一輩子?”
“現在後悔,早做什麽去了?虛情假意!還終生不娶,有本事他一輩子別找女人!別納妾!別逛青樓!”
“還想跟姐姐合葬?他給姐姐提鞋都不配!讓他去吃屁!”
寶音大怒,将方晉若罵了個狗血淋頭。
在她眼裏,方晉若就是一個心肝肚腸全黑了爛透了臭烘烘的壞東西。別說姐姐不在了,就是姐姐還活着,也不能嫁給他這種人!
顧亭遠當時恍惚了一下,随即自省起來。寶音罵的對,就算方晉若勤奮刻苦,大方仗義,在朋友間名聲很好,做官後也算清明,但——
他誤了姐姐一生!
“我長大了。”回過神,他看着顧舒容,單薄的身軀屹立挺秀,像是雨水洗禮後的松柏,“我可以做姐姐的依靠,我能夠支起門庭,我們不必再靠着方家。”
方晉若已經誤了姐姐一生。這次,姐姐不會跟他扯上半點關系。
顧舒容怔怔看着前方,心中風起,卷起砂石迷了視野,又似将什麽擋住眼睛的東西卷走,露出全然不同的視野。
她定定看着身前的弟弟,只覺得脫胎換骨般,像是變了一個人。慢慢的,她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