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二天早上，終于想起了自己名字的姬老頭就像是打開了某個封印似的。
他再看整個世界，感覺就不一樣了。
姬老頭原本就是一個靠着旅行修行的妖怪。
他在人世間行走數百年，積累的妖力已經變得很強大，所以他的妖怪本體就很巨大。
在這所私家醫院裏，除了田老頭給他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看不出本體。至于其他人，他輕而易舉就可以看出年輕的醫護人員都是老鼠妖怪！
他們每個人頭頂上都長着圓耳朵，嘴上長着長長的老鼠須。人類看到這副模樣，或許會覺得這種長相很怪異。解開記憶枷鎖的姬老頭卻覺得這長相很自然。
這些妖怪青年們受到過很好的家族教育，他們都勤勞又友善。對待病人細心又體貼，同時又保持着足夠的禮貌。
到現在，姬老頭才想明白這家醫院為什麽一定要把房子裝修得像窯洞似的。老鼠麽，還是在洞裏住着舒服自在。
“怎麽樣？姬老弟你好些了麽？”田老爺子擄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姬老頭。
就算是老鼠妖怪，田老爺子卻給別人一種非常和善的感覺。他就像是一位仁心仁德的長者。
說出來或許有些奇怪，可是田老頭這個老鼠妖怪卻有着一科寬容博愛的心。就像他兒子說得那樣，在他漫長的生命裏，他只救命不害人。
“托老哥的福，我已經想起來了。”性格豪爽灑脫的姬老頭笑着看着田老爺子。
“想起就好！姬老弟，你想起你年輕時候的願望和遺憾了麽？”
“嗯，我想起來了，老哥！說出來也沒關系，我其實是代替一個很重要的人看世界的！我代替他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間的美景。在兩年前，大概該看得都看完了。我的胃痛也變得難以忍受起來！到了今天我才發現，我的日子好像快到了！我大概很快就會消失掉！”姬老頭很平靜地說着自己的生死。
“不會的姬老弟，只要你留在這霧城裏，就算沒有信仰，不接受人類的供奉，妖怪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姬老弟，我們還是先安排一下手術吧！”田老頭笑眯眯地說。
“我很早就忘記自己是妖怪了，對妖怪的事情也不太懂。信仰之力或者人類的供奉，我大概也沒有吧？這麽多年，我活下來大概是因為執念。現在執念已了，我其實并沒有活下去的想法。所以，田老哥，你其實已經不用管我了！”姬老頭沖着他抱歉地笑笑。明确表示他不需要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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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姬老弟你不打算做手術了？”田老頭急切地看着他。
田老頭是曾經聽說過，有些妖怪活得太久太寂寞，所以放棄了生命或者陷入沉睡。可是，他還真沒有遇見過認識的妖怪不想活！
“嗯，其實這裏……”姬老頭說着捂住了自己的胃。“當初是我讓他跟我長在一起的！我是自願帶着他的。後來我竟然把他忘了，我是不會跟他分開的！田老兄，我現在還有最後一個心願，就想去看看那個小姑娘。到底她為了我廢了那麽大的力氣，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真的覺得對不起她，那就好好活下去呀？——田老頭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進去。“好的，就今天下午吧！那孩子放學，你在小區裏等着，就能碰到她。”
“哦，謝謝你，田老哥！”姬老頭發自內心地感謝這位老先生。
***
放學的時候，熊莉莉心情很好。路過商業街的時候，她又偷偷背着熊姥姥，領了一大堆零食試用品。
一路上，熊莉莉跟小白兩人一邊走一邊吃小餅幹小點心，喝着大叔送的美味果汁。兩小孩很享受這樣的放學時光。
直到熊莉莉在槐樹裏巷，看見穿着淺藍色運動服的姬老頭。熊莉莉一臉難以置信，然後很興奮地跑了過去。
“爺爺，爺爺，您怎麽在我們小區裏？您今天是特意來看我的麽？”
“哦，我就在那邊的樓裏接受中醫治療。”姬老頭看着熊莉莉，笑眯眯地說。
“怪不得臨街的鋪面在裝修，上面還挂着中醫的牌子。我有看簡介呦，上面寫着10代單穿中醫世家，那位老爺爺看上去就像個了不起的大夫，爺爺你的病肯定能治好的！”熊莉莉那雙單純的眼睛裏燃燒着祝福和希望。
姬老頭不知不覺就被熊莉莉身上的喜悅和活力感染了。
他原本只是人間界的過客，永遠都在路上，永遠匆匆走過，從來沒有跟人類交過朋友。
