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淮陰平楚
酒肆裏琵琶聲铮铮。
許如是沒由來打了個寒顫。
她車馬停在酒肆前邊,剛聽見一陣馬蹄聲,又聽外間呼號、馬嘶,連帶着車廂驟然移動。
許如是猝不及防,直撞在車壁上,撞得腦門一痛,想必是紅了。
她透過窗向外一看,外邊有人縱馬沖過來,她的馬車還沒退,那人便自馬上一躍而下,揚長而去。後邊跟着的人也紛紛進了酒肆。
許如是有點生氣:“鬧市當街縱馬,作死呢。”
當街縱馬,就跟現代鬧市飙車差不多一個性質,按周律應笞五十鞭。
她透過車窗吩咐僮仆:“去找不良人過來。”
不良人是市裏偵緝逮捕的官差。
仆人應喏,李氏酒肆門口的酒博士卻苦笑道:“尊客無須白費氣力了。那是史将軍家郎君,京兆尹管不了史将軍,不良人更管不得他家小郎君了。”
楚王家眷平日少有來此,他自然不識得楚王的車馬。
許如是道了句謝,便穩坐車中巋然不動,酒博士看她不肯善了,心中暗暗叫苦。
許如是聽着铮铮樂聲,不禁想她當年懷胎月份大了,齊行簡不許她出門,她窮極無聊給齊行簡念史記,心血來潮哼了《十面埋伏》的調子,偏要聽人奏出來。
但大周的五弦曲頸琵琶和後世的琵琶并不相同,改了不少地方的編曲,才把這首曲子做出來。
那人領着一幫人進去不一會兒,酒肆裏便響起喝罵聲,陳媽媽買了些點心和酒出來,去找不良人的還沒回來,許如是等着,陳媽媽便跟她說起了話:“适才在有人直愣愣闖進酒肆,好生無禮。”
許如是冷笑一聲:“他是威風,縱馬奔馳,倒逼車馬。且看他能威風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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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媽媽見她這般,驚道:
“他沖撞了娘子”
許如是點頭:“我叫不良人過來了。”
陳媽媽失色:“奴婢見他們人多勢衆,這要是沖撞起來,阿彌陀佛,娘子,君子不立危牆,您還是先離開此地……”
許如是有點奇怪,陳媽媽的膽子怎麽突然變得這樣小了,她安撫道:“無妨,烏合之衆罷了,只要不良人過來挫了他們的銳氣,諒他們也不敢如何。”眼睛卻朝着外邊望。
許如是不知道那個什麽史将軍是誰,但她知道要是被這個史将軍的兒子把面子踩在腳底下,以後在長安也不用混了。
不良人是沒等來,反倒是酒肆裏越發嘈雜,那悠揚的琵琶聲從斷斷續續,到徹底終止了。許如是好奇,戴了一頂胡帽就下車,陳媽媽勸不住,只好攔在她前邊,囑咐許如是躲在她後邊就是。
許如是頗為感動,但她确實覺得不會有什麽大事。
楚王許宸見她從車中出來,不禁坐直了身:“她怎麽……有這般膽識了”
齊行簡飲了一盞酒,自這小娘子來了,楚王的目光總在她身上打轉。
他道:“長庚在下頭,他那個人,頗有幾分仗義俠骨,必不會叫娘子磕着碰着。”
楚王重新跽坐回去,他聽着這名字有點耳熟:“是那位、帶着菩提心的信物找到你繁之兄的壯士”
“正是。”齊行簡瞥了他一眼,楚王日理萬機,怎麽對這種小事都上了心。
許如是進門就瞧見了那位史郎君,他腰配長刀,高鼻碧眼,胡人模樣,箕坐在地,一幫豪奴衆星拱月似的将他簇擁在中間。
史郎君則使喚着身穿舞衣胡姬斟酒,又叫懷抱琵琶那個去弄鲈魚脍、消靈炙來。與胡姬調笑吃酒,不亦樂乎。
陳媽媽看得直皺眉,低低道:“這些蕃将蠻子,從前附逆造反,朝廷招降,他們不思報國,反而在長安為虎作伥!”
她話音沒落,史郎君便伸手去扯胡姬的腰帶,胡姬低呼一聲,推拒道:“賤妾蒲柳之姿,怎堪侍奉郎君?”
