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Flower·(1)
[楔子·薔薇謝幕]
願有一天,這星球上所有為愛而生的傷痕,皆被治愈。
那漩渦,緩慢靜默,如同一場幻想電影,仙女、彩色海藻和小人魚都轉動着、轉動着,一切美麗而充滿詭異。海面上的少年架着白帆,即将遠航,但那暗處的漩渦卻想将他拖入海底。
薔薇過世十年後。
江南的春天總是如水洗般濕潤,黏稠的空氣擋不住孩子們春嬉的腳步。
一場薄薄的晨雨過後,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奔出山間那排灰色的廟宇禪院,像靈活的松鼠一般,朝齊腰深的草叢裏鑽去。
每年的這時候,山頂上豔麗的山花,老樹皮上長出的蘑菇,還有各種新鮮的野菜野果,都會成為十一歲的小姑娘封尋樂園尋寶的目标。
她一旦确認脫離了爺爺的視線,就興奮得如同上了樹的松鼠,歡呼着朝山頂奔去。
高高甩起的小馬尾像調皮的小風車。
緊跟在她身後的,是她的雙胞胎哥哥封信。
同樣的年紀,封信看起來卻比封尋沉穩許多。雖然急速地爬上山頂讓他俊秀的小臉微微浮上了細汗,然而他的眼神卻時刻追随着調皮的妹妹,目光裏有着十一歲的男孩兒少見的溫和。
“咦,這是奶奶做的魚湯裏放的香料啊,晚上和尚爺爺要做魚嗎?”玩耍了一陣後,封尋跑近哥哥,惡作劇般突然奪過他手中的一把葉子,小小的鼻尖聞到熟悉的清香。
她細軟的發絲上沾上了一些紅色的花瓣,圓圓的眼睛笑得光彩四溢。
“別亂說,爺爺聽到會批評你的。”封信伸手摘掉妹妹頭頂上的一片花瓣,順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忘了嗎?這也是一種藥材。”
“這也是藥材?”老天,一聽到“藥材”二字,封尋就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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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性辛溫。能散寒解表,行氣寬中……”小小的少年自然地背誦出醫書上的知識,聲線沉穩,像個學究。
一側頭間,他卻看到妹妹偷偷做起的鬼臉,不禁一怔,繼而笑出聲來。
“好了,難得出來,咱們不看藥,只看花。”他對她讨好道。
而半山腰的禪院裏,佛堂上香煙袅袅,誦經陣陣,環繞着高高在上的金身法相,莊嚴祥和。
六十五歲的老中醫師封柏南安靜地跪在蒲團上,一段長長的誦經過後,他慢慢擡起已經花白的頭,目光越過長明燈的微光,落在遠處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往生牌上。
為逝去的親人,在佛前點盞明燈,是虔誠的人們常做的祈願。
而那些已經消散在塵世的名字裏,他知道,至少有一個與他有關。那個名字,是一種美麗但帶刺的花朵。
薔薇。
許薔薇。
封信和封尋的媽媽。
曾經,他們是多麽美滿的一家人。
變故,始于十年前。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兒子封華從醫院裏打來電話,一向沉穩有主見的封華,在電話裏失控地號啕,向他求救。
他身為名中醫,那時已救人無數,聲名滿天下,但留學歸來的唯一兒子卻選擇了從商,并且生病只去西醫院。
還有,封華在留學期間相識相愛約定攜手一生的妻子許薔薇。
初時,小小的分歧并不曾帶來家庭的暗湧,封信和封尋的出生,更是為所有人平添了巨大的滿足與喜悅。
然而,在兩個孩子一歲生日後的第二天,薔薇突發急病,送入醫院,随即陷入原因不明的深度昏迷。
搶救到第三天,封華接到消息,薔薇生死懸于一線,醫院表示無力回天,要家屬随時做好心理準備。
