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多嘴

東宮在風口浪尖上夾着尾巴做人,卻架不住皇帝抓東宮的把柄。

許如是剛探望了一回太上皇,就聽賀蘭梵境說許宸如今被皇帝訓斥冷待,甚至還有人傳聖人私底下說,這豎子在外面開幕府帶兵,也學得驕橫了,不是我從前那個兒子了。

許宸聽了冷笑,賀蘭梵境聽得卻是心都涼了半截,私底下跟許如是說道。

“聽說連張公都遭了聖人貶谪,更何況其他人。”

所謂張公,自然是聖人的莫逆之交張欽。此人素來耿介忠貞,當年,皇帝還曾親手燒梨與此公分食,皇後所出的三皇子見了打趣要讨,皇帝都不肯分。何等盛寵?

就因為如今與太子走得近了些,便被皇帝貶谪到嶺南。嶺南,疠瘴叢生,不通教化,蠻夷之地,多少人死在那片莽荒之地上?

許如是替賀蘭梵境劈線:“聖人便是受了奸人的蒙蔽,那也是一時的。張公有大才,當初若按他的戰略,匪患哪裏鬧得了這樣久?”

還養出了某些擁兵自重的節度使。

“聖人如今是氣急了,眼裏揉不得沙子罷。阿耶是長子,有戰功,如今朝中也有人,儲位是穩固的。阿姨不必太擔心,大風大浪都過來了。”

她又安慰了幾句,賀蘭梵境撿起手上針線,瞧着許如是篤定的神色,心裏多少松了些。

許如是心裏卻不像她說得那麽踏實。

這絕不是什麽小風小浪。

皇帝拿的是太上皇的舊臣發難。

她驀地想起西內長階縫隙間的青苔,塵埃遍布的鬥拱,彩漆剝落的藻井,孤零零立在一角的花萼相輝樓。富麗堂皇,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太上皇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不知什麽時候便會熄滅。老人握着她的手,顫抖着說了句:“是宸郎家的如娘吧。”

許如是不知該說什麽,只能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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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來,找回來就好。也算……”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苦笑了一聲,深凹的眼窩裏露出了些許歉疚。

許如是默然片刻,一邊拿起湯藥,一邊跟太上皇說着如今叛軍業已消停,又有張公改革鹽稅,朝廷裏國庫漸漸周轉得開了。

太上皇早聽許宸說過這些,如今聽了許如是再說一遍,也仍舊高興。

末了,她輕輕說:“過些日子,不止如娘,連聖人也來看您。”

皇帝前頭說是要去探望太上皇,講得好好兒的,誰知一扭臉就把賞賜太上皇舊部的事兒拿許铄開刀。

他還在記恨太上皇麽他還在恐懼那個垂垂老矣的太上皇要跟他争權奪利麽

許如是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這麽敏感的節骨眼上,別說她不敢再去,就連許宸都不一定敢過去。

……

“大家,吃藥了。”宋皇後晾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湯藥,“再涼些便不好了。”

“齊繁之,進京了吧。”黑漆漆的湯藥裏倒映出皇帝爬滿皺紋的臉,尋仙問道非但沒能使他青春永駐,反而叫朱砂和鉛汞侵蝕了他的康健。他眉頭微微蹙起,“朕好些了,擱着吧——”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大家。”皇後嗔怪,“還沒大好,妾總憂心這病反複。您就飲些吧。”

皇帝拗不過皇後勸,吃了幾口,果然覺得精神了幾分,抓着皇後的手,暖玉一般,熱意融融,倍感熨帖。

何護禀告着齊行簡近日的掃平叛軍,經營隴西的狀況,皇帝沉吟:“齊行簡,今年三十有……”

“齊公虛歲丗三,大家。”

猛地阖上眼,皇帝不辨喜怒道:“三十有三,今平叛,又有大功,一個國公,哪裏賞得了。着三省拟旨,擢為郡王,賜居長樂坊。”

郡王!

宋皇後與何護盡皆訝然,自漢高祖白馬之盟後,歷朝皆無有外姓為王,雖說本朝的王不可淩駕于節度使、州刺史、郡守之上,總攬一方軍政,雖說這王只是郡王,非是親王,卻也是絕對的殊榮!

齊行簡如今為一方節度,掌一方實權。他不回長安來便罷,既然敢回來,便要面對皇帝的反擊。以這郡王的盛名殊恩被供着,實權卻是要吐出來的。

節度使中,以齊行簡威望最高、實力最強,這是要敲山震虎。

何護思慮百轉,卻是顧慮齊行簡并非孤身進京,而是領軍凱旋,上一回削權齊行簡固然沒發作,這一回保不準有那般好脾氣。

皇後卻好不容易與齊行簡搭上線,便是要處置齊行簡,也得等成事之後,不能叫他如今就失了權。更何況,以皇帝的情形,分手打壓齊行簡勢必會減輕太子那頭壓力。因小失大,殊為不智。

“大家三思啊。郡王之尊,不可輕授于人。”

何護話音還未落,皇後也婉轉道:“妾以為,齊公未至,這事兒還說不好。”

若透露了風聲,齊行簡會不會來都不好說。

皇帝身邊兩個親近的都反對,皇帝也不再多說,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只手中打擊太子的速度沒有慢下來。

……

皇帝橫看豎看都看不慣許宸,皇後一門心思要推宋王上位,許如是真有些害怕劇情回到了原本的軌道上——宋王登基,皇後可沒有對許宸留過情。

借着皇帝身體好轉的機會,許如是便提了一句要去長安郊外的長生觀還願修行一陣,以答謝道祖賜福。

賀蘭梵境剛送許如是出了門,沒走幾步便遇見了辛氏。辛氏手捧着一束姚黃牡丹,她素來以賀蘭氏馬首是瞻,一見了她親熱地迎上來,揀了幾支好的贈給賀蘭氏:“姊姊這是要出門麽?”

