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同行

顧亭遠面露意外, 随即低頭打量自己:“我已是弱冠之年,還會再長身體?”

扯扯袖口,又提提下擺。袖口和褲腳皆未變短,證明他并沒有長高。

他當然沒有長高。

只不過, 人若是變得強壯了, 也會造成這種錯覺。他從前太單薄了,便叫人覺得瘦弱。經過一個多月的強身健體, 身板結實了一些, 人變得挺拔了,就顯得高了。

杜金花也是懂這個道理的人, 她仔細打量顧亭遠,發覺他長沒長高還是次要, 人是真的結實了:“你這是做啥去了?吃了啥?結實了這麽多?”

顧亭遠臉上便露出笑容, 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倒也沒有吃什麽。只不過,每日清晨起來,會打拳半個時辰。許是此緣故。”

“你打拳做什麽?”杜金花不解地問, “你不讀書啊?”

聽到這句, 顧亭遠的笑容頓了頓。岳母是個實在人,他早就知道的。可知道歸知道,岳母實在起來的時候, 他仍是不知作何應對。

“也讀的。”他少有的撒了謊,“我一邊打拳, 一邊讀書。”

杜金花不懂這個, 倒是點點頭, 贊道:“你是個不耽誤事的人。”

這話讓顧亭遠心下赧然。可是, 他沒有辦法。他已經考過一次科舉, 學問都在他的腦子裏, 并不需要如前世那般,日夜苦讀。他如今,每日拿出兩個時辰溫習,已是夠用。

“對了,”杜金花想起剛才的話,“你會打兔子?你怎麽會打兔子?”那不是獵戶的行當嗎?他一個讀書人,咋會打兔子?

顧亭遠便答道:“君子六藝包含騎射,我從前專注讀書,懈怠了此項。如今……”他停頓了一下,才道:“又撿起來了。”

他停頓的內容,杜金花幾乎是立刻就懂了,他想求娶寶丫兒,擔心太單薄了招人嫌棄,于是又打拳又射兔子,想結實些,叫她看得上。

不得不說,杜金花是有些高興的。這書生為了寶丫兒,當真是用了心思。

來提親的這些人家,被拒絕後仍然堅持求娶的,也有那麽幾家。來送擔柴,來打桶水,獻獻殷勤。但是怎麽說呢?都沒有顧亭遠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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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讀過書,腦袋聰明,花樣多。細數顧亭遠每次來,送的畫兒、戒尺就不說了,吃的桂花糕、豌豆黃、紅棗幹、山藥糕、秋梨、柿餅等,都是幹淨細致,又好看又好吃。

這次還送了兔毛手筒。杜金花摸在手裏,兔毛柔軟,把寒風和涼氣兒都擋在外頭,很是暖和。她心裏很是動搖,覺得這書生是個不錯的女婿人選,就連從前挑剔的單薄身板,如今都結實了,她還能挑他啥呢?

“你大老遠走過來,累不?到屋裏喝口水,歇歇腳?”她問道。

顧亭遠眼睛一亮,抱緊書箱道:“那,那就打擾了。”

跟在杜金花身後,往院子裏行去。

他不是第一次進院子,卻是第一次進屋裏,心下緊張得不得了,他要進屋了!

他這一世堂堂正正、正大光明、沒有任何坎坷的進屋了!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他心下激動難言,每一步都謹慎而珍惜。卻在下一刻,整個人僵住。

寶,寶音怎麽在?!

顧亭遠全無提防,轟的一下,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思考不了,釘在原地。

他每次來,幾乎都見不到她。岳母喊他進屋喝水,他也只以為是喝口水,根本沒想到,寶音會在屋裏。

而且,就坐在桌邊,靜靜地看着他。

“愣着幹啥?”杜金花讓孫五娘去倒水,一回頭就看見書生的傻樣兒,有點嫌棄。咋能這麽沒出息?堂堂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咋就見到姑娘家走不動道兒?雖然這個姑娘是她閨女,但她還是忍不住嫌棄。

嫌棄完了,她扭頭瞪閨女。坐這幹啥?躲屋裏去!

陳寶音只當看不見,仔細打量顧亭遠。

她當然不會躲開,這書生是杜金花很看好的,是個危險人物,她得瞧瞧他的斤兩。

杜金花給閨女使的眼色不好使,有些來氣。這孩子,越來越皮了。看一眼就行了,怎麽坐着不動了呢?

給孫五娘使了個眼色,讓孫五娘把人拉走。

但孫五娘也想看看這個書生,配不配做寶丫兒的男人。坐在桌邊,興致勃勃地看着顧亭遠。

“……”杜金花。

一個兩個,都這麽氣人!她這是作了啥孽喲?杜金花沒好氣,看着顧亭遠,又挑剔起來。

挑剔啥呢?

從頭看到腳,看他端碗的姿勢,看他喝水的樣子,看他賊眉鼠眼不。他如果敢偷瞧寶丫兒,她就罵他。

杜金花的眼睛尖利極了,而被她盯着的顧亭遠,卻端坐得穩穩當當。他看上去斯斯文文,言語小心謹慎,總讓人覺得他很容易被驚到。但杜金花盯了他半天,發現他……咋說來着,那個詞兒,對,波瀾不驚!

好似從一開始認識他,他就很少失态。

這就是讀書人嗎?

杜金花想起見過的其他讀書人,也會惱羞成怒,會失态。這個人咋回事?讀的書格外多嗎?

“顧兄弟,你自己做的?”孫五娘拿着手筒,翻來覆去地檢查,“針線活兒不錯。你咋會這個的?”