兩個孩子不明世事,一時笑得天真一時哭得撕心裂肺,封華方寸大亂形若瘋癫。他看在眼裏,焦躁得一夜間頭發白了一半。
關心則亂。他十餘歲随師在鄉間行醫,這一生上至政要,下至村夫,什麽樣的生死争奪沒見過?只是這一局,卻是他至親。
但,他是個醫者,華夏幾千年的醫者文化融在他的骨血裏,他的字典裏,面對病人,沒有“放棄”。
天亮後,他已查遍醫案,開出藥方。
在薔薇的病床前,他曾嚴肅地問過封華,是否決定一搏。
封華抱頭號泣,不停地哭喊“我不知道”。
他知已無法再等,最後一次,他把了把薔薇的脈,面色莊重地開始給她喂自己親手煎出的藥汁。
兩小時後,薔薇自深度昏迷中蘇醒。
然而十小時後,她再次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再沒醒來。
薔薇的葬禮後,封華瘋狂地砸壞了父親醫館裏一切能砸壞的東西。
從此後,父子倆形同宿敵。
十年來,封柏南和老伴一起撫養着封信和封尋,每年清明前後,他會帶着他們來這間禪院住上幾天。
這裏供着薔薇的往生牌,常年為她點着一盞燭燈。
他帶孩子們來看媽媽,為她祈福。
門外傳來熟悉的笑聲,他還未來得及回頭,身體就被人從後面猛地撞了一下,腰板生疼。
果然是小封尋。
她眼見自己毛手毛腳撞到了爺爺,立刻吓得一溜煙躲到了哥哥身後。
沒過幾秒,她又偷偷伸出腦袋,繼而笑嘻嘻地黏上前去,給爺爺揉揉剛才撞到的地方。
“一大早就溜上山玩兒了吧?”繃不住臉了,他問。
“山上開了很多漂亮的花兒,我還給奶奶摘了好吃的蕨子……”封尋機靈得很,一見陽光就燦爛,發現爺爺沒生氣,立刻眉飛色舞地說個沒停,清脆的聲音在佛堂裏引起細小水波般的回響。
而封信則早已拉過一個小蒲團,學着爺爺的樣子,默默跪拜起來。
封柏南看看兩個孩子,面上漸漸浮起舒心的笑意來。
四月的穿堂風帶着江南山間特有的植物清香,吹過他們的身旁。
回想起來,那一年的春光,也算和煦安寧。
1.孟七春啊滿肚子都是膽
冬天的街景,已不知不覺中,浮起一點點嫣紅,像害羞的姑娘,忙碌之餘,偷偷為自己染上了一點兒春色。
明亮的櫥窗裏,高大的路燈上,綠化帶裏的植物們,私家車後窗露出的一角抱枕。
這些地方,都一點點換上了新年的喜慶色彩。
這一星一星的亮色為灰白的冬景增添了不少溫暖,也重新勾起了人們對春節臨近的期待。
這天是休息日,我因為想在過年前完成原定的那部分繪本計劃,因而一早就起來繼續工作。
雖然辭職後,我和七春一樣成了自由職業者,但是居于同一屋檐下的我們,作息卻完全不同。
用她的話來說,只有到夜黑風高時,她的靈感才如同尿崩。而到黎明破曉前,她就會如同吐盡絲線的春蠶,僵死在床上,直到夜幕降臨再度複活。
而我則自認為是個俗人,沒有藝術家那凜冽的氣質。我仍然老老實實晨起而作,入夜而栖,完全保持了上班時的作息。
對我來說,除了工作地點變成家中,其他似乎一切照舊。
所以,當我開始坐在窗前,迎着早上八九點的陽光,在潔白的畫紙上奮筆時,披頭散發、雙目烏青的七春突然重重地把頭砸在了我的筆前。我難免因為意外而吓得手一抽,差點兒把馬克筆捅進她的鼻孔。
“知道什麽叫美人遲暮嗎?”她幽幽地開口道。
我緊張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不知道她在賣什麽藥。
“七春姐,我還沒有嫁人,給我留條活路。”我哭喪着臉求饒。
我不就是最近有點兒勞心,生出了一點兒黑眼圈嗎?也不至于就遲暮了吧。
她緩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搖了搖,那指尖上暗紫色的指甲油發出詭異的光。
“知道什麽叫不作不死嗎?”
我愣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
“知道什麽叫妖風四起嗎?”