賀蘭梵境接過道了句謝,又搖頭:“哪裏,菩提心此前在道祖面前為聖人祈福,此去還願去了,我跟着她叮囑幾句。”

“二娘真可謂是孝感動天,才叫道祖都賜福下來。”辛氏面上堆笑,心中卻甚是不快。如今東宮日子艱難,這丫頭反倒借着由頭出去躲懶避禍。什麽曾在道祖面前祈福,旁人不知,她們東宮裏的還能不知她是被扣下了?

然而嘴上卻道:“怨不得殿下尤愛護她,我見了也喜歡。”

怨不得殿下愛護她。

那日的情景一時浮現到眼前,賀蘭梵境面皮隐隐作疼,上齒陷進柔軟的下唇,上唇遮掩着一場驚心動魄的無聲戰鬥,嘴邊帶着的一點淡笑也在剎那間消隐了。

是了。

殿下菩提心兄妹格外憐愛。

不知道有多少次,殿下在她面前表露出一點阿爍資質平庸,不大堪造就的意思,都立刻止住話頭,轉而摸摸阿炯的頭顱,帶着點惋惜地嘆:“阿炯聰慧,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不是長子。

賀蘭梵指尖攥緊,“啪——”,一朵嬌滴滴的牡丹骨碌碌滾落在地,徒留了根伶仃的枝。

叫人看了膽戰心驚。

辛氏心頭撲通通地跳。

賀蘭氏平日裏好性得很,與人為善,從不這樣落人面子。

也不知,是哪句話得罪了賀蘭氏。

她惴惴地喚:“賀蘭姊姊。”

賀蘭梵境回過神,下唇驀地一痛,才驚覺她是多麽失态。她勉強抿了抿唇,嗓音轉冷:“阿辛,這時節敏感,又事關聖人,莫要置喙。公主行事何需人褒貶。”

“喏。”她掌家數年,威儀日重,将辛氏吓白了臉色。

然而辛氏稍一思索,卻發現她對許如是的稱呼和語氣有了微妙的變化。

——公主。

尊敬又疏離。

辛氏目光流轉,與賀蘭梵境寒暄幾句後,終于忍不住試探道:“賀蘭姊姊,一轉眼,都這麽多年了。公主剛回府的時候,才那麽小一點,妾也不懂事,胡亂插了幾句嘴,還多謝姊姊的提點,我才沒觸了殿下與大郎的黴頭。”

她說得自是昔年質疑許如是身份之事,被賀蘭梵境一力壓了下來。

賀蘭梵境這才笑了笑,道:“你原本也不這樣,怎麽如今學得一嘴恭維話。”

“哪裏妾只是實話實說,賀蘭姊姊慣會教人。”辛氏隐秘一笑,“就連二娘如今,不僅性子像足了姊姊溫和,那眉眼長開了,連容貌也不似陳姊姊,反有幾分似賀蘭姊姊了。”

“你呀你!”賀蘭梵境虛點了點辛氏額頭,十指纖纖如春蔥一般,陽光底下白得玲珑剔透,“哪有她不似殿下、不似陳姊姊,反似我的道理。”

許宸容貌硬朗,許如是眉眼秀美柔和,确實不相似。

辛氏抱着花嘻嘻笑道:“賀蘭姊姊若是不信,找幾個府裏的老人一問便知。除了二娘剛回的那陣似陳姊姊,後來可不是越長越随了姊姊了”

賀蘭梵境先只覺得好笑,不覺間憶起許如是的容貌,三郎的鼻梁大郎的眼,四郎的下巴,三娘的眉,幾個孩子或多或少有一點像殿下。

可菩提心的眉眼——

竟渾然沒有一點與殿下相似的!

也不似陳氏

賀蘭梵境凝視着辛氏,只覺得她抱着花笑得活似在素日裏活在陰暗角落,像抓得一回把、柄,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揚威的老鼠。

她舊事重提,竟是這意思。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賀蘭梵境渾身從頭發絲直涼到骨頭縫去。

當年是她一力主張此事,若是其中出了什麽纰漏,賀蘭梵境的目光為之一冷,辛氏感到她情緒變化,登時讷讷不敢再多言。

“你所言當真”

辛氏急忙表忠心:“妾自然不敢瞞姊姊,此事也只是跟姊姊玩笑時說起過,若姊姊不喜,我不說就是了。”

“殿下最不喜歡長舌婦人。”

賀蘭梵境冷冷扔下一句,立時拂袖而去。辛氏的汗水順着額角涔涔流下,心下暗自埋怨自己多嘴操之過急,賀蘭氏與菩提心親如母女,兩人的關系又豈是一朝一夕所能撼動的

若她一狀告到殿下那兒,自個兒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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