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君子
杜金花耷拉着臉, 拿掃帚掃院子,不客氣地道:“反正不是你們這樣兒的!”
天地良心,她根本不是挑剔,還沒到她挑刺找茬的份上呢!
這些人, 都是啥啊?根本配不上她的寶丫兒!
還挑剔呢, 她倒是想挑剔,起碼那家人有她看得上的地方。
被拒絕的人家生氣, 杜金花自己也生氣。
“長得又粗又壯, 跟黑塔似的,看着就吓人!打我們寶丫兒怎麽辦?我們寶丫兒就跟剝殼的雞蛋似的, 都不用他拳打腳踢,他一巴掌就把寶丫兒打壞了!”
“他嘴歪!家裏好有啥用?我寶丫兒要跟個歪嘴的過一輩子!那哪成?”
“這家人我知道, 公公不着調兒, 婆婆刻薄……”
三個女人在河邊洗衣裳。錢碧荷跟孫五娘,一左一右,蹲在杜金花身邊, 聽她念叨。
錢碧荷難得應和:“是配不上寶丫兒。”
別的不說, 錢碧荷自認夠命苦的了,嫁的婆家也不富裕。可是,她男人好啊!又高, 又俊,人老實, 從來不打老婆。這些年她只生了一個蘭蘭, 陳大郎從沒給她臉色看過。
連她都能說到這樣的親事, 寶丫兒咋能比她差?
孫五娘就更不用說了, 她就覺得陳二郎天下第一好, 心裏想說“寶丫兒想找個她二哥這樣的不容易, 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是得挑挑”,好在她知道婆婆最近着急上火,為免挨鞋底子,精乖的不開口。
就在這空當兒,家裏又來了客。
一進門,就盯着陳寶音瞧,還想拉她的手。正在地上劃拉寫字的孩子們,都扔了手裏的木棍,一湧而上:“放開姑姑!”
“姑姑快跑!”
Advertisement
陳寶音剛有點不耐煩,聽了這句童言童語,不禁失笑,那點不痛快頓時散了。
“您在院子裏坐着,我去叫我娘和嫂子。”跟杏兒和蘭蘭使了個眼色,她脫身往外走。
杏兒十歲了,很能擋些事了,立刻拉着蘭蘭堵人:“大娘,您坐。”
孩子們困住了那位大娘,陳寶音快步走出院子。走出去很遠,還能聽到大娘的高聲:“放開!你們這些孩子,哎喲,放開我!大娘給你們糖吃,你們放開大娘,好不好?”
低低笑了一聲,又很快斂起笑意。兩手交握在身前,慢慢往北走。
她不想去叫杜金花。
沒有意義。這門親事,也是說不成的。又何必喊杜金花回來,耐着性子跟人扯一通呢?
遲遲見不着人,那大娘等得不耐煩,自然就回去了。
陳寶音順着蜿蜒小路,慢慢走着。她很少一個人出門,在家裏也好,去鎮上也好,到河邊洗衣裳也罷,身邊都跟着人,有時候是嫂子,有時候是孩子們。
難得的清靜,讓她放緩了腳步,穿行在樹蔭下,輕輕深呼吸着,放空思緒。
來說親的人家很多,可杜金花一個都瞧不上,這讓陳寶音心裏最後一絲擔憂也消失了。
杜金花的眼光很挑,這省了她很多事。誠然,杜金花給她應下的親事不滿意,她會自己攪黃。但那不免要重複從前的境地,這次換成杜金花問她:“你究竟要怎樣?”
很難答。
她跟杜金花親近,可有些話,也不能攤開來直白跟她說。杜金花不會懂,陳寶音也不希望她懂。
因為她一旦懂了,就會感染上跟她一樣的絕望。陳寶音習慣了絕望,而現在對她來說,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已經不算絕境了。
倘若她還是侯府小姐,想要一輩子不嫁人,只有古佛青燈一條路走。她丢人,家裏嫌棄,永遠不會有人去看她,餘生一眼望到頭。
而今她只是一個農女,偏偏識字,能帶給家裏希望。有朝一日,培養出一個出息的子弟,她的餘生就有指望了。她會是一個脾氣古怪、常理難度、自由自在的老姑婆。
陳寶音很滿意現在的境地,但杜金花不會理解。她心中,嫁個好人家、生養幾個孩子,才是圓滿、安定的一生。其次,才是在家裏做老姑娘。
“寶丫兒?你是陳寶丫兒?”忽然,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從身前傳來。
陳寶音腳步一定,慢慢擡頭。
在她低頭走路的時候,前方不知何時走來一個身高中等,但是很粗壯的年輕男子。
她心口一凝,又慢慢放松下來。她沒走出村子範圍,喊一嗓子就會有人來。打量對方兩眼,開口道:“你是誰?”
“俺叫劉鐵牛。”對方嘿嘿一笑,不大的眼睛裏精光閃爍,“俺就說,啥樣的女人這麽傲,原來你真漂亮得仙女兒似的。”
聽了這話,陳寶音一下明白了。這是說親不成,來堵她了。
并不驚奇,這世上什麽人都有。也是因此,她鮮少一個人出門,也從不走出村子範圍。
“謬贊了。”她平淡地道。
劉鐵牛捏着拳頭,慢慢靠近她:“你為啥不答應俺的提親?你瞧不起俺?陳寶丫兒,你別忘了,你已經不是侯府小姐了,你現在只是個農女,就跟俺一樣。”
像一根細細的刺,紮進陳寶音的心裏。
她的确不再是侯府千金,也的确是個尋常的農女。可是,她跟這個人不一樣。
“我跟你不一樣。”她沉下臉,後退。他如果再上前,她就要喊人了!
