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龍荔
沈淵甚至來不及制止,眼睜睜見着那柄短劍釘入女嬰的頭顱,一聲劃破耳膜的慘叫聲後,那女嬰竟然開始緩緩融化,準确地來說,融化的是那一層皮相,露出裏面如水銀般的肌理,頭顱上一雙眼生得尤其大,正在拼命掙紮,謝長渝面無表情拔下她頭頂的發簪,走到怪物面前,手握金簪對着那怪物的喉嚨狠狠戳下去,那尖銳的叫聲震得沈淵頭皮一麻,胃裏開始翻江倒海。她捂着胸口擡眼去看那紫衣的少年,溫存風流的眉眼如上天所鐘愛,明明生的溫和無害,卻在方才獨斬數以萬計的亡靈,以及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嬰孩。
明知他是來救自己,明知他是為破陣,沈淵卻沒來由感到內心發寒,那朵花随着水銀怪物的死亡而逐漸枯萎,陣眼既破,則大陣既亡,四周如囚籠鐵柱般的巨木慢慢消散,天光重新歸來,那少年站在天地間,風姿獨秀,卻滿身血腥。
他回頭對她笑,一如從前的溫和:“阿淵,你看,我們出來了。”
這些,終歸是往事了。
送離了來她這處躲桃花的賀帝後,沈淵揉額吩咐王八:“去把地姬給本宮叫過來。”
王八領命去了,沒過多久地姬便至,臉上照舊挂着高深的笑意,向她請安道:“屬下參見主子。”
“起來吧。”沈淵捏着眉心,問道:“淮州的事情聽說了?”
“啓禀主子,屬下已經聽說了。”
“怎麽看?”
地姬眼珠一轉,笑道:“其實這事情,主子心裏早就有數了,何必再來問屬下?”
“本宮只想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沈淵的神色不是很好,顯得有些倦,她說道,“賀帝給本宮的答複是疑似西狄人,因為從那些屍首上找到了西狄的通關符文和西狄的有關物件,但本宮卻不太信,于情于禮,西狄……”
待沈淵說完後,地姬笑着對沈淵彎腰鞠躬,道:“公主所言極是,西狄并非此次事件的罪魁禍首,若是要自動機來推敲,當屬禹帝與小侯爺最大。”
沈淵眉頭動了動,任由天姬繼續說了下去:“ 小侯爺暫且不提,先講講最大的受益人禹帝,以此來挑撥西狄與南戎之間的關系,并且驗證主子所提盟約的可信度,再則也是對南戎軍隊實力的一個試探,一舉多得。”
“并且屬下相信,在那處山谷的不遠處,還藏着一支軍隊,隸屬于禹國,若南戎節節敗退,他們就會出現,并承擔解救南戎車隊的任務。”
沈淵嘴角緊抿,向下垮去:“帝王心術。”
明知他并不能完全信任,自己卻非要送上門來,白白折損了三十二條子民的性命換來帝王的暫時不疑,沈淵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将榻面抓得十分緊,面無表情地對地姬說道:“傳信回南戎,讓聞遠……厚葬那三十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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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
殿中響起她低低沉沉的聲音,如将玉珠抛入滿是塵埃的雜物堆:“此仇,必報。”
南戎車隊遇襲後南戎國內的反應很是劇烈,南戎國主甚至親自修書去詢問西狄君主此事是否為西狄所謂,然而西狄一口否認,南戎緊追不放,致使二國關系更為僵硬,邊防上磕磕碰碰不斷,但都未能足以點燃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
南戎國內的事情有聞遠操心,是以沈淵放下一顆心,全心全意地開始了金邬養成計劃。
說實話,金邬實在是聰明伶俐,學什麽都是一學即會,連負責教她政論的地姬也贊不絕口,交給金邬政論這件事她母女二人拉了勾說好不告訴賀雍,自古在何處都是女子不得幹政,自己在南戎是特例,但金邬在禹國卻沒有這個特例。
她想讓這個女兒與旁人有所不同,眼觀天下,而非只着眼于一張平尺大的繡布。
她始終沒有忘記答應金邬要提她的生母秦氏翻案,一直吩咐地姬暗中查與當時秦氏一案有關的事情。這一日,金邬正在灼華殿前的庭中和宮人鬥花玩,地姬匆匆地走到她旁邊,附耳一句:“秦氏的事情有眉目了。”
沈淵正在一旁看兵書,聞言書一合,掂着便往殿內走,金邬分神瞧見了,停下了手上的事情,聲音脆脆嫩嫩的喊道:“母親要去哪裏?”
