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Flower·(2)

想要走入婚姻的女人,突然和他分手,隐瞞了懷上孩子的事實,嫁給了他情若手足的兄弟。

也許答案可以通過抽絲剝繭終有一天解開,但自尊的粉碎與挫傷卻需要更長時間。

所以,慕成東選擇了避開封信。

慕成東或許都沒有考慮過突然抽身對封信的巨大壓力,然而封信卻沒有做任何挽留,選擇了讓他離開。

封信說,這是自己為小圈圈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把她送回到真正的爸爸懷裏。

只有慕成東斷絕與封信的來往,他才能真正安心地去擔負起姚姚和圈圈的未來。

只是這些話,封信沒有對慕成東說,慕成東也沒有問。

而風安堂的事情,我也聽封信提過一點兒。

準确地說,并不是風安堂要整體出售,而是封信和彥一的小叔彥景城達成了某種商業合作的意向,封信以風安堂入股,彥氏企業出巨資,将現在的風安堂所在地變成現代化的商業大樓。

之前彥景城使出卑鄙手段陷害風安堂,但卻得以和封信正式面對面。

不知道他們之間經過怎樣的交流,雙方最後竟然确定了這樣的合作意向。

據說大樓落成後,下面五層仍是風安堂醫館,而上面的十幾層則會變成城市的新興綜合商業體。

讓醫館融入城市中心,而不是孤傲地排斥改變,讓祖國的傳統醫學以坦蕩的方式走進每個普通人的生活裏,在質疑和陌生中直面挑戰,讓繁華商場裏的購物人群也成為中醫館的受衆從而成為良性的傳播者——這或許是年輕的中醫師封信的自信。

一陽初生,萬物複蘇。

我明顯能夠感覺到,最近的封信,越來越像我少年時偷偷觀望的樣子,他不發一言,卻成竹在胸,他睜開雙眼,從容不迫地安排和指揮着他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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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變化,是那麽的悄然,就像大片的綠葉叢裏,青色的花蕾幾乎融入一色裏難以分辯。

但沒關系,我知道他一定是朝着太陽的方向行走的。

我認真跟随。

還有一個原因,我隐隐猜到,卻沒法和封老爺子說明。

我猜,封信開始涉足商業運作,也許和他的父親封華即将出獄有關。

他想為他的父親出獄後做一些鋪墊安排。

因為封尋的死,封老爺子這些年來一次也沒有去探過監,也許在他心裏,兒子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與他再無瓜葛。

然而,當年封華經營的華薇集團,因為封華的入獄而一夕破産,上千員工失業,多少人命運因此而改變——那是封信心裏最為沉重的一頁。

也許這些年,他曾經無數次地質疑自己當年的選擇,對父親的恨和怨,又怎知不是摻雜了對自己未能阻止悲劇發生的悔?

将自己的恨和悔發洩在父親身上,最後造成了更多人的悲傷流離,自己也因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這一切,或許是封信原本溫和仁善的性格裏,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和彥景城合作,用資本的力量将一切盡可能地複位,或許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想法。

我想,什麽時候和爺爺交代這一切,用什麽方式溝通,他一定有他的安排。

我其實不必太擔心,現下安撫好封老爺子的情緒就好。

一邊給封老爺子的寶貝們拍照,我一邊思忖着等會兒偷偷短信告訴封信這件事。

同時,我也開始走神地想一些別的事。

如今封信忙着新的事業發展,我幫不上什麽忙,可是,另一些讓他感覺不安的事,也許我可以探究一下。

比如,慕成東和小圈圈。

我想,我應該去見一見李青藍了。

20.我欠他一條命

“你是沒看到唐嫣嫣那天那個樣子!再也不裝了!一杯接一杯地跟人拼酒,笑得那個放蕩!骰子玩得那叫一個純熟!花樣百出啊!”

第一百零一次描述起那天同學聚會我和封信走後的情形,七春依然一臉舒爽興致高昂。

“誰都看得出她受了刺激,她完全就是看上了你男人嘛,這下瞎子都懂了,姐姐我一言不發,就笑看她七零八落!”

