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樣的氣度威嚴。
容洛書是将将傍晚的時候,乘着馬車才出城到達的。修竹茂林,掩映着一個依山而建的淩雲寺,在夕陽的餘輝中,更顯得法相莊嚴。
杳杳鐘聲裏,容洛書和迎接的一衆方丈見過佛禮,便在主持的指引下,拾階而上。
信孝在這個兇名遠播的大燕帝姬來之前,還稍微有些擔憂。但今日見了人,但看她神色平和,并非世人所說的奸惡之輩,便放了心。
“方丈如何稱呼?”容洛書跟在主持身側,和他們寒暄幾句。
“老衲信孝,這四位班首是老衲的師弟們,分別是信義、信慈、信友、信恭。”主持方丈指着人,将他們一一與容洛書介紹了。
容洛書暗暗嗤笑了一聲,空門中人,卻以紅塵五義做法號,想必是還未斬斷紅塵吧?她笑着揶揄年過花甲的主持方丈:“今日小五義聚在這寺院中,可是人間還有不平事?”
信孝一愣,反應過來,帝姬這怕是拿他們的法號開玩笑,說他們五人六根不淨吧:“呵呵,殿下擡舉老衲五人了,實在不敢與俠義之士相比。佛門中人,只度化世間,導人知五義,棄惡揚善,僅此而已。”
容洛書笑了一聲,不予置評。實在是沒想到,這個信孝有這番解釋,可見确實是精通禪學的高僧。
佛門清靜地,要不是聖上有旨,信孝等人是不主張帝姬殿下居住在寺中的,可淩雲寺實在偏遠,地處荒山野嶺,時常有野獸徘徊,他們也不敢讓容洛書住出去,就準備了一間廂房給她。
念在此番帝姬是來消化業障的,而且在太傅大人別有用心的唆使下,皇帝連護衛也沒給容洛書派遣。
于是,當朝最尊貴的帝姬自己動手把床鋪好之後,信孝等人簡直驚呆了!
“殿下……難道沒有帶侍女來嗎?”剛才在山下迎接的時候,确實除了車夫只有帝姬一人,他們還以為這帝姬有很多日常用品,和照顧她起居的侍女跟在後面,随後會到。
容洛書驚奇道:“聽聞佛門重地,尋常女子出入多有不便,若非錦容是奉旨入寺,還真是怕給師父們修行帶來不便呢。”
“這……”信孝一臉為難,“您千金之軀,如何事事親力親為?”
他也是見過前來還願的貴家千金,嬌弱金貴的很,是一點兒苦都不能吃的,不要說自己鋪床疊被,就連穿衣洗漱都是有人伺候的。
容洛書笑了,她這個大燕帝姬,實際只當了八年而已。“錦容在燕北長大,軍營裏的生活也是自己料理,所以主持大師不必憂慮,錦容不會給師父們添麻煩的。”
“既然殿下如此說,那老衲也不好再幹涉,只是還請殿下包涵我淩雲寺招待不周之罪。”信孝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既然已經安頓好,殿下就好好休息,明日請來念佛堂,跟着我等誠心誦經,早日洗脫業障。”
容洛書應了一聲,将主持送出門外,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念佛堂裏就坐滿了人,首座方丈信義帶着弟子們念經:“今日,我們念《佛說舍利弗悔過經》,為帝姬殿下超度罪惡,誠心悔過……”
容洛書聽他這話就不舒服了,他這話是說她罪惡滔天喽?容洛書長這麽大,還真不知道悔過倆字兒怎麽寫:“大師且慢。”
信義剛要開始領念,容洛書就打斷了他:“殿下何事?”
“錦容不解,”容洛書直視他,眼裏有咄咄逼人的鋒芒,“我一人之罪業,為何堂中所有師父都要跟我一起念悔過經呢?”
信義被她一句問得啞口無言。
還沒等信義想好措辭,她又發難了:“冒昧問一句,堂前供奉的是哪位佛祖?”
後面有好幾個小和尚就吃吃笑起來,對着她指指點點的:“堂堂大燕帝姬,居然不認識釋迦牟尼佛……”
信義瞪了那幾個小和尚一眼,卻也未敢當衆拆穿,拂了帝姬的面子,只得恭敬答道:“這是釋迦牟尼,世人皆稱如來,為現世之佛。”
容洛書的笑容,像是看着狐貍掉入陷阱的獵人:“既然是悔過,想必是悔過去所犯之過,為何當着現世如來的面,做應在過去佛面前的悔過之行?此是否是禮佛不誠呢?”