……
我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拿起筆作勢要畫她的臉。
七春終于銷魂地發出一聲嬌軟呻吟,順勢滑坐到地上,停止了胡亂用詞對我的心靈摧殘。
“程安之啊,這一切,說的都是我們家的老太後哪……”
一小時後,我和七春攜手站在C城某國際百貨前。
據七春說,她早上被尿憋醒的同時,剛好看到她家老太後,也就是她媽發來的信息,頓時吓得清醒了。
她媽告訴她,如果過年時不帶一個最新款的某國際大牌包回來盡孝,就請在進門前獻上膝蓋,長跪別起。
同時附上了那個包的官網圖片一張。
于是,珍愛膝蓋的七春同學就癫狂了。
“因為發了七次春才懷上所以取名叫七春”的七春媽我在中學時代見過幾次,這次回來後還一直沒見到。
記憶裏,那是一個風馳電掣的女子,曾經是我們這些小純潔眼裏的傳奇,更是七春的驕傲。
她活得充滿了力量,充滿了自我,充滿了對人生張牙舞爪絕不放棄的渴望。
雖然人到中年時為情所傷,從此單身,但卻絲毫阻止不了她的人生一路高歌精彩每一天。
所以,以五十“高齡”,命令女兒帶一個名牌包回來,實在不是什麽新奇事。
七春一邊吐槽自己的老媽,一邊全力以赴地殺向某專賣店,不由得讓人覺得孝感動天。我則被命令貼身跟上,作用是替她壯膽。
善解人意的我當然懂得,七春只有一種情況下,會需要壯膽,而在其他的時候,她自稱滿胸腔滿肚子全是膽。
那就是,錢不夠的時候。
一個小五位數的新款名牌包,對她的積蓄來說,是岌岌可危的一次考驗。
七春工作多年收入不錯,但幾乎不存錢,這大概是性格大條的七春媽沒想到的。
所以,這時候,在她眼裏熱愛儲蓄生活簡樸的我,就成了她的速效救心丸。
我跟七春進了那個專賣店,她立刻像兔子見到了新鮮蔬菜一樣撲了上去,在一排排精美陳列貨櫃前顫抖地伸出手做撫摩狀,緊緊跟着的帥氣導購頓時有一種臉默默綠了的感覺。
雖然也是第一次來,但我對時尚并不太了解,也沒有這方面需求,于是無聊地轉了幾圈,又看了看七春的架勢,猜測可能半小時內她的眼裏只看得見那些包包們,于是決定先去其他店看看。
受到感染,我突然也想給我媽買點兒什麽。
這是我回到C城後将過的第一個春節,因為之前封信的事,和父母有了隔閡争執,又不知如何修補,于是在購買年貨上很是費了些心思。
但至今準備的,都是一些吃的用的保健的東西,并沒有想過父母也不過五十出頭,也會愛美。
我懷着微微的內疚之心,在隔壁店面買了一條漂亮的絲巾,剛出門,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你怎麽走路都不擡頭呀!”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生氣地沖我嚷嚷。
我坐在地上想反駁明明是你突然從拐彎處沖出來的,但擡頭看到那張嚣張的臉,頓時感覺争也無趣。
趕過來的保安把我扶了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裏突然傳來一陣莫名的刺痛。
伴着眼前一黑。
像被人毫無防備地一把拉入海底,猝不及防間,周身被海水、黑暗和異樣的轟鳴包裹,傳遞來巨大的恐懼。
幾秒後,黑霧散開,我發現自己竟然緊緊抓着身邊那個年輕的小保安的胳膊,而自己的手心滿是冷汗。
那一刻,我的面色和舉動一定有些異樣,以至于那個原本趾高氣揚的中年婦女都見勢不妙準備開溜。
但我卻完全不明白剛才那感覺是什麽。
後來很多年陸續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漸漸發現,那并不是什麽疾病,而是在封信遇到了某些危險的時候,我的一種預感。
但當時在商場裏,我卻只被這種稍縱即逝的不适感吓到。
直到七春慘叫着從店裏奔出來撲向我,我才有了真實感。
她完全無視周圍人的異樣目光,大聲地沖我叫喊着:“土豪安!姐姐血槽已空,快來幫我刷個零頭!”