可是，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卻發自內心地關心他，希望他能夠好起來。
熊莉莉突然用力地握住了他那雙傷痕累累的大手。“對了，爺爺，我纏了田老師好久，她才偷偷告訴我的。給您治病的是她祖父，她給我保證過，您一定可以治得好的！”
胖乎乎的小姑娘沖着他這個讓人憎惡的怪老頭露出單純可愛的笑容。
他忍不住問：“熊莉莉，你真的希望爺爺可以活着麽？爺爺曾經是個很糟糕的家夥！”
他曾經害死很多人，卻從來沒有忏悔過。到了現在，他還固執地認為那些人該死！他是個黑心肝的壞妖怪！
“當然希望爺爺活下去了！如果過去很糟糕的話，以後變好了就可以了！”小姑娘擡着頭一臉認真地看着他。
“改不了，我也不想改，我曾經害死了我最重要的朋友呢！所以，我想現在是時候了，我該到另一個世界去向他賠罪了！”老頭說着就把那雙胖乎乎的小手從自己的手背上拉開。
碰過他，小姑娘也會跟着倒黴的吧？
“爺爺是你故意的麽？你是故意要害死他麽？”小姑娘卻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犯了錯，害得他被人……”說到這裏，姬老頭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麽，他說過怪你或者怨恨你麽？”小姑娘繼續問。
“沒有，一路上他都帶着我逃脫那些人的追捕，我曾經請求他放棄我，他卻沒有同意，堅持要保護我！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也在叫我快跑，他希望我是自由的！從來沒有責怪過我！”姬老頭說道這裏，眼淚已經滑落眼眶。
“爺爺，如果是真的關心你，愛着你的的朋友，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因為你沒有死，而且是自由的！你的朋友不會因為自己的死而怨恨你！
他是心甘情願的，為了朋友的自由，為了保護最重要的朋友，他心甘情願去死！只要你自由的活着，他就會覺得他的付出是值得的！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所以，爺爺你放下吧！你的朋友一定不想看見你這樣愧疚的活着。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所以，請不要讓你的朋友感到遺憾或者後悔！”熊莉莉突然很認真的看着姬老頭的眼睛。
她那雙眼睛就像看不透的深潭。這一刻，熊莉莉好像突然長大了。
小白卻在她身上看見了，熊莉莉曾經無數次倒下去的樣子。是的，一定沒有人能像熊莉莉這樣理解姬老頭那位朋友了。
如果在意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的話，他們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你說得是真的麽？我不應該讓我的朋友遺憾或者後悔？”姬老頭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
“當然是真的了！他不會覺得他是為了你犧牲了什麽，他一定會覺得只要你可以自由的活下去，他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熊莉莉明明只是個人類的孩子，她說得話卻像是帶着某種魔力似的。
剎那間，姬老頭再次想起了那人的臉。那時候，他還是個英俊的少年，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
“雞，我最害怕被我爹關在大宅院裏了。我就想像一棵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被風一吹就可以自由地旅行！”
“我覺得這個世界最寶貴的東西不是錦衣玉食，不是嬌妻美妾，也不是立于朝堂之上，而是自由！想到哪裏就到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沖着他說：“跑，不跑的話，自由就沒有了！”
他看着他，他的笑容就如煙花一般的燦爛美麗。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流轉，轉眼就是數百年。過去和現在重合交錯，少年的笑臉和小姑娘的期待也不斷重合。
明明不是一個人，熊莉莉身邊卻出現了那人的幻影。他還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齡裏，還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
他對他說：
