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回身,就能看見他那面一挂就是四年的玄色蟠龍旌旗

純金的線勾出一個大大的“君”字,黑色的刺繡蟠龍盤旋其上,原本應該威風凜凜的,現在卻像軍營中那些身染重病的士兵一樣,連頭都垂了下來,毫無精神。

君雲騰歪着頭,将那面帥旗看了良久。

四年了。

他好像那面玄色的旗一樣,在這裏駐守了四年,卻沒有挪動前進一寸地方。

戰神的失敗,不過如此吧。

隔離起來的營帳裏,還能聽到那些月支士兵痛苦的呻.吟聲。

這些人,四年前便跟着自己背井離鄉,由少年成人,更有人,永遠保持着少年的樣子,留在了月支草原上。

記得那人說過,在這樣前無掩護後無遮蔽的邊境之地,月支軍士居然駐守四年而不見絲毫疲态,可見皇儲殿下治兵之高妙,錦容望塵莫及。

怎麽會不覺得累?早就累到了極致,卻不知道為什麽,能撐到現在。

明明這裏什麽都沒有,極度嚴酷貧瘠的環境,極度殘酷血腥的戰争,可是,看着日益堅固的玄武關,還有背後日益繁盛的玄武城,明明知道攻破這座城池的希望越來越渺小,卻還要留在這裏,不想離開。

從來沒有哪一天,像今天一樣,讓君雲騰覺得特別想念月支的王城。

他早就應該回去,去當他的儲君,去過他錦衣玉食的日子,然後從眼巴巴的盼着他回去的那群貴族裏面,挑一個最漂亮的妙齡少女,永結連理,攜手白頭。

而不是把漫長的時間消耗在這裏。

天空很快完全漆黑,巨大的天幕橫鋪過去,從東到西,将整個世界都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綴着的那些星子,亮晶晶的,像是月泉河洗過一樣。

君雲騰穿戴好戰甲,提上自己的戰戟,翻騰上馬,借着夜幕的掩映,疾馳向西南方。

五千月支軍已經在芷菽山下集結完畢,潛伏着,等待采摘芷菽的玄武士兵經過。

自從前幾日,消息不慎走漏之後,容洛書就派人去芷菽山,将所有芷菽采盡了。

她怕是已經打定主意,要将數十萬月支軍,盡數葬在玄武關外面的那片大草原上。

整整幾十車芷菽,押解了好幾天,還沒有押完。

不過今天,是最後一趟了。

今夜過後,芷菽山上,再無芷菽。月支軍士,便陷進一場擺不脫的可怕疫病中了。

跟着君雲騰的這五千精騎,是月支軍營裏,最精銳的戰鬥力。

寒鴉栖息在懸崖峭壁的枯枝上面,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哇——哇——”

押送芷菽的幾十個士兵們,沉默而井然有序地緩緩向前行進。

前方就是芷菽山前山的出口,也是君雲騰派人潛伏的地方,是一個天然的壺型。

若把壺口一堵,裏面的軍隊,就會被煮了餃子。

天時地利人和,君雲騰可謂是算全了。

容洛書十二那年,剛剛領兵,根本第一場戰争,對手便是君雲騰。

那時君雲騰真是弱冠年紀,當真心高氣傲的無法,自然看不起她一個十二領兵的小娃娃,而且還是個女娃娃。

三軍陣前,他根本連目光都不屑施舍給她。

而容洛書也是不知天高地厚,敢作敢為的很。她坐陣中軍,與他直面交鋒,連戰兩局,盡數失利,只得狼狽敗走。

可就在君雲騰準備奮起追趕的時候,後方傳來緊急軍情,玄武軍趁着月支大軍傾巢出動的時候,派一小股兵力流竄到月支後方,将月支大營燒毀得幹幹淨淨。

而前面敗走的玄武軍,又折返回來,殺了已成喪家之犬的月支軍一個措手不及。

人生的第一場戰争,就得了這樣巨大的勝利,容洛書心智尚幼,不由得很是飄飄然,便口出狂言,道君雲騰只有勇武卻無智謀,而日後數次交鋒,她也越發領教了這個男人行兵布陣的天賦,是萬萬不敢再說他沒有智謀的。