沈淵回頭對她笑道:“母親有些倦,回去歇一會兒,你玩吧,等下記得蹲馬步。”
一提蹲馬步金邬粉嫩可愛的小臉便垮了下來,惹得衆人暗暗發笑。沈淵噙着笑走回了殿中,揮退其餘侍人,對地姬道:“講。”
“是,”地姬拱手做了個禮,然後道,“秦氏所用食物唯一的疑點便是桂圓,據秦氏當時的侍人所說,秦氏在有孕期間一直愛吃桂圓,所以每日的桂圓是供應不斷的,屬下去查了查,卻發現太醫院近期有一種東西有出入。”
沈淵挑挑眉:“是什麽?”
“龍荔,”地姬老老實實地答道,“又名瘋人果,這種果實與桂圓相似,能魚目混珠,且果核果肉都有毒性,若是誤食則會造成中毒,屬下猜測,秦氏當天應該是被人以龍荔替換了平日裏所食的桂圓,才導致喪命。”
沈淵皺起了眉,她雖知道後宮向來是污穢與心計的聚集處,卻未能想到心計竟如此之深,她将手在桌案上叩敲了兩下,問道:“誰領過龍荔?”
“琳琅苑的寶貴人。”
“把她給本宮帶過來。”聽地姬道了聲是,然後又道:“再派人去太醫院領些龍荔,并向賀帝傳個話,本宮要替金邬平怨,若傷及了他心頭寶,還望他多多見諒。”
不消片刻後寶貴人便到了,瓜子臉月牙眼,盈盈眼波似秋水一翦,是個宜喜宜嗔的美人,但她的模樣似是十分地不耐,扭捏着上前給沈淵行禮後,軟着聲兒問道:“靖妃娘娘招妾來是有何要緊事?入了秋妾身上乏得很,宮人來請時正泛着瞌睡,來得遲了些,還望娘娘莫要怪罪。”
“非是有什麽要緊事,本宮聽人提起你活潑伶俐,慣是得賀帝歡心,便讓你來替本宮講講這邺宮中曾發生過的事,本宮初來乍到也不知道有什麽忌諱的,你撿着重要的說給本宮聽便是了。”
這番話說出口讓寶貴人一愣,竟絲毫沒有給她拒絕的餘地,她暗自癟了癟嘴,才開口道:“想來您該知道北邊那處桃林之前被一把火燒了,從此邺宮再也瞧不見桃花,除卻陛下的承明宮外尚有那麽幾株,那是往前的陶嘉夫人最喜歡的地方,陶嘉夫人自戕後陛下曾枯坐在她的似朝樓前一夜,而後廢去夫人與娘子此兩個位分,自此禹國再無夫人……”
她雖是不情不願地開口,但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沈淵慣不愛聽賀雍這些情史,只覺得他似是心比誰都大都真,個個女子他都愛得真切且深刻,這在她看來實在是荒謬不已,聽得有些膩,她擡袖擋臉打了個哈欠,然後又斜支着頭,聽寶貴人熱衷地講述着賀雍同他的女人們的故事。
隔會兒玄姬端着一盤果子進來,放在寶貴人面前,笑着道:“寶貴人請用。”
寶貴人正說到興頭上,被玄姬這麽一打斷,有些不悅地睨了玄姬一眼,道:“沒眼力見兒的。”沈淵在上座也說道:“玄姬,沖撞寶貴人,自己下去領罰。”
玄姬低着頭應了聲是,神情哀怨地退了下去,寶貴人幸災樂禍地看了玄姬一眼,順手從盤中撿起一顆果子便要剝開來,笑着對沈淵道:“多謝娘娘。”
就在她要剝開那顆果子的時候,她的神情突然僵住,愣愣地看着手裏的果子,然後放回果盤中,又再撿起了另一顆目不轉睛地看着。
她的面色突然變得慘白,像是丢掉一顆燙手的山芋般将那果子丢回果盤中,沈淵托着腮,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的反應,淡笑道:“怎麽不吃?”
寶貴人面上勉強浮起笑來:“妾……突然不太想吃了……”
“本宮方才還見你正要剝開入口,只一瞬便改了想法?”沈淵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略帶譏诮,“寶貴人,吃吧。”
“妾真的不太想吃,”寶貴人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她擡眼看了看沈淵,心裏估了個□□不離十,随即立刻起身道,“娘娘若沒有別的事情,那麽妾就先走了。”
說着,還未等沈淵作允,便徑直往殿外走去。
“站住。”
沈淵自主座上緩緩站了起來,她将手負在身後,侍從快步上前攔住了寶貴人,寶貴人羞憤地回頭,但見那華服女子周身淩厲的氣勢壓得她呼吸一屏,下一瞬她已被侍從剪手押跪在地面,那女子負手而立,神情冷淡地俯視着她,譏诮地說道:“若問心無愧,何須落荒而逃?關門,本宮要好好審一審這個心中有鬼之人。”
“吱呀”一聲,灼華殿的門就這樣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