……
2.注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封家的醫館“風安堂”所在的地段,現在是C城最繁華的街之一。
各種嘈雜的聲音帶着城市特有的浮躁和喧鬧,揚起看不清的細細煙塵,緩慢飄浮在有些灰暗的冬日天幕下。
在清一色的花壇灌木點綴的單調城市風景裏,風安堂門口的十餘株臘梅樹,和它的建築本身一樣,顯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清傲和沉靜。
此時,正是梅花開放的時節,黃色的薄如羽衣的小小花朵在枝頭兀自清雅,這看似纖瘦實則強大的植物,連香氣也帶着一種溫暖卻堅決的态度。
即使在這空氣混濁的城市中心,也能未近其身,先聞其香。
我曾聽七春八卦過,說這個地段現在房價不菲,她評價封家其實是真正的土豪。
但其實早在二十年前,封老爺子買下這一塊地皮,初建起這座四層建築時,它的周邊,卻還是蛙聲一片的原始景象。
那時的封老爺子,名動江南,就連一方權貴約他看病,也要排隊等候。
凡夫俗子,都逃脫不了野心,封老爺子的野心,就是以風安堂為中心,将封氏中醫館傳承和發揚光大,開枝散葉到大江南北。
如果不是封信的媽媽突然過世帶來巨大打擊,或許現在的封老爺子,會是更風光的景象。
雖非本意,但已闌珊。
只是人最初的那點兒執念,始終如暗夜之燈,在角落裏帶來些許安慰。
因此現在的風安堂,在周邊的商業地産已經開發得完全徹底的時候,仍然堅守着這一方淨土,大概也是源于封老爺子的這點兒舊夢吧。
然而,此時此刻,我眼裏所見的風安堂,卻已非平日那般和煦景象。
遠遠地,就聽見異樣的喧鬧,城市中心原本就整天被各種聲音包裹着,形成一個悶悶沉沉的殼,但風安堂門口的聲音和人群,卻仿佛成了這個殼中突然伸出的一根尖刺,在麻木中帶來一絲驚慌。
風安堂出事了,封信出事了。
“聽說是封醫生給人家孩子開藥,把人家孩子治死了!”
“怎麽會這樣?!封醫生很有名啊!”
“現在的醫生有幾個不黑心的!聽說不許人家把孩子往醫院送,非要自己開草藥,拍着胸脯說自己能治,結果……”
“我孩子一直咳嗽,還想找號販子買個他的號試試的……”
“封老醫生不是都給大領導看病的嗎?”
“那孩子真可憐……”
“這下醫館要關門了。”
……
我扒開人群沖進去。
身材颀長的男人穿着銀灰的大衣,站在清冷的臺階下,彎腰對坐在地上的人說着什麽。
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深垂着頭,看不清面容,手裏抱着一小團東西,仔細一看是個孩子。
已經沒有了生命的小孩子。
森森的冷氣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
我一步步走近他們,感覺到似乎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衣服。
我顧不得回頭。
“何歡。”我大聲叫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驀地擡起頭轉向我。
是何歡。
我的妹夫何歡,封信的朋友何歡。
“你怎麽來了?”他似乎有些意外,嚴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困擾的神色。
但我的目光,卻凝在了地上坐着的那對困苦悲傷的夫妻臉上。
我見過他們的。
那個夜晚的片斷,如幻燈片般在我眼前播放。
穿着髒得有些看不清顏色的舊棉衣的夫妻,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兒,在醫館前苦苦哀求。
“求求你!醫生!給孩子開點兒藥吧……”哭泣的母親抱着封信的腿,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在午夜裏令人心碎。
“白血病……沒有錢……孩子痛……”絕望的父親捶打着自己的頭。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進來吧!”我脫口而出。
值班的小松護士焦急和反對的目光。
哦,就是那個夜晚,我和封信去了我們初遇的中學校園,然後被緊急電話催回醫館。
那晚分明人間寧靜,四海溫柔。
我有些呆滞地把目光移到他們懷裏那張小小的臉上。
那天夜裏,我還抱過她的。
她全身滾燙,高燒不退,始終不肯睜眼,卻不時迷迷糊糊發出一兩聲小獸般的抽泣。
但是現在,她這麽安靜,安靜得像一塊小小的白石頭。
“是他讓我們吃他的藥,是他說不要去醫院……”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言語,也不需要與任何人交流,只是垂着頭,機械地、高聲地重複着這一句。
而女人抱着死去的孩子發出斷斷續續的悲鳴。
不,不是這樣的。
我震驚地看着他們,胸口猶如被萬千利箭穿透後又猛地被重錘擊中。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說?!
