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能失而複得

皇帝滿意道:“你……是哪家的,朕看着眼生。”

許如是:“……”

“……兒是楚王二女,名菩提心,小字六如。”

皇帝點頭:“如娘啊,你這首詩學得好。你可知道這其中的意思?”

皇帝的肯定,印證了許如是的猜想。宋貴妃出身卑微,如遭人攻讦,以此為據最為可能。

可是無緣無故,朝中之人不會随意開口。

許如是道:“這詩句是諷刺魏晉風氣,說世家貴胄竊據高位,屍位素餐,反而叫品德高尚的英才、俊才不得上升之道,卻只能沉淪在下。士族損國家之公器,而肥私人之家,這也是魏晉衰頹的原因啊。”

皇帝拊掌道:“你一個女娃娃竟有如此見地。可笑有人還以貴妃出身攻讦貴妃不堪為皇後。”

許如是一本正經道:“諸公為何這樣想?前漢的孝文窦皇後、孝武衛皇後出身卑微,卻能傳美名于世。而出身世家的陳皇後、霍皇後,無德無才,竊據高位,反而留下惡名。可見立後,并不應以出身論斷吶。”

皇帝頗贊賞地看了她一眼,貴妃也笑呵呵地對着她。

許如是略帶羞澀地低下頭。

她這番話對不對呢說得很對。

但魏晉以來,九品中正制只問門第人情,不問才華,從而使得世家勢力盤根錯節,高門愈高,寒門愈賤。

哪怕本朝開科取士,也沒能徹底變易風氣。世家依然自矜身份,高高在上,連皇家許氏都不大看得起。

哪怕宋貴妃深受皇帝寵愛,炙手可熱,她出身微賤便是原罪。

許如是講了一句很對的廢話。這句廢話正合皇帝和宋貴妃心意,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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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貴妃道:“大家念着妾,妾也不想為此事讓您煩心。如娘小兒言語,咱們聽聽也就罷了,怎麽好拿出去教人議論?”

“其實妾長兄與戶部的宋舍人是義兄弟,宋舍人感念家兄在亂中庇護他一門,将妾這一支記入了他那一支的族譜之中。”

她口中這位宋舍人,乃是當世七大世家之中,博陵宋氏的一支,宋貴妃并入這一支,那就是妥妥的高門。朝堂上的壓力,自然可以迎刃而解了。

皇帝聽了果然驚喜,想要與貴妃商議正事,又念着許如是在,便先傳了膳。

許如是暗自記下,與兩人說話多有讨好,得了貴妃的歡心。飯後,貴妃又賜了兩支玉釵給她當了見面禮,又是允了她時常入宮陪伴,給了出入宮中的符驗,才把她送出去。

許如是出回門也不容易,她倒不急着回去,反而想在外邊轉一轉。

長安富饒繁華,坊裏星羅密布,其間有高牆隔斷。東西兩大坊市之中,珠香玳瑁多奇物,商旅往來不覺,是最繁華之所在。

時候不早了,夜裏又有宵禁,許如是便挑了離永嘉坊楚王府更近的東市。

東市之中有百二十行,三千餘肆,許如是逛了一圈,倒發現其中胡人面孔少了許多。她記得從前東市裏邊,尤其是食肆裏胡姬多得很。

如今倒顯得凋敝了。

她透過車窗,看見食肆邊迎風招展的酒旗,不禁想起從前,那時齊行簡還不太待見她,常常在外邊浪蕩。

那天他爹生病,齊行簡人不在家裏。她穿着胡服男裝,出來東市酒肆來找齊行簡。

便找見齊行簡來找狐朋狗友玩雙陸,他腦子不錯,就是不愛用在正道上,使詐耍千,總不會輸,許如是平素也不管他。

那次齊行簡見她來了還頗為驚訝。狐朋狗友嬉皮笑臉地倒了大碗,想要灌許如是:“你一個小娘子,竟管上夫主了?該罰、該罰。”

齊行簡護短,站起來一手攬過許如是,護在懷中,一手搶過瓷碗,仰頭便飲,喝完便揚首,狠狠一擲。

一聲脆響,衆人面面相觑。

他那些狐朋狗友回過神來,氣勢洶洶地質問他:“齊繁之,你這話什麽意思?不就是個女人,莫非你還怕了蘭陵蕭氏?”

齊行簡喝得面色通紅,卻也不懼,昂然冷笑,一字一頓,振聾發聩:“齊某之妻,豈容爾等輕侮?”