史郎君輕蔑一笑:“不識擡舉的賤人。”
胡姬直覺頸間森寒,定睛一看,一把長刀削至她腕上,一時吓得肝膽俱裂,不敢動彈。
陳媽媽連忙護着許如是後退到人群裏。衆人交頭接耳,有憐惜者,有鄙薄者,卻沒一個敢站出來的。
“郎君有話好說。”唯有一個清越男聲響起。許如是看去,卻是個熟人,齊行簡的虞候,李長庚。他面上帶笑,目光鎖在胡姬腕間的長刀上。
史郎君哼了聲,掃視四周,漫不經心地清了清嗓子,道:“那本郎君就好好與爾等說道說道。當初聖人有言在先,待将士們攻破長安,清掃叛軍,金帛子女,任爾等取之。有聖人金口玉言……”
這話一出,衆人駭然變色,心中無不冰冷到極點。
一時周遭鴉雀無聲,連出頭的李長庚都幾度色變。
聖人為了光複河山,竟真棄百姓于不顧,立下了如此約定?
“何方狂徒,竟敢出言污蔑聖人!聖人是何等樣的人物?聖人是天子,是君父!天下萬民,皆是聖人子民,君父豈會傷害自己的子民?天子之民豈容你**踐踏?天子之言,豈容你胡亂編造?”
少女嗓音尚軟糯,語氣卻嚴肅到了極點。幾頂大帽子扣下來,史郎君面色青白,陰恻恻的目光直往人群之中逡巡。李長庚伺機而動。
外間人聲鼎沸,卻聽少女又道:“将這大逆不道的賊子給我拿下!”
史郎君一愣,李長庚當即毫不猶豫,劈手奪了他的刀,一腳踹到他胸口上,史郎君重心不穩,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不良人魚貫而入,史郎君和他那群豪奴一齊被索拿。
史郎君開始還鎮定自若:“那話就是聖人所說,史某無罪,爾等因何鎖拿我?”
許如是站在人群裏,笑意吟吟道:“諸行路巷街,賤避貴,少避老,輕避重,去避來。你急馳在先,以賤犯貴,罪加不可赦。笞一百,一鞭都不會少你的。”
“何方鼠輩誣陷史某?”
史郎君氣得咬牙,被拖走的時候一雙眼睛還不忘到處掃,可憐他想破腦袋也沒想見他什麽時候以賤犯貴。
樓上楚王和齊行簡聽得這番變故,齊行簡笑道:“二娘子這番手段,委實叫人嘆服。”
楚王斥道:“這丫頭膽子忒大!竟還敢扯上聖人的名頭。”史郎君那一番話,不盡不實。聖人确實做過那一番承諾,不過不是對官軍,而是對回鹘派來援助大周的軍隊。
但傳揚出去,對聖人的影響也确實不好。
楚王一念及此,便急着收拾此事首尾,留了齊行簡一人在此,照看許如是。
胡姬、酒肆的管事之人對許如是自然是一番感謝,欲要留她下來,被許如是婉拒了。李長庚知道許如是身份,自然不會勸她。
許如是臨走之際,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了琵琶女一眼:“你适才奏的《淮陰平楚》,點将那一段,掃輪還欠了些力道。”
“奴家技藝不精,在娘子面前獻醜……”琵琶女福身到一半,忽而錯愕,李長庚面色也極其古怪。
“《淮陰平楚》?”琵琶女語氣很是疑惑。
許如是心中略有些尴尬,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別名,顯得她有心賣弄似的。
她幹咳了一聲,解釋道:“這首《十面埋伏》,共分十三段,是記淮陰侯于垓下大破楚軍,故此別名《淮陰平楚》。我沒有記錯。”她對淮陰侯頗為推崇,因此更喜歡用淮陰平楚這名字。
李長庚:“娘子,您……不再想想麽?”
許如是再想,那曲子它也變不了名字。“還請李君賜教?”
李長庚不敢直視她,目光注視了某個地方,飄忽不定:“三年前定國公大破賊寇之後,命人作此曲慶祝,聖人親自賜名——《定國曲》。”
許如是臉上火辣辣的,簡直臊得慌。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班門弄斧,鬧了笑話。”
“娘子并沒有說錯。”
許如是僵硬地扭過脖頸,朝李長庚目視之處望去,只見透過窗牖,淡淡的光輝灑在高大的身軀上,他依舊身着一件紫色織錦圓領袍,側臉冷峻,鼻梁挺拔。
齊行簡站立在樓梯前,一側臉鍍上了一層金輝,一半臉隐沒在陰翳。
他的神色平靜得可怕。
許如是臉色一白,呼吸為之一滞。
他怎麽會在這兒?
他什麽時候來的?
聽了多少?
她該沒有說錯什麽話罷?
“此曲初譜之時,名為《淮陰平楚》,因新名為聖人所賜,舊名早已隐去。如今早已經無人知曉了。”
氣氛為之一凝。
誰也不敢率先說話,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許如是垂着眉目,恨不能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齊行簡目光銳利得似要把人看穿一般,語氣陰沉而隐忍,波濤洶湧的情緒藏在平平淡淡的問話底下。
“你是從何處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