我這才看見,醫館門口的水泥地上,用紅色油漆寫的“殺人醫館”幾個大字,觸目驚心。
而醫館大門洞開,原本整齊美觀的藥櫃藥閣,像遭遇了什麽洗劫,珍貴的藥材散落一地。
坐診的醫生和熟悉的護士大概都躲進了裏間。
我想張口聲辯,但卻發現周圍憤怒的聲浪越來越高,圍觀的人群已開始騷動,有些女人臉上淌着眼淚。
我知道我這樣的聲辯出口,只會火上燒油。
孩子已經死去,而最後一個接診過她的醫生,無論做過什麽,都是錯。
悲傷、震驚、慌亂、憤怒、自責……無數種情緒像被打翻了的顏料盤,嘩啦啦地混在一起,瞬間分不清楚。
我竟然在這種時候,想起了那一天和封信一起接診了這個孩子後,晚上做的那個夢。
那個夢裏,大海兇惡,海中有島,島上小小的孩子悲泣求救,但死亡對每一個人都露出猙獰的笑。
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注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只有一線希望,也會百分百付出努力去救治的醫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那個人這樣說。
封信,他現在在哪裏?
圍觀的人群外圍突然傳來一陣明顯的騷動,醫館前坪本來是一些停車位,但因為站滿了人,車已無法進出,場面混亂。
但此刻人群卻奇跡般地分出一個缺口,露出了缺口那裏一輛銀灰色的轎車。
我一眼看見車牌,是封信的車。
每個人都比我更快。
原本蹲在四周的據說是孩子親戚的十幾個彪形大漢,像得到某種暗示一樣,集體沖向了封信的車,圍觀的人群受到了感染,一下子瘋狂騷動起來,将封信的車圍了個水洩不通。
何歡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封信的駕駛室門口,在高聲說着什麽,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駕駛室門開了。
一個穿着大紅色羽絨服的年輕男人,頂着一頭金黃色的亂糟糟的頭發,敏捷地一撩長腿鑽了出來。
像個天真的小孩兒一樣,他好奇地轉動着他毛茸茸的腦袋看着四周。
他揮手笑嘻嘻地高聲招呼道:“喲,大夥兒,在拍戲啊?”
這人是誰?
開着封信的車的人,竟然不是封信。
這一變故,連何歡也愣住了。
遠處,有警笛呼嘯而來。
3.何歡,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那一天的時間過得仿佛格外漫長。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手機上仍然一片空白,沒有封信的電話。
何歡說封信一早送封老爺子回老家去了,路途不遠,本計劃今天去明天回。
封老爺子自鄉野行醫起家,在自己的家鄉一帶有着“活神仙”的美譽,據說人氣之高不亞于明星之于追星少女。
這些年,封老爺子雖然長居C城,但自封信的奶奶過世後,他嫌冷清,因此每年過年前後,都會回祖屋住上一個多月,和那些尚還硬朗的老夥伴一起過年,圖個熱鬧快活。
畢竟是八十高齡的老人,封信自然要護送過去。
他出發的時候,大概不曾想過這等變故發生。
而現在,他是不是接到了何歡的消息,在焦急趕回的路上呢?