烽火連天中,君雲騰遠遠望見了城樓之上,年歲僅有十二的容洛書,那雙眼睛,甚至比漫天的火光還要熾烈。

那麽小的人,就懂得利用敵人的輕視,一次次佯裝敗走,瓦解對方的心防,在其完全疏于防備的時候,致命一擊。

自此之後,月支退三十裏,以玄武關為界,四年來再未進分毫。

君雲騰直到今天,還能想起那天的場面來,像是永遠揮之不去的黑色夢魇。

一輪冰月垂挂在懸崖之上,照得一座芷菽山蒼白無比。

一聲尖利的警哨刺破夜幕,滿山的火把将山道照得亮如白晝。

君雲騰身先士卒,騎着他的赤焰馬一路俯沖向下:“殺——”

剎那見,漫山遍野都是震天的喊殺聲。

護送芷菽的那幾個士兵見此情景,大驚失色間,直接棄了那裝滿芷菽的車,往山頂逃去。

君雲騰一看,這些人倉皇後退,卻急而不亂,更何況不是朝山下跑,卻往無處可逃的山上跑,心中就知大事不妙:“撤退!快撤退!”

只可惜,他們埋伏在半山腰,騎着烈馬俯沖下來,哪有那麽容易勒馬回頭?

只眨眼間,五千精騎盡數落入壺中,容洛書領着兩萬多人,堵在山前,親自将壺口蓋上了。

山頂上的重型連弩已經撤了殘枝枯葉,在碩大的月輪下,閃爍着森寒的金屬色冷光。

“多日不見,皇儲殿下安好呵?”無論什麽時候相見,容洛書都是一臉笑容的樣子,以前她真笑還是假笑君雲騰不知道,但是今天,看玄武軍的陣勢,想必她的笑容至少有七分真吧?

兩方誰都沒有先動手。

火光将君雲騰英挺的眉目染上一層暖金色:“本殿下很不好。”他一雙銳利的狹長鳳眼,冷冷盯住容洛書,滿眼都是憤怒的風暴。

“哦啊,”容洛書裝出一臉吃驚的模樣,“是什麽惹得殿下不好了?說出來,我讓你更不好。”

身後的玄武軍很捧場地笑起來。

深呼吸了幾口氣,君雲騰才按捺住自己想沖過去掐死容洛書的沖動:“如果帝姬殿下的士兵身患疫病,不日即死,不知帝姬殿下還能不能很好?”

“當然不好了——”良久,容洛書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可儲君殿下難道不知,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是我大燕的嗎?未經我大燕皇帝陛下邀請,擅入我國土,是為強賊,懂嗎?”她故意把“賊”字拖得老長,來諷刺君雲騰今夜之舉。

堂堂月支儲君,被人當成偷草的毛賊,這口氣要放在平時,君雲騰絕對忍不下去。

但是現在,數萬月支将士還被疫病纏身——

君雲騰立馬于前,将戰戟一貫,刺立在地,随後順手掀開頭盔,向空中一抛,策着馬,一步一步走出來。

還未等盔甲落地,就有射手瞄準了他的腦袋。

容洛書的神色終于變了變,身後的射手沒有接到任何行動的指令,只是那麽瞄準着。

直到君雲騰走到容洛書面前,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

他本就生得高大俊逸,一笑起來,就有些讓人措不及防的心動。

“容洛書,這麽多年與我為敵,你難道不累嗎?”這是君雲騰第一次對着她直呼其名,好像一次一次的針鋒相對,卻半是虛假半是嘲諷地敬稱着彼此,實則恨不得将對方削骨剝皮啖其血肉,最後剩下的那一點兒客氣都不想留下。

容洛書第一次這麽近地直面這個和她打了這麽多年仗的敵軍統帥,月支儲君,不由就挺了挺脊背,字正腔圓地答:“錦容為大燕,死都不懼,何敢言累?”

