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逃
“菩提心怎麽會願意留在回纥?”許铄從許宸手裏接過信件看完,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菩提心在信裏說,她已經嫁入回纥,雖然得到了回纥新可汗的允準,不必按回纥禮俗再嫁,但回纥可汗身死,她卻也該按漢家的禮節,為其守孝三載。故此願暫時在回纥與大周交接之地,出家為女冠,以全夫妻之義。待三年期滿,再返長安。
雖然按情理來說,菩提心這說法也沒什麽不對。只是……這并不符合她的性子啊。
他再看許宸臉色,道:“阿耶,難道有人要為難菩提心?”
“若真有人為難……”許宸食指輕扣案幾,“你以為會是誰在從中作梗?”
許铄第一個就想起回纥可汗,但他随即皺了皺眉,回纥可汗為了複國,許下了不少好處給大周,如今仰賴的還是大周士卒為多。他哪裏有心思從中作梗,引得朝中雷霆震怒,于他有什麽好處?
可是除了回纥人,那就只有……
“……齊叔父?”許铄勃然變色,“可是他扣下菩提心,又有什麽好處?”
許宸手上虛虛一按,讓許铄閉了嘴。他也想不明白其中關竅,沉吟道:“還不可妄加揣測。這信裏也沒有流露出半點求救的意思,齊兄又素來都是正直君子……”
“那就請一道旨意,讓菩提心回來。”許铄心疼妹妹,才不管其他的。
“不可。”許宸斷然否決了這個意見。
“阿耶?”許铄并不滿意。
許宸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如今情勢不明,怎麽能下決斷?若諸事皆無,菩提心要留在那裏,自然是有她的用意的,這樣貿然打破她的布局,只怕并不好。若……齊繁之從中施壓,就算你請下一道旨意,他不願意聽,你還能将他如何?”
許铄一聽這話,知道許宸心中對此并非不懷疑的。只是齊行簡如今樹大根深,不好撼動,加上聖人如今因為丹藥害了身子,每況愈下,阿耶焦頭爛額,更不好輕易為這件事動手。
可是菩提心那邊,總不能不去管吧?
許铄咬了咬牙:“阿耶,讓我去,我要親眼看一看,菩提心究竟怎麽了。”
Advertisement
許宸本也預備派人過去查一查是怎麽回事,卻沒想到許铄主動請纓,他看着兒子的懇求的眼神,半晌才點了點頭。許铄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些。
心中卻不免一嘆,阿铄這孩子,沖動、也太感情用事了。
許如是從那次的事以後,就被關得嚴嚴實實的。身邊有危險的東西都被收起來了。不止是剪子繡花針這些尖利的,連桌角都被包得嚴嚴實實的。許如是又不是真的要自盡,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一連數日都沒理齊行簡,試圖用冷暴力表明自己的立場。
齊行簡卻不以為意,每日賴在她這兒,該過來還是過來。但齊行簡随即就把陳媽媽和她身邊的人調走了,換了一幫沉默寡言的女婢。
反倒是許如是好些日子見着人來人往,又不能說話,憋得實在難受。好幾次想開口,都強忍下去了。
許如是忍了好多天了,到了齊行簡在隴西的府上。她在看見齊行簡給許宸回信的時候忍不住了。
齊行簡居然用她的筆跡在寫信!
“你怎麽會我的筆跡?”許如是極力讓話冷冰冰的,卻也掩不住其中的好奇。
齊行簡笑了笑,自然道:“你從前不是總嫌我的字難看?我又不耐煩學那個,後來……照着抄的書一遍一遍臨習,後來寫出些意思了,才又找了碑帖臨,才成了如今的字跡。”他說得輕輕巧巧,其實當時臨習的時候,心裏是相當絕望的。
那厚厚的一疊帖子,當時她抄寫的時候是注入了多少心血,多少也是對他有些喜歡的。每回臨習就像是回顧一次當年紅袖添香的溫存。但臨習過後,身邊卻空空如也,才想起已經是生死別離,茫茫然不知該如何。
漸漸的,便也将她的筆跡揣摩得精微了,寫起來如掌上觀紋。
許如是忍不住出言譏諷道:“便算你能模仿我的字跡,可是天長日久,破綻越多。你能扣我一月兩月,能扣我一年兩年麽?”
“過來。”齊行簡沖她招手,許如是心裏一驚,她也就是嘴上酸幾句,齊行簡惱羞成怒了?磨磨蹭蹭半天沒挪一點地兒。
齊行簡目光一沉,提高了聲音:“過來。”
許如是立刻乖乖坐到了齊行簡身邊。齊行簡伸手去攬許如是的腰,另一只手從案上翻出一封信,道:“你看看。”
許如是看了看,大多是許宸跟齊行簡的日常問候,只有幾句是簡短的時事,雖然齊行簡如今權勢正盛,通篇卻沒有半點猜忌的意思,寫得頗為推心置腹。她擡頭看了齊行簡一眼,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齊行簡卻悠悠道:“瞧見了嗎?聖人病了,許北辰親奉湯藥,日夜照顧,還被皇後那邊攻讦得厲害,別說他不知道,就是他知道了,哪有空顧及你?”