言罷,昂首闊步出門而去。

許如是也沒把自己看太高,知道他不喜歡煽情,老老實實在車上說明來意,又說:“你動作也忒快了,吃得一身酒氣,阿翁見了必定不高興。”

齊行簡淡淡道:“他自來就喜歡從兄,覺得我浪蕩無能,早看我不順眼。”

許如是無言。

誰知見了垂垂老矣的齊太公,齊太公反而沒有斥責。

“喝酒了”

“嗯。”

“你十九了,自己也要仔細些。為父老了,我跟他堂兄說好了,待我百年以後,他會照應他。

齊行簡那天沉默了許久,他出來了之後,才和許如是說:“不需要。”

他生性不愛讀書,生母死後,父親對他又頗為嚴厲,對他堂兄卻遠比對他好。

似乎是為了對抗他爹,齊行簡就越**蕩。許如是覺得他就像個和父親鬧脾氣的孩子。

許如是最先沒反應過來。

齊行簡說不需要他堂兄的幫忙。

他心氣兒高着呢。

她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想做些什麽,叫阿翁對你改觀麽?”

齊行簡怔了怔,冷笑道:“不學無術、貪杯好賭,我在他心裏早便無藥可救了。”

許如是特別誠懇:“你在妾心裏還是有藥可救的。”

齊行簡似笑非笑把她從頭打量到腳,看得許如是毛骨悚然,最終卻也沒搭理她。

只不過好像那次之後,攻略進度快了不少。

現在想起來,她還是頗有幾分慧眼識英的本事的,不過蕭寄春給她派的任務是要讓齊行簡痛不欲生,她怎麽直接幫他開啓了功成名就的副本了?

許如是壓住心底裏的違和感,在酒肆買了不少東西,順便讓陳媽媽打聽了那位宋舍人的消息。

那位宋舍人的風評确實不怎麽好。不少知道這位的人,都笑他拜高踩低、趨炎附勢,連平康坊的相好,都是妓子裏的低等貨色。

倒确實和許如是印象裏那些眼高于頂的七氏貴人不同,但他要是堅持清高,也不會願意把宋貴妃記入族譜了。

這樣一來,倒好操作了。

“娘子,前邊是酒肆,也要過去麽?”

“酒肆才好打聽事呢。”

東市裏的李氏酒肆,素日裏頗有聲名。荥陽土窟春、杭州梨花春、宣城老春、長安**陵的郎公清和阿婆清等,應有盡有。

胡姬素手壓酒,皓腕如雪,笑靥如花。

偏有人不解風情,任人家眼波流轉,只似個瞎子,冷冰冰地把人打發走了。

楚王許宸舉杯敬齊行簡:“齊兄今日在朝堂冒犯宋氏這毒婦,真是痛快。”

許宸言辭之間,對宋貴妃頗不客氣。當年宋貴妃讒殺他四弟江陵王的時候,許宸就怒發沖冠,幾乎就要舉兵撲殺她,還是被張欽和齊行簡死死攔下,即便如此,也依舊是意難平。

齊行簡只道:“齊某身為齊氏族長,此乃應有之義。況齊某以為,大王的精力,還應該多分在蜀地。”

太上皇如今還在蜀地。當年皇帝自立為帝,太上皇雖未阻止,但如今若有其他心思,割據蜀中,朝廷也是沒有辦法的。

為保皇帝的正統、家國穩定,迎回太上皇。

許宸嘆道:“已在商讨了。某薦我那個不成器的大郎為使節。”

齊行簡點到為止,舉杯回敬許宸。

許宸提起大郎,才想起許铄已經有些日子沒來纏他了。雖然他罵得厲害,心中卻未嘗沒有接回陳氏的想法。只是……

觥籌交錯,許宸忽而問道:“齊兄,若你的妻子,有一日失而複得,她或許有不盡對得起你之處,可你……你當如何?”

齊行簡僵怔。

他的妻子,蕭寄春。

若能失而複得……

楚王許宸見着自家馬車經過,陳媽媽下車買酒問話,皺眉道:“菩提心,她怎麽在這兒?”

菩提心,他與阿蕭曾經遇見過那個小丫頭。齊行簡回過神。

這才明白,生死兩茫茫。有什麽失而複得。

他攥緊了杯子,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平日裏那樣能言善道的一個人,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可他卻又忍不住想,若能失而複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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