我心裏暗暗嘆息。

我沒有七春那麽幹淨利落敢愛敢恨,我雖然默默地在心裏和唐嫣嫣劃清了界限,但聽聞她變成同學中的笑料還是有些不忍。

如果真的是愛,那麽受些苦楚,哪怕最終凄涼,也是一出言情劇。

但唐嫣嫣對封信,又能稱得上有愛嗎?

也許有不甘、有忌妒、有好勝、有空虛……就算還有一點真的是愛,也因為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成份而變得混濁了。

所以,她這樣,連是否值得都很難評說了。

我趁七春眉飛色舞告一段落中場休息的當口,插言道:“你是不是認識李青藍?”

我話題轉得有點兒快,七春怔了一下,雙眼一翻,陷入思考。

“李青藍?好漢藍?我姐們啊!怎麽了你認識她?”

我啊了一聲,笑了起來。

那天見到李青藍後,我總覺得除了第一次在麥記和姚姚一起時見過她,還在哪裏見過她似的。

某日突然記起了,有一次送七春出去,看到七春鑽進一輛等她的出租車,出租車後座上妝容誇張的時尚女子就是李青藍。

她的形象其實辯識度很高,只是我認人實在太菜。

雖然我不知道七春何時認識了李青藍,但七春一向交游廣闊,李青藍又是七春喜歡的那種風風火火愛恨分明的個性,變成朋友并非不可能。

連慕成東都能變成圈圏的親爸爸,七春和李青藍是朋友又有什麽稀奇?

我之所以不直接找李青藍,先詢問七春,是因為我知道七春在朋友中享有極高的聲譽,如果我有求于李青藍,她或許不會聽我的,但如果七春是她的朋友,她就可能會聽七春的。

沒想到,居然真的撞中了。

我詳細地跟七春說起和李青藍的相識,故事實在過于狗血,聽得七春大呼小叫好像在看一部過瘾的狗血劇。

時而長籲短嘆,時而怒目圓瞪,時而撫胸捧心。

我對她的反應也是嘆為觀止。

很多的片斷,其實我都有零星和她說過,但前後完整地串起來成為一條長長的珠鏈,真相的力量自然威力百倍。

而七春和李青藍相識的經過也很戲劇化。

那天,七春獨自跑去看某好萊塢新上映的大片,她有這個習慣,看電影要看首映場,且喜歡獨自前往。

電影開場時,她身邊還空了三個位子,她還有些奇怪,心想這首映的票可是很難買的,居然有人把它浪費?

開場十分鐘後,一對中年夫婦帶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沖進了放映廳。

他們拿的票正是七春身邊的那三個空座。

那對夫婦看起來衣着高檔,但據七春的形容,因為搭配不得體,因而顯出了濃濃的暴發氣質。

但那個男孩子卻完全是個小極品。

他被夾在父母中間坐着,從落座第一分鐘開始,就嘩啦啦地不停地撕開各種零食袋子,發出巨大的聲響,吃個不停。

雖然動作片的聲效已經夠驚人,但男孩兒吃零食加上時不時指着熒幕大笑的動靜仍然清楚地傳遍了全場。

更不要說坐在近距離的七春。

在男孩兒撕開第三袋薯片時,七春拍了拍坐在她身邊的中年女人,說:“能讓您的孩子吃零食的動靜小點兒嗎?影響到其他人看電影了。”

中年女人仿佛沒聽見一樣,頭也沒偏一下。

七春又重複了一遍。

這回中年女人終于把頭扭了過來,狠狠瞪了七春一眼,嘴裏罵了句:“滾開,少管閑事。”

七春這下真火了。

她直接站了起來,要去向電影院的工作人員抗議。

這時,那熊孩子突然發飙,抓起手裏的薯片袋子,狠狠砸向了七春,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着髒話。

七春說,當時她有點兒為難,因為對方是個小孩子,再熊也是小孩子,但她又是那種有仇必報的性格,所以她很為難這一砸之仇怎麽報。

但還沒等她想清楚,後面已經有人一巴掌呼了過來,拍在熊孩子的肉臉上。

她說她當時心裏就驚呼了一聲:好漢貴姓?!

