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落日

若說長安的寺廟常開法會,講法排戲,是與民同樂的佛陀,長安的道觀便多是遠在身上,不染紅塵的仙人。似這長生觀,寂寂地隐在碧樹間,陽光透過樹影篩下來,映得門前石上苔痕青青。階上兩副楹聯說得盡是自在逍遙。卻少有人跡,不免寥落。

陳媽媽扣動門扉,掃地的僮仆見了來人,排場雖不大,站在後邊的娘子卻一身暗紋绮羅,發間的翠翹金釵花钿玉梳顯然出自西內的手筆,顯然是位貴客,行了一禮,連忙引着去找方丈。

這方丈眉目慈和地迎客。許如是跟着在一片竹林小路穿行一陣,曲徑通幽,不多時,眼前開闊,樓閣依山而建,雅致清麗,暗自訝異這道觀門前冷落,內裏卻別有洞天。

方丈指着這方青石、那朵牡丹,一一娓娓道來,深入淺出,說些典故也頗為動聽。“那方池塘,是當年的汝陰鎮國公主習字洗筆所用。”

所謂汝陰鎮國公主,便是太上皇的姑母。當年突厥來朝求親,便想求了這位公主去,只是高宗皇帝實在舍不得女兒遠嫁,便遣了她到京郊道觀,名為替高宗祈福,實則出家避禍,這才回絕了突厥使者。

過了一年,高宗要接公主回宮,公主卻自言當慣了方外之人,便在觀中待了下去。高宗無奈,卻對汝陰公主愈加寵愛。高宗駕崩後,神宗怯懦,姜後禍亂超綱,竟鸩殺神宗,生了要做女帝的心思。太上皇蟄伏隐忍,最終請出這位不理世事的公主聯手,才一舉平定了姜後之亂。又是千般懇求,才将公主接回宮中榮養。

本朝鎮國、定國公主的名號不輕易與人,除了開國時舉義響應的高祖的平陽定國公主之外,也只有這位汝陰公主立了不世奇功,能獲此殊榮。

許如是對這段往事知之甚詳,自然也知道汝陰公主出家的地方是簡寂觀,而非是這家長生觀。卻也不說破,只點了點頭,道:“我此來是向道祖還願的,可有香燭?”

說罷随手解下腰間的玉佩抛過去。

在空中畫出道短弧線,看得方丈一愣,下意識伸手去接。落在手裏,白瑩瑩地很是溫潤,遠超了應有的香火錢。

方丈瞳孔微縮,颔首微笑:“娘子可知道,還願要誠心?”

陳媽媽道:“方丈說得這是什麽話?我家娘子沐浴齋戒了數日,今日一早趕過來,還不夠誠心麽?”

方丈也不惱,不卑不亢道:“當年汝陰鎮國公主也是舍了宮中富貴,僮仆婢女,事事親力親為,一心為高宗皇帝祈福。”

陳媽媽還要再說些什麽,邊聽許如是道:“既然有此先例,我一個人過去就是了。”

“娘子,這邊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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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捎信問一問齊繁之,他這究竟算什麽意思。”許如是一邊拜了拜神像,一面隐含愠怒。

她此來,自然不是什麽所謂地酬謝道祖。選了長生觀,而非簡寂觀,也自是因為長生觀是齊行簡留下的,可供她聯絡的地方。故而先前方丈出言支走她身邊的仆從,她也就順水推舟了。

皇後出身不算高,于宮中争寵的手段或許不錯,要說在朝堂上的手段,卻乏善可陳。從前要爬上皇後的寶座,都被許宸幾次借勢叫她吃了大虧。這回卻曉得利用皇帝的疑心,借太上皇打擊許宸。

這樣的手筆,不得不叫人懷疑她身後有高人指點。

再查一查,最近皇後召見了些什麽人——

鮑妩。

宋王妃,齊行簡的表妹。

這很難不讓人懷疑,和許宸近有龃龉的齊行簡。

許如是心中惱火,卻也沒有立刻将懷疑告知許宸。許宸那性子,好不容易跟齊行簡低頭了,若怒從心中起,又回到先前那般死硬的态度,兩敗俱傷,白白便宜了皇後。

方丈這會兒态度恭謹:“小道備下紙筆,娘子有什麽話,盡管寫下來。——娘子放心,不會走郵驿,不會叫外人知道。”

許如是怒氣稍歇:“大約要得了幾日?”

“不過七八日的功夫,娘子不妨小住幾日。”

古代通信速度太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許如是沉吟片刻:“知道了。”

……

“齊行簡進京了麽?”皇帝近來每日頭疼,唯有皇後進了藥來,才能稍微纾解片刻。也就是此刻,皇帝說話最為随意。

“還有幾日的功夫呢,大家。”皇後的指尖在皇帝太陽xue上微微發力,皇帝半眯着眼眸,“不如,遣使催他一催?”