君雲騰那雙狹長漂亮的鳳眼看了她半刻,低笑出聲:“但願你這輩子,都記得你今夜這番話。你為大燕。”

容洛書重複了一遍:“我為大燕。”便是誓言。

“那便把我綁回你們的皇帝面前,請功去吧!只是在這之前,我有事求你,你答不答應?”即使在千軍圍困,已毫無生還可能的境遇裏,君雲騰依舊保持着一個皇族的傲氣,雖是有求于人,卻無半分卑躬屈膝的軟弱相,反而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容洛書回睨他:“儲君且說來聽聽。”

“用我的身家性命,換你的芷菽,如何?”容洛書半點兒沒想到,君雲騰那麽傲氣的一個人,竟然會用自己的命來換他那些身染疫病的士兵的命。

愣怔了一瞬,容洛書笑了:“若是我不答應呢?儲君殿下還以為,你這五千精騎能活着走出這芷菽山?”

君雲騰的臉上卻毫無畏色:“正如你所言,我是月支儲君,如果我死在這裏,你覺得,我父皇,會不會派別人,到你的玄武關下,替他的儲君報仇雪恨?”

容洛書的命脈,一下子就被君雲騰掐在了手裏——之所以現在她都沒有下令開戰,就是顧忌着這一層,想要活捉君雲騰,再逼月支王簽下和約,自此與大燕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可現在君雲騰悍然以死相逼,這要如何?

☆、雙殺

其實最近一兩年,月支和大燕邊境,已經安定了很多,大規模的戰争幾乎沒有幾場。

容洛書和君雲騰打了這麽多年仗,多少也彼此摸出了點兒路數,盡量是避免着雙方起沖突,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半和平狀态。

一來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都奈何不了對方——平地草原上幹起來,容洛書拿君雲騰的輕騎兵沒有辦法;可要是攻城,玄武城樓上的重型連弩也不是擺設。

就因為彼此條件所限,所以都掐着對方的脈絡,就陷入了長久的膠着狀态。

二來,打了這麽長時間,誰不心疼自己的兵啊?能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把對方掐死,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君雲騰此人,絕對和容洛書這種爹不疼沒娘愛的帝姬有着本質的差別。

他十六領兵,月支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月支開國元勳級的人物。而且月支尚武,舉國上下,男女不論,只要給一匹馬,一支槍,就能上戰場。

前十幾年,和大燕接壤的還不完全是月支,兩國之間夾了個祁湯國,祁湯國是個什麽樣的國家呢?國土面積只有兩個玉虛郡大,但是包括大燕和月支在內,周圍一圈兒國家,都不敢輕易招惹它。

因為祁湯的火器是最頂尖的。

這祁湯人也逗,拿着最頂尖的火器,神速占領周圍國家幾個城,然後呆上幾天,糧草不足,就又回他們祁湯國都去了——祁湯國太小,全國就一個城市,就是他們的國都祁湯城——等祁湯人回去,原先被占城的居民就再搬回去。

次次如此,跟打游擊戰似的,将敵進我退,敵撤我回這一戰術發揮到了極致。

不過有一次,祁湯人就玩兒脫了,據說是這麽回事兒。

當年呢,祁湯有個小夥兒研究出一種新式火器,射程比已有的火铳要遠上大約兩倍,祁湯一個小國,沒出幾個時辰,這消息就傳遍了。

大家都很高興,就說要試試這個新火器,一幫人就随便挑了個方向,唉,就一直走,直到看到一隊車駕從平原上晃晃悠悠就往過走。

祁湯這幫人跟那車隊離了二裏地,有人就跟那個研究出新火器的小夥兒說,看見沒有,那隊裏最前面那個穿着錦衣玉帶的那個,對,最顯眼的那個,叔也不為難你,這麽遠的距離,射中就算。

