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放
君泠崖心一提,聽她将後話說全了,才松了口氣。
“禦醫騙人!他說你身體很好,很快就會好的,可是你現在……”慘白的臉色撞入她朦胧淚眼裏,剛努力縮回去的淚水,又吧嗒吧嗒地落下,“你身體又壞了,嗚……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你為什麽不讓那名醫到你王府救你?”
所謂道一次謊,便要用無數的謊言來圓,說的便是這種情況了,君泠崖看她哭得傷心,想安慰又拙嘴笨腮,費盡心思才想到一個更拙劣的謊言:“名醫難尋,臣也是近日才打聽到他的蹤跡,未免耽擱了時候,臣不得不親自去尋。聖上請放心,臣并無大礙。”
“你拉鈎鈎說好要陪我的。”她抽抽搭搭,抹掉眼淚,可淚珠子仍是成串地落下,“你帶我去好不好?我會乖,會聽話,你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國不可一日無主,臣無法帶您離開,您還有梅月相陪。”擱在扶手上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君泠崖胸口劇烈起伏幾下,像強忍着無邊無際的痛意,逼着自己忽略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可是梅月不會幫我按揉小肚子,我小肚子好痛好痛,你快幫我按。”小巧的手抓住了他游離的拳頭,一徑按到自己的肚子上。
君泠崖拿她可憐兮兮的神情沒辦法,抽出手,隔着一小段距離,幫她按揉,等她舒服得籲了口氣,他收回了手:“臣不在時,聖上可用火爐來按揉肚子。”
“暖爐沒有你按的舒服,”她不滿地控訴,“我喜歡你幫我按。”
“時候不早了,聖上,臣要出發了,”君泠崖狠下心別過眼,低垂的眼眸盡力掩蓋波瀾起伏的情緒,“您也要上早朝了。”
“壞豆腐……”提到離別,她淚水又失控地奔湧而出,“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要走……那,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臣會盡快。”他給不了她任何承諾,哪怕是欺騙也好,他都給不起,只能用含糊的字眼給她答案。
“我舍不得你,壞豆腐,壞豆腐……”她跌跌撞撞地撞到他的背上,驀地環住他欲離開的身軀,淚水打濕了他的後背,“你再留幾天,幫我按揉小肚子好不好,我……”陡然一頓,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睜大了杏眼,顫抖着,害怕着,松開了緊固的手,呆呆地望着君泠崖蒼白的臉,壞豆腐要治病,壞豆腐要……治病。
她不能耽誤他。
“哇!”她猛地推開君泠崖,抹着雙眼奔了出去,“壞豆腐,你一定要快快治好病,回來陪我!”
“聖上!”梅月提步便要追,君泠崖攔住了她。
“讓她去吧,本王手下會看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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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梅月心酸苦楚地道,“聖上這模樣,您如何放心?便不能有折中的法子麽?”
“她太過依賴本王,本王必須得離開。她需要慢慢行至正軌,将本王淡忘。”君泠崖的話總是太過無情無義,好似将他的胸膛剖開,能看到一顆不會跳動的心。
但梅月知道,他說出這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她就像一個咿呀學步的孩子,需要攙扶着他的手,慢慢前行,可是為了她的成長,他不得不放開手,讓她在血泊中爬起,忍痛繼續前行。
這種狠心放手的痛,撕心裂肺。
“聖上還等着您歸來,幫她按揉,請務必盡快歸來,奴感激不盡。”梅月深深揖了一個大禮,垂頭之時,不禁淚流。
沒有了京城這偌大的□□,君泠崖孤立無援,那些蠢蠢欲動的爪牙很可能會趁着這時,向他伸出勾魂索命的鐮刀。
他的離開,是一場冒險。
“本王交代過你之事,可還記得?”
“記得,奴不敢忘。”梅月答道。
“嗯,帶聖上回吧,本王走了。”
本以為這一次能安心離去,誰知道,剛出門就聽梅月大喊:“王爺,聖上不見了!”
君泠崖雙瞳一縮,足尖一點如旋風沖了出去,左顧右看,不見人影,正欲追問手下時,他聽到了淺淺的呼吸聲。
一點點的試探,一點點的懷疑,他走向停在門前的馬車,上車撩開車簾,便見原本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毛毯,像吸食了月之精華,變成了一個大罩子,還會說人話了。
“看不見,看不見,壞豆腐看不見。”
猛地掀開大罩子,只見聖上安好無恙地蜷縮成一團,捂着雙眼默念“掩耳盜鈴”的法訣。
“聖上,您在臣的車上做什麽?”
“啊!”她大驚,“你為什麽會看得到我?”