整個念佛堂因為容洛書那一句“禮佛不誠”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佛祖是他們全部的信仰,他們和容洛書這種不信佛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就在一片浮躁的氣氛裏,主持方丈信孝站了起來:“悔過乃是人人都需要的,常思己過,才能成就圓滿的功德,且我佛慈悲,憐憫衆生,度化一切善惡因果,無論過去現在,只要心誠,又何必區分呢?”
信孝的幾句話,就将容洛書前後兩問堵了回去,他微微一笑:“若是帝姬在意,還請跟随信恭小師弟前去定光殿燃燈佛前,誦讀悔過經吧。”
坐在邊側的一個青年和尚站了起來:“殿下請随我來吧。”他垂着臉目,倒是頗有幾分慈悲的佛像。
容洛書撇着嘴角,一語不發地跟着信恭去了定光殿。
等他們出去,信慈對着信孝道:“這個帝姬,怕根本不是來悔過的吧?”
信孝嘆了一口氣:“阿彌陀佛,這十日,趕快過去才好啊。”
定光殿在大雄寶殿東側,供奉的乃是過去佛燃燈,較念佛堂那邊,清靜了很多。
信恭念一句悔過經,容洛書跟着念一句,念了十來句之後,信恭突然停了下來:“殿下無心悔過,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呢?”
容洛書撇着嘴:“不是我無心悔過,是因為我壓根就不認為我有過,那又何來悔過之說?”
信恭轉過身:“是嗎?聽說殿下在玄武關所造殺孽甚重,不悔麽?”
容洛書垂下眼,一字一句:“為将為軍,各為其主,各守一國,奪人性命并非本心,是為守一國一家之安寧。更何況,為自己守護的親人,戰死也是光榮!”
“可是,那些被守護的人的親人,卻死去了……戰争,無論用什麽來美化,都是錯的。”信恭在容洛書耳邊輕輕地說着,将手中的那把利器,刺入她的身體,“我很想我哥哥,可是他再也不能從玄武關回來了。”
容洛書的腦袋耷拉下去,唇角卻彎起:“你哥哥……是個好士兵。”
☆、脫殼
“我只幫你這一次。”信恭站起來,手中握着那把滴血的燭臺,嘴角抿得像岩石的棱角一般僵硬。
容洛書一手撐在血泊中,另一手壓在湧出血的傷口上,一張臉浸透了冷汗,顯出虛弱的蒼白來。
“呵,呵呵,你還在恨我,沒有讓你哥哥活下來,安石。”
信恭的目光冷漠地從容洛書的臉上移開,口吻也是那麽生硬冷漠:“自從三年前,我從玄武關來到這裏,安石就死了,和安白死在了一起。”
不斷有血從容洛書的腹部湧出來,濃重的血腥氣逸散開,和供奉佛祖的香火氣混在一起,變成了如靈堂中腐屍散發出來的,讓人難以忍受的味道。
“這就是三年來,你被外公送到這裏之後的覺悟麽?”容洛書一笑,那血就湧得更兇,“你哥哥是個勇者,你卻永遠只能做個懦夫。”
信恭的表情沉靜如死水,一絲波動都無:“随你怎麽說,反正,這是最後一次。回到燕北之後,請你帶話給王爺,安石,已經死了。”
從小,他和哥哥就被當作威北王的死士來培養,可是和他相依為命的哥哥,卻在三年前一場突圍裏,為了救錦容帝姬而死。
這三年裏,他只想通了一個問題。
他們這些人,到底是被王爺當作什麽?
殺人的工具,必要的時候可以為主子而死的替代品。
總歸不是把他們當人看的吧?
這樣的主子,根本就不值得他賣命。
“你這是準備背叛玄武死士麽?”盯着他,容洛書微眯起眼,“知道背叛的後果麽?你以為,這京城裏,外公只安插了你一個麽?你會被其他死士,追殺到死。”
“這就輪不到你操心了,如果你不想在逃出去之前,就流血而死的話,就不必跟上來了。”說完,信恭便向佛堂後面走去。
容洛書抿了抿唇,用衣襟下擺将流血的傷口堵住,确定不會因為血跡暴露行蹤之後,才走了出去。
老九來接應的時候,容洛書喘氣都困難了,惹得他咋咋呼呼的叫:“少主……這這這,這誰幹的?”