小夥兒一聽,樂了,提着那麽一個長杆兒火铳砰一聲,得,威力太大,直接給人射死了。

隔天一打聽,月支國喪,說是死了儲君。這儲君死得稀奇,說是巡邊的時候,突然就從馬上跌下來,就死了。仵作驗了大半個月的屍,終于确定,那種腦袋上穿個小孔,傷口還有燒焦痕跡的,只有祁湯國的火铳才弄得出來。

這下,月支舉國上下都炸了——這儲君生前賢德的很,月支人就盼着老月支王早日歸西,儲君繼位呢——結果,儲君巡了個邊,就挂了!這下可把月支的男男女女都得罪完了,提槍上馬就往祁湯沖,而且還是自發的那種。

祁湯的火器再厲害,也架不住人多啊,就這麽着,祁湯非常具有喜劇性的滅亡了,而那些火器,讓怒火中燒的月支人又是砸又是燒的,就連設計圖紙都銷了個一幹二淨。

當年容洛書和桑颉上軍史課,愣是把這段歷史當笑話聽了半個月。說起來,其實大燕的文人也真夠損的,這都過去多少年的舊事兒了,就是因為大燕和月支打仗,老輸地盤兒,非得要在精神上勝利一下,所以把那個賢德而倒黴的月支儲君刻畫的特別滑稽,絕對是整段歷史裏最閃亮的笑點。

後來容洛書和君雲騰幹起來之後,也愛有事兒沒事兒拿這段笑話編排君雲騰,要論損,她排第二,絕對沒人排得上第一。

之所以插這個笑話,就是想說明,君雲騰是以武立國的月支的戰神,他在月支人心中的地位,絕對比那個倒黴的月支儲君只高不低。

現在他還沒折在容洛書手裏呢,容洛書就俨然是月支的全民公敵了,這要真折在她手裏,不用說玄武城用重型連弩塞滿了,也絕對不夠看的。

君雲騰篤定容洛書不敢讓他死在大燕的地盤上,還真是一點兒都沒料錯。

被君雲騰這麽一激,容洛書的兵痞氣還就這麽騰地上來了:“嘿,你是吃定我不敢讓你死了吧?”說着,她就把随身佩劍拔出去了,噌地一下,擱在君雲騰肩膀上。

君雲騰但笑不語,一副“有種你下手試試看”的樣子。

要論痞氣,容洛書她在君雲騰面前,真的只能算個新兵蛋子。

她還在流于表面,虛張聲勢這個階段的時候,君雲騰已經達到了不動聲色,看穿一切的境界。

比劃了兩下,容洛書把佩劍收回到鞘中。

北方月支大營的上空,突然竄起了三顆亮紅色的煙火。

容洛書笑呵呵的:“我不殺你,我殺你的月支軍,看你能拿我怎麽辦!”那神色,活脫脫就是個賭氣的孩子。

她這兒還沒得意完呢,北方又是砰砰砰三聲,三顆冰藍色的煙火就把她炸懵了。

她只安排了放紅色信號彈,可沒讓他們再放藍的啊!

這三顆冰藍色的,要不是給她看的,就是為君雲騰通風報信的了。

容洛書反應過來之後,臉都綠了:“儲君殿下真是玩得好一手聲東擊西!”

君雲騰也懵了。

如果後面三顆信號彈不是容洛書的人放的話,只能是他的人放的了。不過他的計劃,只有今夜強搶芷菽,也沒有料到容洛書會派人偷襲他的大營啊!

更讓容洛書驚憤交加的事情發生了——玄武軍的大營,猛地沖起火光,照亮了半邊城郭。

傳信兵疾馳而至,慌張道:“報——軍營被賊人乘虛而入,火勢已經無法阻止了!三十六位将軍已經率軍後退,即将不敵,請殿下速速回城支援!”