我站在陽臺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冬天幹燥而尖銳的冷風穿過胸腔,凜冽的感覺仿佛刺入心髒。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
我今天才知道,何歡是風安堂的法律顧問,有他全面處理這次的糾紛,應該能夠放心。
但是,我怎能放心。
從來沒有哪一刻,我的心裏被一種叫冤屈的情緒死死填滿。
那種感覺,就好像被人扼住咽喉,一口氣息,呼不出來,沉不下去。
恨不得剖開自己的胸腔,才能感受到世間尚存氧氣。
我不是一個太過于自苦的人,我某些時候固執如牛,但多數時候随遇而安。
多年前初遇封信,在漫畫本事件裏,我被好友唐嫣嫣“出賣”,我會傷心,但也感到能夠不牽連他人的安心;
多年後在早教中心遇見姚姚和小圈圈,被小圈圈當場羞辱指認為勾引她爸爸的狐貍精,我震驚難過,但相信封信,痛後得安。
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來做客的小朋友打破了家裏的花瓶,她不敢承認,誣陷說是我做的,脾氣暴躁的媽媽不問原由對我一頓胖揍。
過後才知道揍錯了我,媽媽內疚地問我為什麽當時不喊冤,我眨巴着眼睛說:媽媽弄錯了,但是以後會知道的呀。
這件事被媽媽提了很多年。
長大以後,我依然如此做人,或許是呆傻之人自有老天護佑,我一路化險,竟也一直相信童言無忌的自己是對的。
然而,這次受冤的,是封信。
這世間,一定會有一人,比你的生命你的尊嚴,還要重要。
你的冤屈,你可以淡然一笑,他的冤屈,你卻如烈火煎熬。
無論對于他人,他如何平凡普通,但對于你,他是神壇聖物,他是絕世珍寶。
他是屬于你的星球上開出的唯一一朵玫瑰。
如果你不曾得遇,你便不會知道。
我甚至充滿了張皇的懊悔與自責,那天夜裏,是我主動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迎入風安堂,是我開啓了這場對他而言或許将毀損清白的禍。
那對夫妻求助時的字字句句我都記得清楚,但如今,他們說的都是假話。
我曾經生過大病,我知道那種絕望心情,我相信人性本善,他們的感受會如我所想。
但是,不是這樣,竟不是這樣。
白天時,七春說我這樣想不對,她說封信既然是醫者,無論我當時在或不在,他都不會見死不救。
她說我只是氣話,我這樣善良,再來一次,還是會伸手。
但她錯了。
她不知道,關系到封信,我就是自私,我就是冷漠,我就是不要臉,我只要他好好的。
如果知道會給他帶來災禍,我會阻止他向那對夫妻伸出援手,哪怕會因此被唾罵歹毒。
我終于慢慢蹲下身去,掩面痛哭。
七春陪我回來後,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後,現在看我這樣,終于忍不住爆發了。
“程安之,你能不能振作一點兒,封信還沒死呢!”
她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像拖屍體一樣惡狠狠地拖回客廳,扔在沙發上。
我任她發揮,只顧大哭,哭得幾乎聽不清她的話。
像在學生時代一樣,七春是個兇猛的行動派,她一邊教訓我,一邊沖進沖出。不一會兒,我捂着臉的手便被她用力地拉開,一團熱氣騰騰的毛巾被塞到了手裏。
“有哭喪的時間,不如開動你的豬腦子想想怎麽能幫到他。”雖然用詞難聽,但總能讓人在迷茫中找到一點兒方向,這就是孟七春。
我拿毛巾擦擦臉,帶着哽咽開口道:“那對夫妻生活好像很窘迫,是不是為了訛錢?”
“我看沒那麽簡單。”七春冷哼一聲,“我觀察過了,今天來鬧的那些人,訓練有素,看似兇惡,但其實有分寸,不像那對夫妻的鄉下親戚,也不像是單純想要賠償,倒像是故意鬧給人看想搞臭風安堂。”
經她提醒,我頓時清醒了許多,暗罵自己果然愚蠢。
惹得了事,收不了場,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人之一,我怎麽自己也變成這樣的人了呢?
我這下真的振作了起來,把臉擦幹淨開始和七春讨論。
這時,七春的手機短信鈴突然響了。
“你什麽時候和那個黃金頭發勾搭上了,還交換了電話號碼?”一邊沖到門口穿鞋,我一邊好奇地問七春。
剛才是那個穿着大紅羽絨服染着金色頭發開着封信的車的男人——自稱封信師弟的慕成東發來的信息,他告訴七春,封信已經趕回醫館了。
“我男人又沒出事,我當然有空到處撩騷,不然守着你個苦瓜臉一整個白天,不得活活悶死?”她扔我一個白眼,用力甩了甩她的秀發。
七春最近又換了新發型,剪了一個清爽的短發,染成了玫瑰色,大膽又妩媚。
“真的不要我陪嗎?”她确認。
“真的不要,我是去約會見我男人,你跟着會被嫌棄。”我沖她故意做出很賤的表情擺擺手。
進電梯的那一刻,我又返回去抱住站在門口的七春的胳膊,搖一搖,由衷地說“好愛你哦七春姐”,被她傲嬌地推開。
然後我下樓打車。
開車的大叔把流行的廣舞場音樂開得很大聲,理直氣壯的詞曲和錯綜複雜的人生真是相映成趣。
我無聲地用力呼氣。
雖然強打精神和七春開着玩笑,但越接近風安堂,我越心慌氣短。
封信,他還好嗎?