不過沒等她招呼出聲,熊孩子的父母已經瘋了,一個撲向那個呼巴掌的女人,一個撲向七春扯頭發,而熊孩子則號啕尖叫滿地打滾,電影院瞬間亂成一團。

最後的結果就是,大家電影都沒能看成,但七春認識了比她更兇猛的“好漢”李青藍。

兩人惺惺相惜,一見如故,雙雙攜手到商場血拼了一場,號稱一起去了去黴氣,然後友誼指數迅速升溫至爆表。

李青藍兩個月前結婚,七春還去當了伴娘,當時是我幫她挑的伴娘禮服,卻完全沒想到新娘竟然是認識的人。

李青藍的家,在城市的另一邊。

我們到的時候,她正在陽臺上曬太陽,遠遠地看見我們,朝我們揮手。

她家在四樓,從下面往上看,陽光正打在她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只覺得暖洋洋的。

她穿着寬大的碎花毛衣,動作天真可愛,遠遠看去,簡直和清純少女一樣。

我再一次感嘆她的變化之大。

一段愛情或婚姻,可以讓女人從內到外變身,是善是惡,是幸是禍,有時真讓人覺得仿佛是命運。

如果得到了真心呵護,利刺也會變得柔軟,那就是愛的魔法吧。

她在電話裏已經聽說了我和七春的關系,對這種巧合也很是拍案叫絕了一番。

所以落座後沒多久,我就直接提出了我的來意。

我問:“你知道當年慕成東和姚姚分手的真實原因嗎?”

我會這樣突兀地問她,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天她對慕成東說的話,讓我感覺她可能知道當年真正的內情。

這個內情,不僅是慕成東和姚姚解開心結所需要的,連我,其實也需要。

我心裏其實隐隐有一點兒顧慮:姚姚到底是何時認識封信的?她和慕成東分手,真的是因為誤會嗎?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愛上了封信,所以做了這樣的選擇?

我相信慕成東心裏,也一定存着這樣的顧慮。

因為圈圈的降生,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姚姚愛着孩子的爸爸,但是,如果當年的事,根本沒有誤會,只是姚姚想要離開慕成東的借口,那麽,歸來的慕成東,又該如何自處呢?

我很擔心,如果不解開慕成東的這個心結,他和封信之間的信任,會變成莫名的仇怨,再難解開。

聽到我的問題,李青藍沉默了。

她原本是個動靜挺大的人,一安靜下來,讓人感覺有些不自在。

七春在一旁幫我說話:“好漢姐姐,你別怪我多事啊,主要是程安之這個死心眼,我太了解她了,她為了那個封信絕對能變成天底下最臭最硬的石頭,回頭你看着她不忍心,為她心傷心碎,結果傷着你的龍胎可就不好了……所以不如早早給點兒消息打發了她吧。”

李青藍擡眼瞅了瞅我,啧啧兩聲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追了封醫生八年的姑娘啊。”

我被她們說得窘窘的。

七春卻說:“什麽叫追啊?看到人在前面那才叫追,程安之那八年可是連封信是圓是扁散落在哪個天涯都不知道,但人家就是能守身如玉心如頑鐵抱着空氣當戀愛啊。招惹上這種偏執狂,我也很替封信擔憂的,哈哈哈……”

李青藍也繃不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指着我說:“你都和封醫生在一起了,可那時候你還跑去和姚姚談教育談孩子,要不是我相信孟七春,我也妥妥地覺得你就是別有心機啊!”

我想想這樣說來,我也的确無意間傷害過姚姚的自尊心吧?

人的善和惡,功和過,又哪裏能夠分得一清二楚呢。

不過是別人的故事是故事,自己的故事是人生罷了。

李青藍奚落的笑聲剛落,就話鋒一轉,正色道:“其實我很羨慕你啊,程安之。”

我疑惑道:“什麽?”

