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實不相瞞
“實不相瞞,”許如是深吸了一口氣,将食案推到一邊,“齊郎,我正是你亡妻,蕭寄娘的轉世。”
齊行簡愣了愣。他讓許如是如實所說,卻沒料到,她竟然說出了如此荒誕不經之言。他看許如是故作深沉,嘴角溢出一絲冷笑。
斥責的話到了嘴邊,不知怎麽的,竟咽了下去。
她是個随性慣了的人,她若真活着,能做出如此舉動其實也不足為奇。這小娘子身上,其實頗有她的幾分影子。
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幾分隐秘的期冀。
許如是膝行而前,朝齊行簡懷中撲去,齊行簡下意識後退,小娘子雙手撲空,腦門直沖地板,“嘭——”
磕得一聲悶響。
許如是目眩眼花,疼得龇牙。她仰頭,涕泗橫流,毫無美感地哽咽道:“齊郎,你的寄娘回來啦!”
“……”
“你叫我什麽?”齊行簡忽然想笑。
“齊、齊郎啊。”許如是怯怯道。
蕭寄娘、齊郎。
呵。
她從來沒用過這些稱謂。她高興時,便笑眯眯地叫一聲齊繁之、繁之兄,不高興時,齊行簡、姓齊的随口胡叫。
可笑他齊行簡聰明一世,竟信了她拙劣的鬼話。竟信了蕭寄春……能死而複生、失而複得。
齊行簡面上的肌肉抽動,牙關“咯咯”顫抖,從嗓子裏擠出一線沙啞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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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很低微的,漸漸地,他再壓抑不住,縱聲大笑,震得酒甕低低轟鳴。
他笑得癫狂,許如是有些害怕。
但事到如今,她故意露的破綻顯然使得齊行簡明白,她“不可能”是蕭寄春。
騎虎難下,她要是不把把“來龍去脈”好好跟齊行簡交代清楚,這出戲就白演了。
待他笑聲稍止,許如是锲而不舍地湊過去,齊行簡卻站起身,他聲音有些倦怠:“縣主無需贅言,齊某明白了。”
她不過是個一心扮作蕭寄春的丫頭,什麽也不知道。
那麽,什麽都不重要了。
“齊郎……你就算不信,哪怕把我當作她呢!她能拜月求神,我也能,她會一點《淮陰平楚》,我……我也不太會,不過我可以學,你究竟喜歡她什麽呀,我都、我都能學過來?”
是啊,這些都是可以學的。
舉止可以效仿,往事可以打聽。他留在長安、散于戰亂中的奴仆,總有人記得這些往事。
那些私隐的細節,她卻一概不知。
“你知道麽?齊郎,我總聽陳媽媽說,你引王師收複北地,威震天下,心中便止不住想,你究竟是怎麽樣的人。
後來我知道了。你救我出陳府的時候,紫衣金帶,含章美質,我一見……”
“咔嚓……”
滾燙的酒液和着破碎的陶渣,飛濺到許如是鮮紅的石榴裙上,燙得她幾乎要跳起來了。卻是齊行簡一時“不慎”,踢上了案幾。
許如是讪讪閉了嘴,齊行簡卻看都沒看她一眼。
“打擾娘子了,齊某告辭。”
齊行簡漠然大步離去,許如是跟上去,臨出門前,她忍不住道:“齊公啊,俗話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既往一切皆是夢露泡影,就算你再喜歡她,”
再恨她騙他,也……不要這麽耿耿于懷呀。
“往事如煙,死者已——”
“矣”未出口,脖頸一涼。
卻是齊行簡回過頭來,掐住了她的脖頸。
他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一雙眼目卻赤紅,卻像是猙獰地困獸。
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許如是驚恐地掙紮着:“齊繁之……”
“齊、行簡——”
“姓、齊的,你敢!我、我耶耶,不會放過……”
齊行簡一怔,那雙手不禁發抖。
許如是喉間稍緩,她也辨不清方向,只憑着感覺用力一踹,只聽見一聲悶哼,有什麽東西跌落出來,她被松開了。
許如是連忙沖着跌出大門,出了門一點形象都不顧,尖聲喊道:“陳媽媽!陳媽媽救我!”
齊行簡沒有管她,他正彎腰拾起地上那一串散落的菩提子念珠。
陳媽媽聽了許如是的叫喊,風風火火沖上來,一把将許如是摟在懷裏,一疊聲問她還好不好。
許如是心有餘悸地注視着他,齊行簡目不斜視地數着一粒粒珠子,竟有幾分虔誠。
她的記憶裏,年輕的齊行簡心高氣傲,意氣風發,是不信仙神的。
齊行簡數了又數,十八子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他松了口氣,閉上眼。
竟想起那年重陽驅車游樂游原,登臨至高處,覽盡長安風光。長安坊裏百八十,慈恩寺、西明寺、香積寺中佛塔高聳,鶴立雞群。
他指着那些雄偉佛寺,哈哈笑道:“神佛虛無缥缈,他們竟肯花金銀為泥胎塑身立廟。”
阿蕭說:“人家樂意。”
他不樂意,冷笑道:“是世人多愚。”
她輕輕搖了搖頭,說——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是你未嘗其苦,
所以不信神佛呢。
真好。
許如是跟着陳媽媽回到家裏,她覺得,她跟齊行簡大概是八字相克。
才見了一面,混了個三級傷殘。
陳媽媽非常憤慨,說要叫齊行簡付出代價,許如是說算了,畢竟她自己也心虛。
第二日,許如是上了學,打聽了她爹下朝,就直奔賀蘭氏那兒,于是過去開門見山。
“賀蘭阿姨,我想見見耶耶。”
雖然她爹不怎麽管她,可她還是要争取混個臉熟。比如從宋貴妃那兒混來的情報,就算他已經知道了,說一句也比不說強。
賀蘭梵境進門替她說了,出來的時候為難道:“大王現在公務繁忙,并不見人。二娘是有什麽事?可以同阿姨說一說麽?”
……
好爛的借口,擺明了不想見她。
許如是揚頭,正想說些軟話,賀蘭梵境一見,又驚又怒:“好賊子!安敢動我家娘子?”
她拉過許如是,細細瞧她脖頸上的淤痕,顯然是被人掐出來的,又急又氣:“二娘,你這是被誰所傷?”
她撫着許如是的額頭,又寬言道:“莫怕,你照實說,你是楚王府的娘子,天家貴胄,大王會替你做主的。”
許如是見她如此,不禁有幾分動容。
卻沒等賀蘭氏多說什麽,便聽裏面傳來男聲:“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出自《金剛經》
膝行,跪着用膝蓋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