老十很感嘆:“十一料事如神啊。”可不是,十一怎麽說來着——既然王爺派安石來接應的話,老十你最好跟着去,因為我估計安石會捅咱少主一刀。
可不這就被捅了嘛?這得多大仇。人哥哥都因為救少主死了,還不能捅一刀洩洩憤?
老十一邊給她處理傷口,一邊嘲笑她:“少主哇,你自诩對得起天下人,可實際呢,卻是四海之內皆敵人,沒想到一間小小的寺廟裏,也有人心心念念惦記着想捅你一刀,你做何感想啊?”
容洛書流血太多,虛弱得說不出話,又被老十開玩笑,氣兒都岔了,沒等老十包紮好,她就兩眼發懵,頭一歪,昏過去了。
老十那邊手忙腳亂,老九在外面就差點兒和送人來的信恭幹起來。
“你說你這人怎麽回事兒啊!這都是一起長大的交情呢,你可真下得了手啊你!萬一捅死少主怎麽辦啊?”老九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在□□上描畫,不多時,一張酷似容洛書的面具貼在他的臉上,他換了女裝出來,簡直就是和容洛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信恭垂着眼:“回去吧。”
一路上老九罵罵咧咧,跟着信恭回寺廟了去了。
十天之後,陳枭派人來刺殺錦容帝姬,掀開轎簾,直接被老九的金絲繡線絞殺了個幹淨。等消息傳回陳枭耳朵裏的時候,不必說老九不見了蹤影,就連容洛書,都已經在回燕北的路上了。
容洛書是被一股熟悉的茶香撩撥醒的,察覺到她整個下半身都是僵的,她就知道老十的麻藥又上多了。
老十什麽都好,就是每次給人治傷,用麻藥的時候就跟不要錢似的——這必須得教育啊!三月份的時候十五給她報賬,光麻藥采購那一項,就花了她将近五十兩!
一個玄武軍士,一個月也只能領到二兩軍饷,只麻藥一項的用度,夠一個人兩年用了。一不說他們玄武軍不屬于朝廷編制,自然無朝廷軍饷可領,二不說燕北苦寒,土地貧瘠,稅收單薄。
二十萬玄武軍的開支都是她一力承擔啊,她把自己帝姬的食邑賠進去不說,外公給她建起來,奢華堪比紫皇宮的帝姬府都讓她給掏得差不多空了啊!
她這帝姬當得,真是前無古人,後未必有來者的清苦貧寒吶!
這次入京,三箱子夜明珠還是她腆着臉跟外公借的啊,借的東西要還的啊!雖然外公跟她說了好幾次,別逞強別逞強,缺錢就說——但是那樣會被桑颉那個小矮子笑話死的啊!
愁死她了啊愁死她了啊!這老十還在給她敗家啊!他以為自己跟葉岚那家夥一樣有錢嗎?
不過說起葉岚……這股茶香跟他身上的倒是一模一樣,一聞就知道是名貴得連她都不曉得的香,怕是皇宮裏都沒有。
容洛書凝神聽了聽,迷迷糊糊,外面車輪轱辘,應該是行進在路上。
那她是在車裏吧?可是,車裏不是應該很狹窄嗎?為什麽一點兒都感覺不到擠呢?
她撐了撐眼皮,愣是沒睜開,應該是夢魇住了。
平穩的車突然震動了一下,容洛書一下從柔軟的絨墊上滾下來,好在馬車的地板上還鋪着一層絨毯,她也沒覺得怎麽疼,又暫時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就借勢滾了兩圈兒,不知道碰到了什麽,才停住。
冰涼的絲綢貼在容洛書臉上,涼涼的,特別舒服,她忍不住蹭了蹭,像只小狗兒蹭主人一樣。
睜開眼,那片月白色的雲錦就落在她眼底,銀線勾刺出精致華美的雲紋織錦,上面帶着淡淡的茶香味,這麽近,反而若隐若現的撩人。
容洛書第一反應就是自己還夢魇着。
君禦岚就那麽坐着,一動不動,垂下眼睫,帶着些許笑意,看着身下兩眼呆直的人。
這模樣,怎麽看都不像個聰明得讓月支上下都頭疼的人物呢。
容洛書,真正的你,究竟是怎麽樣的呢?