李青藍說:“程安之,你追也好,等也好,八年的時間,并沒有什麽好驕傲。也許在別人看來,會覺得感動,但我一點兒也不,我只覺得你很幸運。因為這世上,有許多人也像你一樣堅持過,甚至比你更勇敢、更努力,但他們最後不一定得到了好的結局。”

她說得如此直接,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你這麽幸運,反而更加襯托出了別人的不幸,你的經歷讓我覺得失落,讓我想起那些堅持過的日子,最後卻一無所有。所以,我一點兒都不想幫助你。”

“但是啊。”她從身後的架子上拿起手機,翻找通訊錄,“如果是為了封醫生,我願意試試,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因為,那一年,我心灰意冷,腦袋發傻,亂糟踏自己,結果和人一夜情還懷上了孩子,去流産沒流幹淨,落下了很重的婦科病,醫生們都說我很難再懷孕了。我本也不在乎,直到遇上我老公,我才知道世上有報應的,當老天再給了你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人時,你卻因為以前的錯誤不能再為他生一個你們的孩子了。我把自己的過去都告訴了我老公,我說如果确定我再不能生孩子了,我就不嫁給你,這是對我的懲罰。但他帶我去了風安堂,挂了封信的號,是封信給我開的藥,對我說,沒問題,你能好。在那以後,我答應了我老公的求婚,現在我肚裏的孩子已經兩個月了。”

她的語速不疾不徐,不似她平時的快意潑辣,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其實,她說不想幫助我,卻掏出了一顆最真的心,放在了我的面前。

“你們可能不懂,封醫生那時對我說,沒問題——看起來,那只是一句簡單的安慰或判斷,但對我來說,卻是救命稻草。現在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我不敢幻想的,所以,在我心裏,我欠他一條命。”

她原本不必說那些讓她傷心的經歷的,但她說了。

我想,李青藍這個人,也是一個能夠輕易讓人笑也讓人哭的人啊。

21.沒有人能叫醒裝睡的人

“爺爺,以後,風安堂的事,就交給我決定吧。”

“你給我跪下!”一聲如狂怒老獅般的暴吼,吓得我全身生生地顫了幾下,眼前仿佛出現了空氣都在微微波動的幻覺。

封信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溫和順從。

快三十歲的男人了,在外也算功成名就,在爺爺面前,卻像自知犯了錯的乖孩子。

也不知道哪根神經不對,下午和慕成東見完面,我突然一刻也不能等地想見到封信,打過電話知道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就約好直接到他家裏見,誰知一進門就見到這一幕。

封老爺子終于火山噴發了。

我一動也不敢動,站在旁邊只覺得氣也喘不過來,這才知道平時樂呵呵的封老爺子真正發起威來,有多麽王者範。

因為封信私自準備出售風安堂地皮的事,一老一少的矛盾終于暴發。

我也沒心思聽封老爺子在罵什麽,只牢牢地盯住他的手。

因為封老爺子右手上抓着一只茶蓋碗,我預感他随時會用它砸向封信,如果是這樣,那我就要使出我畢生最快的速度攔下它。

我一心一意地做着這件事,因為實在是盯得太用力太專注了,以至于身體都僵掉了。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待到封老爺子終于揚起手來,那只茶碗眼看就要飛出手去,我終于瞅準時機,飛身一撲……

但沒想到我身體太僵硬了,于是就直接臉和四肢同時着地的姿勢摔倒在了他們兩人中間。

更悲劇的是,封老爺子根本沒有把茶碗砸下來,所以看上去,我就像莫名其妙地在人家上演的極其嚴肅痛苦憤怒的家庭劇裏,插入了一個尴尬的喜劇元素。

封老爺子的怒罵戛然而止,我哭喪着臉擡起頭來,看到了老人家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讓他受驚了……