許如是白了他一眼,心情稍有些沉悶。齊行簡胸有成竹,等了半晌,信寫完了也沒等到小娘子說話。
他低頭一看,許如是懶洋洋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怎麽不說了?”她的歪理總是多得很。
許如是半阖着眼睛:“你說得對啊。”這邊一時半會沒什麽蹊跷,許宸确實不一定有空能管她,更何況是跟齊行簡撕破臉皮。
其實這樣一想,齊行簡對她其實還算重視的。他跟許宸的關系其實不錯,卻不惜冒着跟許宸決裂的風險。紅塵萬丈,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攘攘皆為利往。他這種行為其實挺讓人感動的——如果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不是她。
“我覺得你這個時候找他求親,成功率很高啊。”
齊行簡面色微沉,許如是見他不樂意她提這些,總覺得她提這些就是在狡辯想逃走一樣。其實他不用這樣草木皆兵,她是真心在提意見,放棄這樣的圈禁對兩個人都好。
許如是嘆了嘆,把這茬擱下了,轉而道:“你把我原來的人調回來好不好?這些小丫頭沉默寡言的,悶。”
齊行簡似笑非笑:“不鬧脾氣了?”
許如是抱着他胳膊輕輕搖了搖:“哪怕換幾個會說話的也好。”
齊行簡愣了愣。那天他一着急确實吓住她了,其實他也有些後悔。從那以後,許如是見着他總喜歡保持一點距離,還從沒有主動接近過。齊行簡看見她揚起臉,一雙桃花眼水光盈盈,兩頰粉白,招人憐愛極了。
他心中一熱,捏了捏許如是的臉頰,小娘子撇着嘴角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我不鬧了。”
齊行簡心地裏驟然滋生出一種飄飄然的滿足感。
他道:“只要你願意,你始終都是府中的主母,要用誰不用誰,都随你的心意。”
許如是歪頭正順水推舟想順勢靠在他身上,一通表明心跡,結果扯着脖頸上的傷,疼得一個激靈擺正了頭。
齊行簡注意到她頸上深紅的疤痕,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十一月,隴西節度使府。
晨光熹微,亂瓊碎玉鋪展出一片琉璃世界。挂在枝頭一簇簇的霧凇儀态萬千,美不勝收。
許如是并不喜歡冬天,卻喜歡落雪,見了雪便蠢蠢欲動想要出門。
自從那次談話以後,她跟齊行簡的關系大為改善。她覺得齊行簡關她的主要原因,還是出在不信任上。她盡量博取他的信任,終于争取到了一定的活動空間。
齊行簡大清早的就問她:“今日是十五,慈濟寺有廟會,你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許如是笑眯眯地應下了。活動範圍擴大一點,總比以前被關在小院裏強。
她要出行,步障、兜籠、帏帽一應都準備齊了,誰知道臨了齊行簡有事不去了,許如是頓時不樂意了——齊行簡不去她哪去得了?
大抵是她目光太幽怨,齊行簡竟也大發慈悲讓她自己一個人出去。
許如是高高興興地出了門,跟着的排場甚大,她不喜歡那個排場,玩也玩得不盡興。她撇開了人,叫人在外邊等,自個兒到裏邊去東瞧瞧西看看。
她一身華服,即便身邊沒有仆婢跟着,也沒什麽人敢冒犯。只不過她記性着實不大好,不知道從哪邊出了門,半天沒找到身邊的小丫鬟。大周是坊裏制,每坊之間都有高牆相隔,中間留出來的夯土道上幾乎很少能見到女子。
當地是有武侯巡邏的,武侯相當于是警察。許如是本着有困難找警察的思想,上去想問個路,然後她就被當地的武侯抓了。
許如是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她一點都沒慌,到了縣衙,剛巧還碰上了李長庚和縣令。
許如是鎮定自若地朝李長庚笑了笑,李長庚面色一變:“爾等,怎麽敢冒犯貴人?”
武侯抱拳,鎮定自若地解釋起來。
等許如是李長庚被帶回去,只聽齊行簡耐人尋味道:“聽說你一身錦繡,首飾華美,身邊既無仆婢跟随,行蹤鬼祟,一經查驗身上也無符籍,被當成了逃妾?”齊行簡就是聽不得那個逃字。
許如是:“……”
她是真的沒想要逃!她沒有符籍,又沒有路引通關,能往哪裏逃?在齊行簡的地頭上還能跑得了多遠?
她又不傻。
“我沒有……”
齊行簡驟然攥住了她的下巴,面色陰鸷目光森寒:“你既然不想逃,為什麽要甩開身邊的人?你既然不想逃,為什麽一個人在街上游蕩?你知不知道,這外邊可是有暴民在的,你前腳出城,後腳就得被人吞得連骨頭渣滓都不剩!”
他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暴怒的氣息,許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