容洛書一時不察,只能恨恨地瞪着自看到冰藍色信號時,就急退回隊列中的君雲騰:“算我今天栽在了你手裏!等我處理完今夜之事,就在生死場上相見吧!這些芷菽留給你,省得到時候你說我大燕欺負你!”她現在擒住君雲騰已然無用,耽擱了時間,不止三十六騎救不出來,玄武城怕是也要陷于險境中。

當機立斷,容洛書調兵回營救急去了。

玄武軍當真訓練有素,迅速撤退卻不見絲毫慌亂,便可知他們的統帥是個何等人物了。

“殿下,我們要追嗎?”

君雲騰看着那幾十箱芷菽:“就算錦容狼狽至斯,也不是五千精騎可以小觑的。窮寇莫追,你們押解着這些芷菽回營吧!”

那偏将還在猶豫:“那錦容狡詐陰險,這芷菽萬一有毒的話……”

君雲騰忽而一笑,堅毅俊美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少:“她不屑使這種下作手段,更何況,她本就沒有真正想要那麽多人的命。”

幾個人面面相觑,都似乎理解不了殿下的意思。

皓月當空。

站在玄武城中,最高的鐘樓上,能将玄武軍營中,火舌舔舐的慘烈景象盡收入眼底。

不遠處就能聞到焦糊刺鼻的氣味。

這麽混亂的情況,城主府卻依然能有條不紊地發出調令,将治安和救火分工做得如此之好,讓君禦岚也只剩嘆息。

真想毀滅這座糟糕混亂的城市啊……

嗒嗒的馬蹄聲沿着玄武城的中央街,快速地掠過,遠遠就能看到領頭的女子,一臉怒容,飛快地從南門沖入,向北門飛奔。

原來這個人也會生氣的啊?他還以為,除了沒心沒肺的笑,她再也不會有別的表情呢——哦,對了,她還會哭。

心髒的地方,猝不及防,就刺痛了一下。

君禦岚垂下眼,等那隊輕騎消失在街道盡頭,才輕輕扯了扯嘴角。

好戲,才要開始呢。

☆、黃雀

君雲騰滿心疑惑,一路想着是誰阻止了容洛書夜襲月支大營,還特意發出了信號彈讓他安心,但是依舊理不出頭緒。

可疾奔回來,他以為一切安好的月支大營,已經燒毀了大半,到處都是斷壁殘桓和殘帳焦土!

怎麽會這樣!

燕軍的襲擊不是沒有得逞嗎?

被殺掉的月支軍屍橫遍野,還有身患疫病的将士們,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就被燒死在了火中!

君雲騰在滿目的血流成河中,通紅了眼睛。

五千多人追至大營西面的月泉河岸,才找到被不明之敵逼至此地,灰頭土臉的月支殘軍。

副将董縱橫受了一夜驚吓,聽到嗒嗒蹄聲,還以為是不久才撤退的襲軍去而複返,立刻慌慌張張地命令生還下來的将士們結陣禦敵,卻沒想到是主帥回營了。

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君雲騰的馬前,八尺的大漢,在三軍将士面前,一雙虎目含淚欲落:“屬下無能!”

君雲騰的自進入營地以來,沿途所見,均是月支士兵的屍體,間或夾雜着偷襲的燕軍,觸目驚心,難以計數。

他領兵八載,除了四年前,又何嘗經歷過這樣的失敗!

十萬軍士,一夜間,銳減了三成!剩下七萬,還是病弱傷殘,短時間內,根本無力再戰!

“是誰?你們知道嗎?”君雲騰那樣嚴酷冷厲的神色,如一尊殺神臨世,一時間,三軍之中,噤若寒蟬,莫敢仰視出聲。

等了片刻,卻無人敢答,他冷喝一聲:“說!”若讓他知道,是何人所為,定要殺回去,報今夜襲營之仇的!