我簡直不好意思再把臉轉向封信,想必他也是一副不忍目睹的表情。

這一刻,我只羞愧地覺得,我真是太多餘了……

只不過,經過我這麽一橫空打岔,封老爺子的火氣似乎被沖掉了一部分。

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慌忙爬起來,覺得右腳脖子鑽心地疼。

老爺子沒好氣地沖我道:“你這丫頭怎麽愣頭愣腦的。”

他又沖封信道:“你給我跪在這裏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然後,他氣呼呼地拉上我回屋。

我一瘸一拐地跟着,咬牙切齒形象盡失,還不忘回頭偷瞄一眼封信。

他果然老實地跪着沒動,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有些不忍。

一進到封家的大書房,封老爺子就把門一關,壓低聲音道:“你這丫頭,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我吓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站在那裏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覺得被揭穿後讪讪的。

我垂着頭說:“爺爺,我怕您打他……”

封老爺子自己坐到紅木的太師椅上,摸了摸胡須道:“所以你就在那兒使勁兒憋着勁兒,打算我要打他就沖出來護着是不是?”

我心想,我明明都沒有動啊,有這麽明顯嗎?

封老爺子長嘆一口氣。

他喃喃了一句什麽,我沒有聽清,卻注意到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桌上擺的一個相框。

相框裏是四個人的合影,一個是封老爺子,一個是少年時的封信,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應該是封老爺子的老伴,還有一個和封信的臉長得非常像的少女,應該是他早逝的雙胞胎妹妹封尋。

我努力想看清封尋的臉,但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看不清細節。

半晌,封老爺子轉過頭來,他的面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仿佛歲月刻下的故事,明明暗暗。

我默默地看着他。

封老爺子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

“封信和封尋,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那時還有着好勝心,他們的爸爸不願意接我衣缽,我就一心想要在孫輩中找個傳人。”

“封信從小就天資過人,謙虛勤勉,我就下了死勁地栽培他。阿尋那時頑劣得多,大家都以為她過得苦,其實不是。小時候挨打挨得多的,反而是封信。”

老人的臉上随着回憶漸漸浮現出悲喜不定的表情。

“為什麽呢?因為期望太高,所以不允許他出一點點錯,偷一點兒懶。

“他們的爸爸來要孩子的時候,我讓阿尋跟去,肯定是有我的私心的。都是我帶大的孩子,我都舍不得。我一念私心鑄成大錯,阿尋死訊傳來的時候,全家天都塌了。後來他們的爸爸入獄,他們的奶奶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最後這個家,人丁凋落,竟只剩下我和封信。”

“程丫頭,你覺得我老頭子經歷了這些,還會把那些名利之事,看得比人重要嗎?”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呆了幾秒。

他卻又自己說下去了:“封信要賣風安堂地皮的事,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到今天才來發這個火,只是想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決心。我老了,身邊只剩他一個人了,前些年,他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那樣生活,但其實已經把自己不當人了。上學說不上就不上了,還來了一場假婚姻如同兒戲,關系到他自己的事,随便就能自暴自棄。這些啊,我都知道……他剛開始不肯再上學的那陣子,我每晚睡不着覺,我知道,他也一樣。我們就剩爺孫倆相依為命了,他變成這樣,我不能怨他,也不敢逼他,只能期望有一天,他自己能振作起來。”

“那個從小就太聽話的孩子,只會傷害自己,不會指責別人。他這是為阿尋的死在懲罰自己,想賠上自己的一生,怕自己過得快活,就對不住死去的可憐的阿尋。”

“所以,程丫頭,就沖你剛才那一出,我給你透個底……封信這次自己做主把風安堂地皮賣了,我料想他有他的打算。這是樁大事,他要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其實不生氣。活到我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封信還年輕,重要的是他不再為死人羁絆地活下去。人有了在乎的東西,想保護的東西,才會想活,想活得好……所以不管他想做的是什麽,我都是高興的。”

“丫頭,爺爺這次給他考驗,你不要摻和,我有分寸。爺爺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有多喜歡封信,都不要主動跟他提結婚的事,一定要他來和你提。能答應嗎?”