“唉……靖寒吶……你怎麽在這兒呢?”
君禦岚的眼一下沉了下來,他低下頭,逼視住容洛書的眼睛,幾乎是惡狠狠的:“容洛書,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容洛書的眼珠轉了轉:“葉公子。”然後就翻了個身,再沒有半句話。
君禦岚臉色更差了:“為什麽不敢看我?”
容洛書打着哈欠坐起來:“啊……公子天人之姿,如日月之光輝,我等凡庸之輩莫敢仰視啊……”她其實是被車頂上嵌着的那七顆大如鵝卵的明珠刺了眼睛。
那麽大的明珠,不怕掉下來嗎?掉下來砸着人怎麽辦?
還有,這個馬車為什麽這麽大?這布置好讓她眼紅。
到處都是晶瑩剔透,色彩斑斓的名貴玉器。
純白的和田玉做壁,碧透的岫岩玉當窗,還有各色的獨山玉擺件兒。
容洛書簡直想咬碎一口白牙——黃金有價玉無價,有錢也不是這麽敗的啊!這麽脆這麽貴的東西,亂擺不怕摔碎嗎?這麽招搖得多招人惦記吶——不用說別人,她現在就惦記上了啊!
“吶,這是葉公子的馬車嗎?看起來似乎,很貴重呢。”
君禦岚皺了皺眉:“是別人送的。”京城裏的那些富豪們,知道他喜歡玉,于是為了巴結他,送了他這麽一輛玉車。
玉本是君子之物,可被他們這些不會玩玉的一弄,反倒落了俗氣。這次出行,他走得匆忙,就匆匆駕了這車出來,一來因為這車足夠大,裝得下他和容洛書二人,二來在在驿路上,官兵一看這麽奢華到誇張的一輛車,就知道裏面的人不能惹,會免了例行檢查,對于容洛書出逃出京,最是方便。
倒是初入京的時候,很多人巴結容洛書,也給她送了很多珍寶,可跟別人送葉岚這禮物,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就這麽一輛車,賣了之後當二十萬人一年的軍饷也夠了!
這就是有錢人和窮人的差別——人家随随便便一輛車價值絕對超過五百萬兩,哪像容洛書這麽窮,砸鍋賣鐵東拼西湊都湊不齊軍饷。
要不是她着急用錢,怎麽可能冒着那麽大的風險,答應給葉岚開玄武城和宓色城之間的商道?
“很喜歡嗎?”君禦岚看到她一臉羨恨交加的模樣,一下就被取悅到了。
“喜歡,喜歡死了。”容洛書眼睛都直了,一直點頭,“要是我有這麽一輛車就好了,這能養多少兵,到時候幹倒君雲騰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麽……”她嘟囔着,又嘆了口氣,很沮喪。
君禦岚被她這幅摸樣徹底取悅了:“要是你真的能把商道建起來,這輛車,我就送給你。”
容洛書聽到他這句話,一下轉過頭,猛盯住了他:“好!一言為定!”
君禦岚略掀了掀唇角,遮住了眼底的那片幽深冷色。
☆、崩壞
容洛書從老十口中了解到,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葉岚的馬車裏的時候,真的完全出乎意料。
“因為葉岚公子要去燕北,籌措建立商道的事情,況且,這不是少主你答應下來的嗎?”
葉岚居然,會離開燕都?
不出幾天,就會回來的吧?畢竟,那麽烈的風呢。
她可不認為,葉岚那種天生的貴族能忍受得了燕北的鬼天氣——一年裏,半年都是狂風黃沙,剩下半年,是無盡寒夜裏的寂寥蕭索。
他那種人,是該在如水墨畫裏的江南,一片翠竹,一杯清茗,一局殘棋,閑看杏花煙雨,小橋流水的。
剛過玉虛郡不出十裏,太守何文傑就親自騎着馬率衆追了出來:“殿下留步!”
容洛書他們為了免去麻煩,直接走驿路,停都沒停,卻不想何文傑已經得到了消息,帶人追了上來。
老十幾人已在外戒備,駕車的八匹馬,被車夫狠狠抽了幾鞭,已經蓄足了力,突然的動蕩将一盤子棋盡數傾落在君禦岚那一邊,玉石相碰的聲音清脆好聽。
執棋的手一頓,君禦岚将白子落回棋笥。
容洛書笑着看他:“此局已毀,不如今天這盤,就罷了吧。”
以二人的才智,單憑記憶,并非恢複不了一局棋,只是白子棋勢已去,就算恢複,也沒什麽意思了。
她轉身将簾子撩起:“後面追的,可是玉虛郡太守大人?”