“臣若是看不到您,您是打算偷偷跟臣上路麽?”君泠崖拎起她,就要丢回給車下的梅月,“聖上,臣不能帶您走,請回吧。”
“我不要!”她任性地一轉身,猛地抱住君泠崖,可是狹窄的車廂沒有給她放手擁抱的餘地,她力道的準頭一失,便泰山壓頂地倒在了君泠崖身上,讓君泠崖吃了一記痛。
“啊!壞豆腐,你要不要緊?”她蹦了起來,将壞豆腐扶起來,兩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身上到處“點火”,“有沒有被撞壞。”
君泠崖呼吸有點凝重,撇開她的手:“臣無事,聖上請回。”
“壞豆腐……”她緊緊扯動膝邊的衣衫,低垂着眸子,淅瀝瀝地滑落淚珠,聲音低聲下氣到了極致,“你帶我跟梅月,還有阿撓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皇宮裏,好孤單好孤單,沒有小夥伴一起玩。”
“聖上,您一走,便會有人搶走您的禮物,您必須留下來保護它。”
“保護禮物……”她一頓,呆呆地看着眼皮子下的衣衫,衫上的花紋被碎雪點綴,她仿佛透過雪色看到那一天茫茫雪景,那是萬裏江山,她父皇送給她的禮物啊,從這頭綿延到無邊無盡的地方,其中財富不計其數啊。
可是……
“我不要禮物了,不要了……我只要壞豆腐,只要壞豆腐陪我。”她淚水不止不休,一粒一粒砸落膝頭,哭得那麽肝腸寸斷,哭得那麽撕心裂肺:“壞豆腐會教我好多好多東西,會幫我買鞋子穿,會幫我畫畫……還教我做個好天子,教我變成父皇那樣偉大的人……雖然我很多都不懂,但是我知道壞豆腐都是為我好,只是我自己不珍惜……”
她一疊聲一疊聲地哭訴,淚流不停:“父皇卻不會親自教我這些,他只會讓大家來教我……他很忙,他有很多事處理,還有很多的皇弟皇妹要關心,父皇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大家的……”
原本她的心房分成兩半,以中間為界,左邊是父皇,右邊是其他的事情。但不知從何時起,壞豆腐霸道地出現,狂肆地侵占了她心房右區域,再以不可阻擋之勢侵蝕左區域——她開始分辨,究竟誰才是将她放在心上地疼,誰才是将她奉為唯一,她也開始不再盲目地吹捧自己父皇的好,開始知道壞豆腐不一樣的好。
君泠崖該是為她的看法而感到高興的,可是為何聽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深宮之內,雙親之愛都得分成數十份,給自己的兄弟姊妹,剩下給到自己手裏的那部分,就已被稀釋得淡薄了。
而相比之下……
“壞豆腐卻只會教我、幫我、疼我一個人,壞豆腐眼裏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皇弟皇妹,沒有別人……”她很明白,淚水滴答滑落,“父皇和他的禮物可以是很多很多人的,但是壞豆腐、壞豆腐……”聲音嘶啞,後話竟連發出的力氣都沒有了。
“聖上……”梅月上車來,看她泣不成聲,輕輕将其擁在懷裏,再看君泠崖不知所措的臉,一聲長嘆,“聖上,我們走吧,別打擾王爺了,您也不希望他耽誤了醫治是麽?”
她無助地點點頭,将頭深深埋入梅月的懷裏。
“聖上……方才想說什麽?”一絲絲顫抖,一點點期許,像要揭開秘密,君泠崖出乎意料地緊張。
她擡起頭來,被血絲染紅的雙瞳裏,寧靜地倒影君泠崖驚悸的眼:“父皇和他的禮物可以是很多很多人的,但是壞豆腐……只是我一人的。”
霎那,心海動搖,掀起驚濤駭浪。
小巧的手垂落在他面前,被凍得發僵的指尖白得勝雪。就是這雙小得足以包裹在自己掌心的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抱着他,不讓他走。
可現在這只手的主人,就要離他而去了。也許此次便是訣別,也許會有下次相見,但更多的也許,是她已經成長,無需他的支撐,他無需回來。
他恍如失了所有力氣,無力地擡了擡手,哆嗦的指尖仿佛要抓住什麽從手中流出的東西,陡然一頓,他放下了手,任那縷月色長袖從指尖飄走。
“壞豆腐,”她回頭,抹抹眼淚,很努力地堆出一個笑容,“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睡得太晚,要按時用膳,身體壞了要看大夫,記得記得哦。”
她轉身離開。
原來需要照顧自己的,是他,而不是她……
“千落……”
那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不願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