卻聽劉鐵牛嘿嘿一笑,說道:“是,咱們不一樣。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噠噠噠!
就在這時,忽的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
在鄉間的小路上,奔騰的馬蹄聲如此罕見,劉鐵牛都忘了要說的話,被吸引走了注意,擡頭往前方看去。
陳寶音迅速後退,跟他拉開距離,然後才轉身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青衣墨發,君子如山,乘風而來。
棗紅駿馬,四蹄如雪,矯健奔踏,轉眼間來到身前。
霍溪寧下馬。站在陳寶音面前,低聲道:“表妹,好久不見。”
高大的青年站在身前,似梅似蘭的冷香氣從他身上傳來,熟悉又陌生。
陳寶音嘴唇動了動,眼睛垂下,後退半步,福了福身:“霍公子。好久不見。”
霍溪寧一怔。看着眼前消瘦了,不再珠釵滿頭、錦衣華服,對他疏離的少女,心裏酸痛。
握了握拳,他溫聲道:“你永遠可以叫我表哥。”
永遠可以叫他表哥?憑什麽呢?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能永遠叫他表哥的人是徐琳琅。
“你是寶丫兒的表哥?”這時,劉鐵牛好奇地走過來。
如果霍溪寧穿戴富貴,他興許還不敢上前搭話。但霍溪寧游學歸來,身上是穿慣了的青衣黑靴,就連束發都是一條青色布條,跟他們尋常人家沒什麽不同。
即便他騎着一匹駿馬,劉鐵牛也沒生出畏懼之心,笑得燦爛:“俺叫劉鐵牛,俺跟寶丫兒議親呢!”
議親?!
視線似有形,刀鋒一般在他粗短的身軀上掃過,眼眸一暗,霍溪寧盯着他問:“當真?”
“當,當真!”劉鐵牛感受到不一樣的氣息,有點害怕,以為霍溪寧在生氣,猶豫了一下,解釋道:“俺們這,議親也能見面的,俺沒唐突寶丫兒!”
這是寶丫兒當千金小姐時的表哥吧?氣勢這麽吓人!不過,他還認寶丫兒,倒是個好消息。劉鐵牛心裏很激動,這要是結了親,得随不少禮吧?
閃爍的眼神,貪婪的表情……霍溪寧抿緊嘴唇,手握上腰間佩劍,锵的一聲,拇指頂出一截劍身。
“滾!”
什麽東西!也配跟她議親?
劉鐵牛一愣,臉上被鋒利的劍光映照,終于慌了手腳:“咋,咋這樣說話呢?你憑啥叫俺滾?”
從小就長得壯實,劉鐵牛一向是讓別人滾的那個。雖然霍溪寧佩着劍,吓到了他,但仍是不服輸。
霍溪寧沒再言語,改握住劍柄,一把将劍身拔了出來。
劍身雪亮,鋒利無匹。映着他緊繃的俊臉,氣勢凜冽。這把長劍,在游學時為他打退過多次險惡,他筋骨分明的手掌穩穩握住長劍,指着劉鐵牛的脖子:“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
劍尖帶着寒意,離皮膚只有寸許,逼得劉鐵牛的汗毛都豎起來,瞳仁放大,身軀搖晃。
他從前跟人打架都是赤手空拳,什麽時候見過這等利刃?搖晃幾下,再也堅持不住,“咚”的一聲,軟了腿腳,坐在地上。
霍溪寧的劍尖下移,緊随着他的脖子:“下次——”
這種人他見得多了。只有一種東西,能讓他們畏懼。
他手臂前伸,劍尖迅速逼近,在抖得篩糠似的劉鐵牛的脖子上,輕輕劃出一道血線。
“啊——”劉鐵牛凄厲大叫一聲,緊緊捂住脖子,狼狽爬起就跑,“殺人啦!殺人啦!”
路過棗紅馬兒時,馬兒仰起脖子,唏律律的叫了一聲。
目送劉鐵牛跑遠,霍溪寧收起長劍。
“寶音……”
剛開口,就見少女扭頭就走。他愣了一下,拔腳上前:“寶音!”
陳寶音低着頭,往回走,步伐飛快。
臉上并無感動,也沒有見到故人的歡喜。相反,她此刻表情難堪。
她現在很狼狽吧?很窘迫吧?很可憐吧?
他是這麽想的吧?所以問都不問她,迫不及待地拔劍,趕跑劉鐵牛。
他趕跑的又豈是劉鐵牛?是她褪掉千金小姐的外衣後,僅剩的驕傲。他不相信她能處理好,以拯救的姿态從天而降,襯得她像是跌在泥水裏的可憐蟲。
她不是!
她不是可憐蟲!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她沒有跌在泥水裏,她現在很好!
“寶音——”霍溪寧伸手。
“住手!”一聲怒喝從前方傳來。
兩人擡頭,只見鮮衣怒馬的少年疾馳而來,手執馬鞭,指着霍溪寧:“放開她!”
衣着錦繡,珠玉加身,劍眉星目,烈火一樣灼灼奪目的少年,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奔到陳寶音身前。
陳寶音先是驚愕,随即木然。今天是什麽日子,竟能見到兩個故人?霍溪寧也就罷了,曹铉怎的也來了?
“霍溪寧,你要不要臉,大老遠從京城跑來欺負一個女孩子!”曹铉一把拉過陳寶音,塞在身後,馬鞭指着霍溪寧,大聲斥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