董縱橫被他這一聲冷喝,吓得一抖,慌忙道:“屬下無能,不知襲營者是何人,只是——”

“只是什麽?不要吞吞吐吐,直接說!”君雲騰強壓下胸腔裏翻江倒海的怒氣,厲聲詢問。

“我們當中有內奸,就是劉瑞祥!”董縱橫飛快地擡起頭,看一眼君雲騰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變得震驚難看的臉色。

他身後的偏将李狄原平日裏和劉瑞祥交好,即刻辯白道:“董将軍!你莫要血口噴人,污蔑忠良!劉将軍怎麽可能背叛殿下!”

董縱橫一張臉,隐沒在黑夜中:“那劉瑞祥身為燕人,卻為我月支效力,何來忠心可言!殿下将他選為親信,就埋下了隐患!今夜正是我部當值,屬下帶領着幾隊将士,在巡邏中卻發現劉瑞祥幾人,鬼鬼祟祟,和幾個黑衣人交談。見被我們發現了,那幾個黑衣人就放了信號彈,不久,燕軍就沖進來了!屬下奮力拼殺,才将劉瑞祥那小人斬于刀下!”

君雲騰冷冷瞪住董縱橫:“後來呢?為什麽那些燕軍死在了營中?”

“後來……”董縱橫略微思索了一會兒,“後來我等在前營與燕軍厮殺在一處,後營就起火了——這必定是燕賊聲東擊西之策啊!還望殿下重整三軍,帶領我等殺回去,為死去的月支将士一雪前恥!”

君雲騰眼底發寒,薄唇緊抿。

不等他說什麽,李狄原就大聲呵責:“在這裏還能看到玄武軍營起火,可知他們那邊也遭了襲,如何還有餘力來襲擊我月支大營?你卻在這裏一味挑撥殿下,是何居心!”

董縱橫一愣,反應過來之後,咚咚咚三聲,将一顆腦袋磕的砰砰作響:“還請殿下明察!三軍都可以作證,放火燒後營的那幫人,确實身着玄武軍甲,是燕軍無疑啊!”

身後軍士也是衆口一詞,點頭稱是。

李狄原還想說什麽,卻被君雲騰一聲喝止了:“大敵當前,軍營盡毀,你們卻還在這裏争吵不休內讧不斷,是想讓燕人看了我們月支的笑話嗎?”

“屬下知錯。”董縱橫又磕了個頭,領着尚有餘力的将士們去清掃大營了,五千精騎也去幫忙,一時間,便只剩下君雲騰和萬數殘弱。

他向南望去,玄武城前的火光已經不像剛才那般烈焰滔天了,火勢漸弱,想必容洛書那邊,救火事宜也接近了尾聲。

君雲騰看着看着,唇邊就泛起了冷笑。

兩個人,居然都被算計了。

也不知是誰,使得這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自己身邊潛伏着內鬼,竟然沒發現麽?劉瑞祥……他跟随自己多年,雖為燕人,可卻絕不會做出背叛之事,只怕是當了誰的替罪羊吧?

大營中央的帥帳,已經被盡數燒毀,只剩被熏得漆黑的金銀殘骸,還有那根深植于這片土地四年,被燒成焦炭卻仍然屹立不倒的旗杆。

上面挂着的那面帥旗被火舌舔掉一個角,在慘白的夜色中飄蕩着,甚是凄涼。

容洛書這邊,情況比君雲騰還要凄慘,死傷甚重不說,一個玄武大營,連根基都被燒了個一幹二淨!