從封老爺子的書房出來,我整個人都被震撼得暈乎乎的。

很多的話我還無法消化,但我相信他是為了封信好。

經歷了那麽多風浪悲喜的老人,對世間事的智慧,讓人感動也讓人唏噓。

我突然想到,如果封老爺子這麽了解和信任他的孫子,那以封信之慧,他也一定明白爺爺的心。

他一定知道爺爺的用心,否則,以他的孝順和細心,知道會惹得爺爺發這麽大火,那他斷然不會涉險。

看來唯一沒搞清楚狀況的,反而是我了。

這麽想清楚,心裏就徹底放松了。

我走到封信身邊,蹲下身去,伸出雙手摟住他一邊的胳膊輕輕搖動。

他安靜地看着我,眼神裏有着我不懂的一些光芒微微閃動。

我像小狗一樣乖巧地對他說:“封信,跟你說,今天下午,我和李青藍,去見了慕成東……”

他“哦”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似有疑問。

于是,我和他說起下午的經歷。

我和李青藍,是在一家高檔健身會所見到慕成東的,他應該剛剛鍛煉完,正頭頂一塊毛巾在休息室的貴賓區等着我們。

他看起來已經恢複了活力,又挂上了那一臉的沒心沒肺笑模樣,看到李青藍就立刻跳起來用誇張的動作扶她坐下,逗得李青藍笑個不停。

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曾有過那麽多年的隔閡與陰霾,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的自愈能力或掩飾能力。

有人說,如果你不開心,也要努力地嘴角上揚,你維持着笑的模樣,別人看到你也會開心地笑,這樣世界說不定就好了起來。

也許慕成東就是這樣的吧。

李青藍和他說起往事的時候,示意我回避一下,我知趣地退到了門外。

在路上,李青藍就和我說了,這一次,也算是和她曾經飛蛾撲火般愛過的男人,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慕成東說。

他們聊了近兩個小時。

大約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慕成東推門而出,他說:“我送你們一程,但只能把你們捎到半路啊。”

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麽,但從他們倆的表情上看,似乎都是平靜的。

沒想到,慕成東說只能把我們捎到半路,竟然是要去幼兒園接圈圈。

我和李青藍遠遠地站在車邊看着,慕成東已經像敏捷的豹子一樣竄進了幼兒園門口接人的家長中。

他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一個招呼,遠看感覺像之前見過一次的姚姚家那個保姆。

下午五點三十分,幼兒園的大門準時打開了,一個個豆丁般的粉粉嫩嫩的小朋友被老師牽着,一個個領到家長手上交接。

我看到姚家保姆過去順利地牽了一個小女孩兒出來,是小圈圈。

圈圈原來在早教中心上課時,最喜歡的老師就是我,因為個性敏感陰郁而被我特別注意。雖然年紀稚嫩,但圈圈的臉上,卻很少出現天真的笑容。她衣着精致華麗,容貌出衆,但從不和同齡小朋友一起玩,總是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人群呆坐着,或者自己玩自己的。

可是,今天,讓我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圈圈擡頭和保姆說了一句什麽,竟然回頭朝慕成東蹦跳着走過來。

這種在普通孩子身上随處可見的歡快狀态,在圈圈身上卻是罕見現象。

她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冷冷的、機械的、沉默的、跋扈的。

即使是對我充滿依戀,對封信充滿渴望的時候,她也是緊張的、揣測的、小心的。

我看到慕成東一下子就蹲了下來,把兩只手豎起來放在自己頭上當兔子耳朵比來比去,那模樣一定滑稽可笑,圈圈咯咯地笑了。

然後他站起來,牽着圈圈的手,保姆跟在身後,三人一起走向他的車。

他和圈圈有說有笑的樣子,像滿眼可見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組合。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到了內心有一種巨大的震撼。