雖然離開不過短短的幾小時,但風安堂門口,已經換了天地。
沒有了圍觀怒罵的人群,但也沒有了往日平靜安寧的濟世氣息,原本已經花朵盛開的臘梅樹被摧毀得枝殘葉落,早被踩踏成泥的花朵在複雜的空氣成份裏絕望地發出最後的香氣。
木質的虛掩的大門裏透出暖色的光,我還記得那一夜陪着同事孫婷帶着她發燒的兒子小土豆深夜來此,見到這一席燈光在黑夜裏帶來的溫暖心情。
而此刻燈光仍然是那片燈光,卻只感覺凄涼。
門口的大坪裏,有幾個身影在緩慢地移動,走近看,是小松、小岑那幾個護士,在用汽油清洗着門口地上的“殺人醫館”幾個血色大字。
她們平日裏都是非常陽光可愛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這樣低落的模樣。
恰好這時,慕成東從門裏快步走了出來,長腿一晃伸手搶過了小松手裏的工具,大聲說:“說了你們不要弄了,明天一早就會有清潔公司的專業人員過來弄,快點兒回去!”
但是小松不應聲,默默地又取過一組工具擦了起來。
她們那麽用力,好像那些污漬不是潑在地上,是潑在了她們的心裏。
我的眼淚一下子又充滿了眼眶。
她們無力沖上前和暴徒對抗,但她們堅守她們的信仰。
慕成東又是撓頭又是抓耳,一擡頭看見我,正要招呼,我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随即自己走進了風安堂。
誰不痛苦?誰不受傷?即使是這些小護士,也知道逃避沒有用,流着血淚,也要面對。
我又有什麽資格矯情,只顧躺在沙發上悲傷。
接近封信辦公室,我放輕了腳步,隐約聽到人聲。
他的辦公室門沒有關緊,大概是慕成東剛剛從裏面出來。
從門縫裏,恰好能夠看到封信的側影。
他站在桌邊,身姿俊秀挺拔,仿佛平凡日子裏的每一次相見時的模樣。
我癡癡地看着他。
耳朵裏依稀聽到何歡的聲音,他語速很快地向封信說明情況,有些字句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後退,我看着他的身影,像雙腳被釘在了地上,挪不動分毫。
好想抱抱他。
用盡生命裏全部的力氣抱住他。
這時,何歡的聲音停了下來,仿佛在等封信開口。
不知過了幾秒,我聽到封信低低地說:“何歡,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似乎只是在聊家常。
但我能感覺屋裏的空氣和我的心一樣,瞬間凝結成冰。
“嫂子!怎麽不進去啊!”按捺不住的慕成東終于沖了過來,一把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屋裏的兩個男人一起看向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封信轉過頭來的那一剎那,眼睛裏有什麽情緒在迅速退潮。
“安之。”他溫柔地叫我。
他是我想用生命去守護的男人,但是這世間法則讓我知曉,有些人,就算你付出生命,也遠遠不夠。
在那樣仿佛天地傾覆的鬧劇裏,他仍然沉靜得像一棵樹,讓人心裏疼得狠狠地揪了起來。
人們常以為靜者無情,卻不知最靜的人往往最痛。
他的表情裏,沒有憤怒,只有悲傷。
4.我盼你看到明媚的光,你眼裏卻只有冰冷恐慌
慕成東開着封信的車把我送回到和七春同住的地方,已經是半夜。
樓道的窗外挂着一輪昏黃的圓月,淺淺澀澀的光,顯得病恹恹。
我怔怔地看了幾秒,垂頭喪氣地拿出鑰匙打開門。
我原本就是動作很輕的人,這個時間,更是加了小心。
進到客廳,也不想開燈,借着一點兒斜斜的月光,懶懶地摸進了自己的卧室。
意外的是,七春居然睡在我的床上。
我有些奇怪七春怎麽沒回自己房間,走近卻突然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