不同于月支那邊,有一條月泉河可以依仗,玄武軍營這邊,離天然水源甚遠,一直都是打井供水的,日常用度還行,可一遇上縱火燒營這樣的事情,就只有坐以待斃的份兒了。

慌亂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大火才被徹底撲滅,可是容洛書這麽些年,在玄武關攢下的家底兒,都随着那場大火化為了灰燼。

玄武關上,用了三年建立起來的重型弩陣,頃刻間便毀于一旦。現如今的玄武關,已經失去了它雄踞燕北,號稱天下第一關應有的禦敵之能。若此刻敵軍來犯,強攻之下,怕是連十天半月都撐不住。

快馬加急,傳信平陵,援軍在第二日才能趕到。這回,怕是要讓桑颉那個臭小子笑死了。

容洛書自己都想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兵書上寫了多少次,她念了多少年,卻依舊輕信冒失。不但如此,她現在都不知道,那只黃雀是誰。

從月支軍中的內線那裏得知的消息,君雲騰準備昨夜潛入芷菽山,于是她就親自領着人去堵截。卻沒想到,她一走,軍營空虛,就讓一只黃雀鑽了空子。

就因為這一場火,駐守關外的玄武軍被逼回城內,無力顧及玄武城中百姓安危。

真是掐着她容洛書的七寸,逼得她毫無還手之力!好手段!好手段吶!

“從今日起,城門禁閉,邊貿之行一律嚴禁!”城主府內,容洛書下令,全城戒嚴。

她擰着眉,将書案上剛寫好的一封信仔仔細細看了幾個來回,神色晦暗地把那張紙揉成一團。

隐約可見其上幾字:“……萬望儲君殿下以兩國百姓為念……”力透紙背。

要自曝其短嗎?

怕是君雲騰他現在都自顧不暇了吧?他身邊,除了自己的人,還有誰的人在從中作梗?不僅擺了君雲騰一道,還把自己也繞了進去?

容洛書梳理着自己的思緒,恍然發現,原本泾渭分明的一盤棋,被一股憑空冒出來的勢力攪亂成一團,複雜得梳理不出頭緒。

按了按眉頭,正當她一籌莫展的時候,老九進來了:“少主,不好了!”

容洛書将視線落在從門口進來的老九身上:“把家底兒都燒沒了,能好就有鬼了!”

老九急得直喘:“唉!不是軍營那邊,是帝姬府裏出事兒了!”

玄武城裏的錦容帝姬府,是威北王自掏腰包,給容洛書造的,落成之後,齊集了燕北的珍玩,後來遠在燕京的皇帝大概是看桑銳這外公如此大方,便很不服氣,差人将宮裏的數千件奇珍運了過來,賜給了容洛書。

但是容洛書為了将玄武城建起來,将難以計數的珍玩盡數賣了,充當了軍費和建城的費用,一個號稱燕北明珠的帝姬府,硬生生讓她給掏成了空架子。

帝姬府現在,除了亭臺樓閣和裏面的桌木床椅,還有不可動的大擺設之外,已經沒有什麽了。

而且容洛書很少在帝姬府住,她一般都是在關外的玄武軍營裏,就連城主府都極少來,都是三十六他們處理城中事務,實在有難以決斷的,才會到軍營找容洛書處理。

要是老九今兒不說,容洛書可能還真忘了,她前幾天才把一個鬼滄後裔安排進她那七進七出的帝姬府——除了那裏,她想不起來哪裏還能更方便地掌控沈封揚。

畢竟,他背後,還有一個號稱只有鬼滄族人才能解開的寶藏呢。

沈封揚是突然得了惡疾的,老十說,應該是水土不服,吃壞了東西,誘發了急症。

可現在全城的大夫,都忙着在關外救死扶傷,哪有空去照顧他!

因為藥草和大夫稀少,所以大量傷員不得不緊急遷往平陵,那裏是整個燕北最大的城市,條件自然要比根基尚淺的玄武城好很多。

“老十已經簡單的處理過了,但是那個姓沈的病情太重了,這裏沒有能治好他的藥材,老十的意思是,把他随軍隊一起送到平陵。這個人幹系重大,所以我來問問您的意思。”

“怎麽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病了!”容洛書煩躁地說了幾句,“那就送他去,派人看着,別讓人出了什麽事情。”

老九得了容洛書的回答,正要出去安排,又讓她叫住了。

皺着眉想了想:“不要讓他随隊去了,直接送進王府裏,告訴我外公,這個鬼滄遺族至關重要,不能有閃失!去吧!”