何文傑眼看就要追不上前面那裏華貴異常的馬車,便見帝姬把頭從窗口探出來,霎那大喜過望:“殿下留步,這裏有陛下給您的一封密信!”
皺了皺眉,容洛書讓車夫把馬車停了下來。
見他們氣喘籲籲,僅有五六人衆,便知不是來攔截她的。
接過何文傑雙手捧上的漆封禦信,容洛書沒有急着打開:“父皇還有什麽要交代錦容的麽?”
“陛下說,殿下此番回燕北,匆忙而行,傳令一路官驿不得阻攔。”
容洛書一愣,點了點頭:“勞煩大人,錦容曉得了。”
皇帝這是已經不會追究她私自出逃的意思了。
何文傑他們走了之後,容洛書只剩下了苦笑。
重新上了馬車,卻一臉落寞。
“殿下似乎,不大高興呢。”君禦岚就棋子一粒一粒撿起來,放進棋笥中,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映着滿車的白玉,像是晶瑩的冰雪。
容洛書的目光随着那雙手而動:“想起了在燕京的時候,很多人送了珠寶玉器,走的太急沒拿上,很遺憾吶,估計再也見不到了吧?”
君禦岚的動作頓了頓:“那些東西,不是都分給下人,還有你的男寵了嗎?”
“啊呀,好像是這樣的,看我都忘記了……”容洛書一愣,又開始沒心肝一樣笑起來。
“下次說謊,麻煩動點兒腦子,一下就拆穿你,我也覺得很沒意思呢。”
得到的,是對面良久的沉默,君禦岚将所有棋子都撿起來,一擡頭,就看到對面的人,将臉上最後一道淚痕抹去了。
至親的人,再也不會見到了。
玄武城。
容洛書回到城主府第一件事兒,就是去見一個前不久還撓了她一爪子的人。
摸摸臉,應該是葉岚的藥起了作用,不僅好得很快,而且沒有留下任何疤痕。
沈封揚相較于燕京時候,更加羸弱不堪,直到提起他的族人時,眼底才有一絲活泛,證明着這個人還沒有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我已經按照你說的,蒙蔽了陳枭,你也該兌現你的諾言,放過我的族人了吧?”他像一只困獸,徒勞地掙紮着,最後只能屈服。
容洛書笑了笑,帶着些善意的恩賜似的:“他們沒告訴你,你的族人已經在這裏安家了嗎?”
那些鬼滄後裔,被葉岚送出京城之後,就被十八他們護送着,到了玄武城。按照容洛書的意思,給他們劃分了土地,已經安頓下來了。
她給旁人打了個眼色,就有獄卒上前,将沈封揚的鐐铐解開了:“我這些人吶,也真是夠沒眼力勁兒的了。你是我錦容的人,都敢這麽對待。”
沈封揚用恨不得殺了她的眼神瞪着她。
猝不及防的,容洛書扣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視自己:“吶,在我的地盤上,最好不要有這種表情,如果想保住你這條命,留着為你們鬼滄族開枝散葉的話,最好不要忤逆我。”
她的态度,傲慢得像一個君王,對着她的奴隸,說出最無禮而又不可抗拒的要求。
沈封揚悍然無畏,依舊瞪視着她。
容洛書突然就笑了,她在他耳邊輕輕說:“如果,你還想看到你的族人的話,最好,收起你這副表情。”
出乎意料卻又情理之中的,沈封揚的表情,由兇惡趨于隐忍的恨,最終歸于荒蕪的平靜。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貓,慢慢收起了他的尖牙和利爪。
無論戳多少遍,族人的生死,都是他的痛處。
容洛書滿意地微笑:“帶他下去整理一下,然後,送到東街那邊,我在那裏等着他。”
滿腹疑惑,直到走到東街的民居,沈封揚才解開,為什麽這個人會帶着自己到這裏。
那是一條很有生氣的街道,完全不同于燕京的規整,卻有着燕京比不上的熱鬧和歡笑。
他在這裏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小巧靈秀的南诏人,頭發卷曲的烏茲人,甚至與大燕常年打仗,膚白高健的的月支人,還有,高眉深目,俊美異常的,鬼滄人。
還有很多穿着各種奇怪衣服,操着不同口音和語言的人,一看就不像燕人,卻在這裏言笑晏晏地生活着,笑鬧着。
流着各族血統的小孩子追逐打鬧,大人們互相笑着打招呼,說着誰也聽不懂誰的話,卻滿臉快活的笑意。