顧亭遠停下喝水,捧着碗,擡起頭回答:“只會一些簡單的縫縫補補。”

“咋?聽你的意思,還打算學繡花啊?”孫五娘驚奇地道。

如果寶音要他學,他會學的。顧亭遠這樣想,慢慢回答:“暫時沒有打算。”

一個大男人,學什麽繡花?杜金花瞪了孫五娘一眼,這個不着調的,都問的啥啊?

“小顧,你跑這麽大老遠,就是為了送一副手筒啊?”杜金花問,“還有別的啥事不?”

顧亭遠搖搖頭:“沒有了。”

就為了看她閨女一眼?跑大老遠?杜金花覺得,如果是她兒子這麽沒出息,她一定要氣死的。

“那成。”杜金花便道,“歇好了,就走吧。”已經留他喝口水,還叫他見了寶丫兒一面,夠意思了。

杜金花開始轟人,顧亭遠不慌不忙,放下碗,慢條斯理地起身:“是,晚輩告退。”

背起書箱後,他終于敢看向寶音,心裏咚咚直跳,垂眼作揖:“陳小姐,告辭。”

啊!見到寶音了!啊啊啊!

這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顧亭遠愈想愈高興,俊秀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光彩,叫人看着都不禁被感染。

孫五娘便覺得這書生有點傻氣,一點兒讀書人的傲氣和清高都沒有,該不會學問不好吧?若是如此,倒是配不上寶丫兒了。寶丫兒長得好,心也好,脾性兒更好,能配得上更好的人家。

杜金花則是沒眼看,只覺得傻透了。以後若是有個這樣的女婿,人家不笑話她啊?

“我送你。”就見陳寶音忽然站起來,說道。

杜金花驚得眼睛都睜大了:“寶丫兒!”哪能這樣的?不興這樣的!她慌忙伸手,捉住閨女的手腕。

“我正好要去大伯家。”陳寶音說謊不眨眼,“順道送他一段。”

“那也不行!”杜金花板起臉道。

陳寶音根本不怕,她再知道也沒有了,杜金花疼她,拿她沒辦法的。

“娘怕人說我閑話啊?”她以毒攻毒,“現在說我閑話的人難道少嗎?”

她被抱錯,她被送回來,她跟劉鐵牛,隔三差五就有人從京中騎馬前來,村裏因為她建學堂……種種,關于她的閑話,在村子裏根本沒停過。

杜金花心裏頓時刺了一下,臉上表情不好看,但還是堅持道:“不許去。”閑話,少一句是一句。

顧亭遠怔怔的,剛才的喜悅早就消失不見,原來她過得如此艱難?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前世,因為他的緣故,她被流言蜚語纏身。這一世,他盡量避免了,可她還是因為別的事情被流言蜚語纏身。

“寶丫兒!”杜金花驚叫一聲。

顧亭遠回神,就見寶音不知怎麽掙脫了岳母的手,擡腳往外走去。

他看了岳母一眼,拱了拱手,加緊步伐往外去。

心中再次緊張起來,她要送他!她怎麽要送他?太突然了,他還沒做好準備。

心口砰砰直跳,緊張得不能自已,她要跟他說些什麽?是要考驗他了嗎?寶音從來不會無的放矢,她冒着被人說閑話的風險送他,肯定有事。

走出籬笆小院,邁上出村的路。

陳寶音沒說話,只是邁步往村口走去。

顧亭遠一顆心提得高高的,等着她開口,卻直到出了村子,她也沒開口。

“陳,陳小姐。”站在村口,顧亭遠停下腳步,低垂着頭,對她拱了拱手,“你,你可是有話要對在下說?”

陳寶音定定地看着他,少頃,她繼續擡腳:“再走走吧。”

再走走……顧亭遠心中是喜悅的,能跟她單獨走一段路,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

“恭敬不如從命。”他緩緩說道,擡腳跟在她後頭。

又走出一段,陳寶音終于開口:“明年下場,有幾分把握?”

顧亭遠微微愣住,沒有料到她會問這個,很快回過神,斟酌一番,答道:“八分。”

世事難料,他都重生了,寶音還被抱錯了,誰知還有沒有別的變故?因此,沒有說滿,只覺有九分把握。但,說九分把握,未免顯得他狂妄,遂又減了一分。

“你想要做官?”陳寶音沒有就此表态,又問。

不想做官,誰考科舉呢?顧亭遠知道,她這話還有別的意思。點點頭,道:“是。”

“為國家社稷?為黎民百姓?”這時,陳寶音的腳步停下來,轉過身,靜靜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認真,“這是你的一腔抱負嗎?”

她竟問他這個問題,顧亭遠怔怔。

前世她沒有問過。那時,她總是敦促他,要他好好讀書,好好辦差,要得個好的考評,要當官,當越來越大的官。他的官越大,她就越風光。他的官越大,俸祿銀子就越多,她就過得越滋潤。

她現在問他,是何意?在侯府長大的十五年,她喜歡有志青年了嗎?這一刻,顧亭遠有些拿不準了。

這畢竟是不同的兩世。她還會跟從前一樣嗎?她會想要他如何回答?假如他回答老婆孩子熱炕頭,她會瞧不起他,覺得他庸俗、沒有出息嗎?

思忖幾息,他選擇如實回答:“做了官,欺負我的人就比害怕我的人少,我認真做事,就會有似錦前程,我會拿很高的俸祿,給家人安穩富足的生活。”

他是個俗人,這讓顧亭遠有點難過,可他從小決意讀書時便是如此,想的是讓自己和姐姐過上好日子,而非一腔理想抱負。

她是寶音,他不能騙她,也許她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答案,可他怎能騙她呢?

說完這話,他看了她一眼,便不敢看了。低垂着頭,等候她的裁決。她會以此為由,讓他不要再來提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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