前往平陵的車隊很快就出發了,沈封揚蜷縮在馬車一角上,指甲陷在手心,拳頭壓在肚子上,死命抵着,額頭上的冷汗流着,止都止不住。

整張俊雅的臉被汗水浸濕,蒼白如紙。

好像腸子都絞在了一起,痛得他直打哆嗦,抖着手,好不容易才将掌心的那顆藥丸塞進嘴巴裏。

艱難地咽下去之後,脫力似的,緊握的拳慢慢地松開,沈封揚感覺到腹部的絞痛慢慢止歇了下來。

平陵。

很久之前,平陵還不是平陵。

最早的鬼滄人,就住在那裏。

☆、和書

燕北說大,可重要的地方就那麽幾處,玄武關算一處,關外的月支草原算一處。

這個燕北的焦點就在這兩處。

所以,當玄武關遭襲,損失慘重這一消息傳回燕京的時候,整個朝堂都炸了。

皇帝直接驚得從禦座上站起來,八百裏加急的書信像雪片一樣飛向玄武城的城主府,一封比一封措辭嚴厲,都是斥責錦容帝姬守關失利的誅心之語。

容洛書一封一封拆開,一封一封地看過,然後再一封一封地燒掉。

城主府裏,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有時候,一個偌大的會客廳,只剩下容洛書一個人。

她喜歡看火苗慢慢舔舐掉那一封一封的書信,會讓她想起那夜燒掉玄武大營的火光,而且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她人生裏最重大的一次失敗。

朝臣們直接在議政殿裏吵起來,容洛書幾乎可以想象出來,已經被她回燕北之前得罪完了的大臣們,是怎樣急赤白臉,将她說的一文不值的。

無法就是——那樣好色成性的帝姬,能護佑了一方平安才怪!

或者就是——那帝姬回京幾月,卻和京城裏的纨绔別無二致,她吃了敗仗,有什麽好奇怪的!正是之前,說什麽錦容帝姬抵禦月支戰神的豐功偉績,果然只是說書人信口雌黃吧?

還有的人擔心着,曾經有過連克大燕北方三屬國,一十八座主城記錄的月支儲君,戰神君雲騰,會不會乘機進攻,拿下大燕最後一道屏障。

這些生死攸關的事情,擾得人心浮動,對月支戰神的恐懼,加倍轉化成了對容洛書的施壓和咒罵。

但是她絕對想不到,虞韶泠和陸辰意會幫她說話。

想必,當初在燕京時,她不得已而為之的苦心,他們能懂吧?

陸辰意在朝堂上和一群位高權重的老臣們激烈地争吵,他在禦前,當着一群只會耍嘴皮子的文臣武将,直言:“若你們覺得帝姬殿下沒有本事守好玄武關,那你們盡可以代替殿下,替她去守我大燕邊塞!”

在這朝堂之上多一天,陸辰意就多一分絕望——這哪裏還算一個國家!簡直就像一個被蛀蟲和老鼠蛀空的糧倉!只要是為人臣的,沒有一個是為這個國家考慮的,只想着掉進糧倉,便只管中飽私囊!

那些新入朝為官者,若不選擇一方陣營,終究是站不住腳的。不止是他,就連容洛書對這個朝庭的情況,都估計得太樂觀,也太簡單了!

他們以為只要換了朝臣就能把這個國家挽救回來了——簡直天真的太厲害!

這個國家啊,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腐爛掉了。原來的人把新來的

絡月照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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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回身,就能看見他那面一挂就是四年的玄色蟠龍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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