他甚至看到了好幾對異族夫妻,帶着他們的混血孩子,當街走過去。
而這在燕京,異族通婚,不單會被別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甚至會被激烈地反對,屠戮。
沈封揚不知道自己到了一個什麽光怪陸離的世界——但是竟然異樣的覺得踏實,似乎,這樣的生存着,才是他們鬼滄族一直追尋的。
他的族人們,這麽多年,一直躲在華棠園,表面光鮮,被人吹捧着,是京城第一大的戲班,實際卻活得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鬼滄族的身份,就要被剿滅幹淨,其實一直是活在黑暗裏,見不了光的。
擁有這樣一座城,這樣一條街,這樣的居民,已經有足夠自豪的資本。
那些人看到他們漫步過來,甚至滿懷善意地跑過來,給容洛書懷裏塞東西——南诏的香料,烏茲的糕點……
沈封揚吃驚地看到,剛剛還笑着威脅自己的女子,像是一個最受人尊敬的城主一樣,接受了子民們的善意。
而他的族人們,在這樣的氣氛裏,自得其樂,像是真正獲得了新生和幸福。
容洛書一邊在烏茲人開的糕點店吃東西,一邊等沈封揚和他的族人們說完話出來。等肚子撐起來,她才慢悠悠地付了帳,晃蕩到沈封揚身邊。
“吶,今天的探視時間,到了哦。”身上還沾染着糕點的甜香,容洛書的笑容,再一次落在沈封揚的眼睛裏的時候,就真的沒有半分的惡意了。
盡管實際上,她說了一句惡意滿滿的話——不過,好像一點兒也沒有威懾力了。
他甚至都開始懷疑,到底這個被人愛戴的人是不是那個笑容森寒的活閻王。
見沈封揚猶豫着不想走,容洛書又露出了那種讓人心驚的笑意:“忤逆我,不止你會死哦。”她的眼睛淡淡地瞟向沈封揚的那些族人們,做出暗示。
她靠在他耳邊含笑輕語的樣子,在這麽多不知內情的人面前,就有幾分親昵和暧昧。
有五大三粗的漢子口無遮攔,直接就起哄了起來:“這公子細皮嫩肉的,城主大人看起來很喜歡他啊,是男寵嗎?”
他們竟然那麽大大咧咧就說出了“男寵”那兩個字,好像城主有男寵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沈封揚從小到大,一直被灌輸的綱理倫常,到了這裏,好像已經全無用處,全部崩壞了。
這一城池的人,融彙到一處,結果卻變成了這麽一群無法無天之徒?
“對啊,是男寵,現在要把他帶回去了。”
沈封揚聽到這群人裏,最藐視綱常的人這麽說。
有個卷毛的人操着奇怪的口音說:“城主大人還是這麽愛開玩笑,不要逗這個英俊漂亮的小夥子啦!”
容洛書學着那個卷毛的人聳了聳肩膀,那模樣,滑稽的很。
街外吵嚷的聲音老遠就能聽的到,好像大部分都是女人的聲音。容洛書吊兒郎當地笑着:“我說呢,你今兒來這裏,居然沒有人圍堵。走吧,看看那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疫病
君禦岚抿着嘴角,一臉懊惱的坐在馬車裏,聽着外面的吵嚷聲。他絕對沒有想到,第一天來玄武城,就被這座城裏大膽熱情的女郎圍困在了街上。
就算在民風彪悍的月支,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這座城簡直和他們的城主大人一樣糟糕!男人和女人在這裏好像沒有什麽不同——都是一樣的随性放蕩。
玄武城商會的會長嚴凱風聞訊趕過來的時候,他的二殿下已經讓玄武城的女郎們圍了不短的時間,她們手裏五顏六色的花扔在公子的馬車上,簡直要把那輛馬車埋了。
一張商場上無往不利的巧嘴,竟然用在勸退這群熱情過度的玄武城女郎們身上,嚴凱風除了苦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表情了。
迅速解決了混亂的場面,嚴凱風終于把已經因為惱火,而滿臉冰冷,更顯得冰雕雪琢的俊美的殿下接進了府宅。
容洛書終究沒有趕上熱鬧可看,二十二就從平陵城的威北王府裏,帶回了月支在邊境集兵的消息。
見沈封揚在她身邊,二十二也沒有多說,讓人把沈封揚送回帝姬府之後,容洛書才問:“到底怎怎麽回事兒?他們不是已經消停了嗎?為什麽又突然集兵?”