“雞，世界上最寶貴的就是自由了！請不要被我束縛住，請自由地活下去！”
眼淚不斷地從姬老頭那張滄桑的臉上落下來，他終于忍不住顫抖着閉上了雙眼。
如果那個人的願望，是希望他這個有罪的家夥好好活下去的話，那麽一切都如他所願！
不遠處，熊姥姥張揚地站在道路中間，毫不遮掩地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
一陣風吹過，把她的發繩吹落，滿頭的白發恣意地飄落在她的身後。
剎那間，空氣中似乎緊繃了一下，一股強大的妖力不斷地四周擴散着。姬老頭甚至忘記了悲傷和流淚。他第一次感覺到危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對方卻輕而易舉就能捏死他，讓他消失掉！
熊姥姥垂下頭，幾縷白發從她的耳邊落下，她的臉上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情緒，把她和整個世界都隔離開來。
下一刻，熊莉莉那個小胖妞已經迅速向着姥姥跑去。
“不帶這樣的！我就領了五六包免費試吃的樣品裝，還保證給大叔阿姨們好好填寫試吃體驗了！姥姥你怎麽都追到咱們家來了！”熊莉莉滿臉委屈的看着熊姥姥。
下一刻，她卻被熊姥姥輕輕抱了起來。熊莉莉的頭很快就枕在了姥姥的肩膀上，熟悉的氣息很快就讓熊莉莉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半天，熊莉莉才想起來。她已經這麽大了，都是小學生了，就不該再讓姥姥抱她了。熊莉莉剛想爬下來，姥姥卻在她耳邊說：“早上離開的時候，不是給你零花錢了麽？怎麽還跟人家要吃的？”
“那個零花錢要攢着當中學的學費的！咱們家那麽窮，我要自食其力！姥姥，姥姥，你可千萬別把我送走呀！”胖熊莉莉用力地抱住了姥姥，一副死都不松開的樣子。
“你這孩子，腦子到底怎麽長得？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咱們家有你念書的錢！你到時候出國念書都沒問題！”
“可是，如果姥姥突然生病了怎麽辦？老人病花錢可多了！還好咱們家這邊開了個中醫院，田老師說那是她爺爺開的，她跟我保證以後姥姥去她家看病，絕對不坑咱們，給你用最好的藥，還給咱們打對折！”熊莉莉一臉興奮地說。
“……”這是在詛咒她生病麽？熊姥姥聽了胖熊莉莉的話，嘴角一個勁地抽，抽着抽着她就習慣了。
剛剛居委會主任跟她說什麽來着，她們家低保已經辦下來了，一個月有五百塊錢。她們熊家可是槐樹裏巷的獨一份，居委會主任都被她們感動了！
姬老頭目送着熊姥姥抱着熊莉莉往家走，就跟抱一袋子米似的。
小白看了姬老頭一眼，慢悠悠地提起熊莉莉扔在地上的書包，跟在熊姥姥身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示威，小白故意沖着姬老頭搖了搖鞭子似的尾巴。
姬老頭看着他們，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劫後逃生的關系，他就是忍不住高興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田老頭，深深地嘆了口氣。“沒出村子的時候，我還真不知道居然世間還有這麽強大的妖怪？更沒想到兇獸都轉世到霧城了呢！這霧城實在太兇險了，真不是我那些鄉下小輩們該來的！”
“沒關系把？只要有那個孩子在，一切都沒關系吧！”姬老頭不怎麽在意的說，他的眼睛仍是直直地盯着熊姥姥離開的方向。
“老弟，現在應該可以準備做手術了吧？咱們先把那個東西拿出來？”田老頭問。
“好！盡快吧田老哥，我很想送那孩子生日禮物！”姬老頭若有所思地說着。
“好嘞！”
***
姬老頭的手術是田老爺子決定和黃大夫一起做。
這幾天，黃大夫為了學習給妖怪看病，經常上門請教田老爺子。
田老爺子已經很老了，妖力深不可測，他給妖怪治病的經驗非常豐富。
只是因為種族血脈的關系，并不是所有妖怪都能學他們家那些最核心的術。不過，就算這樣，田老爺子對奮發進取的年輕人還是很欣賞的。所以，每次他都教了黃大夫一些基本的東西。
一老二去，一老一小也就熟悉了。
田老爺子對黃大夫掌握的那些人類醫學很感興趣。黃大夫也很大方，直接把自己收藏的醫療書籍和當年所作的筆記全都貢獻給了田老爺子。
田老爺子真的會帶上老花鏡認真學習，不理解的他也會問，當然黃大夫每次都認真回答他。
田老爺子對黃大夫就更欣賞了。
黃大夫心中竊喜，他從老爺子那裏聽到田老師就要搬回家住了。
唯一遺憾的是，田叔從頭到尾都沒拿正眼看過黃大夫，對他總是那麽不友好。
黃大夫一時喜一時憂的，他的初戀就是這樣明媚又憂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