皇後瞧着皇帝的狀态一日差過一日,除了加大藥量以外,也沒什麽別的法子,只盼着齊行簡早日進京,趁着皇帝身子骨還硬朗,将許宸打壓得不得翻身。

“……罷了。”皇帝終究還是打着懷柔的算盤,不欲在褫奪兵權之前與齊行簡交惡,“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聽說阿宥的新婦有妊了?”皇帝話鋒一轉,提起自家三郎,臉上總帶了幾分笑。

“是,有兩三個月了。”皇後不禁喜上眉梢。

三郎固然受寵,然而她那個兒媳鮑妩總不争氣,先前懷過兩胎,都沒能保得住。三郎那孩子又死心眼非得要嫡長子。許宸家的大郎都快及冠了,她家三郎膝下竟是沒個一兒半女。

這一直是皇後的心病。

如今兒媳總算争氣了一回,皇帝又問起此事,讓皇後難以自持地浮想聯翩。

“這就好,這就好。”皇帝龍顏大悅,賜了好些東西下去,卻沒有如皇後所想,就這個話題持續下去。

皇後眼波流轉,下巴擱在皇帝肩頭:“許久也不見阿宥了,借這個機會诏他和他媳婦進宮。”

皇帝心情不錯,順嘴便要應下。

“哐當——”瓷碗砸在地上,收碗宮人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那股苦澀的藥味重新萦繞在鼻尖,皇帝愣了片刻,目光微凝。

他尚未停藥,如今身體可比不得從前。

這病還沒好,此際诏許宥進宮,若有個萬一……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種危險的政治信號。

“還是……罷了,迎齊繁之這事,叫阿宥看着,代朕去吧。”皇帝擺了擺手,又丢出個“代他迎人”的餡餅。

皇後神色微僵,随即柔順地點了點頭。

日薄西山。

暮鼓沉沉響徹長安,然而今日的鼓聲似乎格外綿長,一聲聲,極富有節奏,像是一曲沉郁頓挫的詩歌。

“九十六聲,響過了吧。”皇帝對鏡正着衣冠,眉頭微微蹙起。

鼓聲響過,即閉坊門。

“今兒出了什麽事了?”

“回聖人……”陳輔國吞吞吐吐。

“說。”

其實能改變暮鼓的大事也不過那麽幾件,皇帝嗓音發冷。他心中有了個極不好的揣測,只是沒有得到确認始終不踏實。

“太上皇——”

陳輔國觑着皇帝古井無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因病。”

“……駕崩了。”

“哦。”

皇帝覺得他該歡喜的,然而他沒有。

事實上,他無悲無喜。連天是灰藍,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尋常天氣。

“開宮門,”皇帝淡淡地說,“朕去南內,送太上皇。”

南內落葉滿階。

太上皇潛邸,皇帝幼時故居。

中庭裏,原本綠樹成蔭,花團錦簇,西南角有一架秋千,是母親的最愛。

皇帝半眯着眼打量去,如今這兒光禿禿地一片,秋千拆了,伐木剩下的樹樁子似一道道扭曲醜陋的疤痕。

穿過那個角門,是太上皇的書齋。

皇帝小時候頑劣打碎了太上皇心愛的端硯,躲在樹下的草叢裏躲着抽泣。暮色四合,一切将淹沒在黑暗之中,皇帝恐懼不可自抑。直到太上皇把他從草叢裏報出來,父親的懷抱何其寬廣?叫人無比信賴。

父親的懷抱何其溫暖?驅散了寒冷和黑暗。

皇帝伏在他胸前,忽然不可自抑地大哭。

“大家。”

皇後拉了拉他的手,皇帝回過神繼續走,一邊走一邊想着。

太上皇在位時,大周盛世空前,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太上皇在位時,大周山河破碎,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皇帝推開門,太上皇正靜靜地躺在榻上,整個人像個縮了水的蝦,蜷在一角。——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似是披了皮的骷髅。

皇帝有着片刻的茫然。

那個英明偉岸的君主、昏庸佝偻的老人,對兒子慈愛的父親、對太子萬般苛刻的皇帝,在他腦海裏,剎那間潮水一般向他奔湧而來。

皇帝不是太上皇的嫡子,也不是太上皇最愛的兒子。

那天,他站在那冊封的高臺上,高處不勝寒。太上皇輕輕幫他扶正冠冕,這讓皇帝愈發拘謹:

——“如今,你是太子了。”

太上皇丢開了手,冠冕很重,重量終于全然落在了皇帝的頭上。

太上皇。

父皇。

阿耶。

頂在皇帝頭上半輩子的天,沒了。

籠罩了他半輩子的陰雲,散了。

太上皇的時代,已經結束。

皇帝的時代,終于到來。

“哈哈哈哈。”

皇帝輕聲地在笑。

風吹進他的胸腔,顫抖着、簌簌地嗚咽。

他喉頭一熱,忽覺口中腥、鹹。

“聖人——”

“大家——”

是誰在惶急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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