“因為疫病。”
月支那邊的軍營裏,似乎突然就出現了一種怪病,染病的士兵高燒不退,渾身無力,戰鬥力幾乎全部喪失,不久就脫力死去了。
這種未知的疫病還在擴散,作為主帥的君雲騰束手無策之時,偶然發現,芷菽制成的熏香可以遏制這種怪病的蔓延,輔助以岐黃之術,就可以痊愈。
芷菽是平陵城西,玄武城南的芷菽山獨有的香草,如果想要得到芷菽,就必須取道玄武城。
原本兩方邊境交易,在玄武城中還偶有往來,不過因為容洛書去了京城,玄武城中事宜,就交付給了威北王府處理。
而月支軍營産生了疫病這個消息傳到威北王府之後,老王爺就下令,不許将芷菽賣給月支人。于是平常很易得的芷菽,已經在月支軍營裏看不到了。
桑銳打什麽主意,已經不言而喻了——趁你病要你命什麽的,威北王府的傳統不是麽?更何況,月支還是他們大燕的敵人。
容洛書笑得跟她外公一樣老奸巨猾。
嚴凱風是才玄武城建城一年之後,被派到這裏來開辟月支和大燕的商道的,但是三年了,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交易之外,建立商道的事情卻毫無進展。
這裏的城主,看起來似乎溫和又好說話,實際上,卻是個牛皮糖一樣刀槍不進的人物,每次出拳,好像打進了一塊粘乎乎的糖漿裏,不僅讓人無處着力,而且拳頭還會被膠着住,束手無策的很。
而等被黏住的人惱火到極點的時候,她又會給點兒甜頭嘗嘗,讓人似乎又看到一點兒渺遠的希望。
就這麽一緊一松,一收一放,就能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君禦岚面色沉冷,聽着自己最看重的手下,以如此挫敗的語氣,說着一個他似乎不太認識的人。
他認識的那個容洛書,似乎和嚴凱風說的,完全不是一個人。
“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她,那個人,滿嘴玩笑,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哪一句話是認真的,哪一句話只是一個随口說的玩笑。”嚴凱風搖着頭,“時間長了,你就會發現,她最拿手的,就是扮豬吃老虎。”
君禦岚一雙清冷的鳳眼睨着他:“所以,你這只老虎,已經被她吃掉了麽?”
“啊哈,大概,已經被吃得死死的了吧?”嚴凱風自嘲一笑,“原本還以為,能依靠兩國之間的通商來改善邊境關系呢,現在看來,似乎是行不通了。”
當初他入朝為官,卻在官場屢受打擊。滿朝的掌權者,沒有一個,是真心想為民的。
一怒之下辭官而去,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時候,遇到了已經十多年未回月支的二皇子殿下。
交談中,能感覺到,殿下也是對這樣閉塞黑暗的月支王朝不報任何希望的。
那些月支貴族們,根本不顧民衆的死活,統治者的律法,也是為了為何當朝貴族的特權——幾乎所以的朝代都是這樣的,但是沒有哪一個朝代,像是如今的月支一樣。
月支的貴族,就像大燕朝的貪官污吏一樣,是難以去除的毒瘤。
月支的大皇子君雲騰,雖貴為儲君,卻不擅長于勾心鬥角的政治手段,更兼四年都在月支和大燕交界的邊境度過,所以他根本就不明白,月支的勢力已經複雜成了什麽樣子。
三皇子君陌決卻沉迷于月支的上古歷史,帶着人往極北之地去尋根,想要再現月支先祖統一極北大陸的輝煌。
嫡系的兩位皇子已經如此,庶出的,除了一個二皇子君禦岚,統統是些不成氣候的,可惜君禦岚母親是個燕人,身死已久,而他本人,也被純種的月支貴族們排擠,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遣送出國了。
而那年,君禦岚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卻坐擁月支半數金銀,囊括了月支全部的商道咽喉。
在那之前,嚴凱風從來沒有想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