我甚至不明了這震撼來自何方,看看身邊的李青藍,她的眼也是濕潤而溫柔的。

我沒有問她和慕成東聊了些什麽,關于當年,到底是怎樣的誤會,讓慕成東和姚姚會彼此都認為被對方背叛。

但我相信她對我說的,疑惑都解開了,但修複需要時間。

我和李青藍偷偷走開,沒有讓圈圈發現。

離開的時候,我擡頭看了一下,火焰般的霞光正爬上樓房的邊緣,顯得熱烈卻又安靜從容。

不知誰家喂養的白色鴿子飛了過去,天空湊巧在此時飄下來一片小小的絨羽,輕輕軟軟,打着旋。

那一刻,感覺到夏天即将來到的暖意,也很想把溫柔心情和封信分享。

聽我說完,封信沉默了一會兒。

我以為他也會覺得意外,但他開口的時候卻并非如此。

他說:“我沒有看錯慕成東,他這麽快就做到了。”

我說:“什麽?”

他淡淡地笑了:“他們是父女啊。圈圈真正的爸爸,一定能讓圈圈變成開心的孩子的。”

他沒有責備我莽撞,我松了一口氣。

我突然脫口而出:“圈圈一直以為你是她爸爸,現在她找到她真正的爸爸了,你失落不?”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笑意更玩味了一點兒。

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嘴賤吓了一跳,感覺自己真是特別居心不良另有所指,臉騰地熱了起來,立刻像兔子一樣嗖地跳起來走了。

我剛走到院子裏,突然發現陰影裏安靜地站着一個人,吓了我一跳。

我定睛一看,竟是彥一。

彥一自從住到封家,就很少與我聯系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他在封老爺子身邊,我還是很放心的。何況那日彥景城諷刺我腳踏兩只船後,我轉念想想也覺得自己對彥一的關心或許的确是一種僞善。

因此對他的态度也就更加疏離了。

突然看到他在院子裏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想必剛才的動靜都聽了個清楚,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卻并不回避,只慢慢地走過來,說:“我送你出去。”

我很驚訝過去活得那麽自閉的彥一,居然懂了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人情世故,嘴角不禁彎了彎。

走在封家的小區道路上,滿天的星雲像是童話世界裏的華麗穹頂布,顯出磅礴而精致的視覺感。

想想幾個月前,我們還在彥家的大花園裏告別,他說如果他死了,就是因為我抛下了他,而我卻依然沒有回頭地狠心離去。

那些仿佛是昨日說出的狠話和傻話,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變得寬容和平靜。

或許人承受愛與痛的能力,都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期。

而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加寬容和慈悲。

我問彥一:“最近好嗎?小叔有為難你嗎?”

他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

我還在想怎麽開口問一下他尋找媽媽朱雪莉的事,他卻突然說:“我知道我和他的區別在哪裏了。”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我怔了一下,想了想,說:“你是說封信?”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眼瞳隐在長長的睫毛下,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彥一的眼睛,總讓人覺得心裏隐隐發疼。

我不忍地別過頭去。

聽到他輕聲說:“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區別在哪兒?我們明明都很悲慘,為什麽她救你卻不肯救我?”

我“啊”了一聲。

彥一說:“他回答我說,我們也許曾經都很悲慘,不同的是,我一直在走,而你卻在原地睡着了。沒有人能叫醒裝睡的人,彥一,你想要人伸出手,就要自己先醒過來。”

這是封信對彥一說的話嗎?他從來沒有和我提過啊。

但彥一說錯了一點,封信從來沒有把希望寄托于被他人拯救,他是他自己的救世主,我只是偶然幸運地打開了一扇窗,讓一直未曾放棄尋找的他看到了外面有光。

這時,彥一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似是短信提示。

他現在開始使用手機了,但通訊錄裏的人,大概不超過五個。

他看了一眼,臉色忽然一滞。

他說:“小叔說,那個人……彥景儒來C城了……他要現在見我。”

不知何時開始,他竟不肯再叫彥景儒一聲爸爸。

22.他媽當然是賤死的!

身為彥一的生父,在香港居住于彥家的那段時間,我算是見過彥景儒幾次的。

說“算是見過”,是因為那幾次,也不過是他的私人座駕從我的身邊駛過。只是還未出花園,所以車窗沒有搖上,他陰沉而木然的臉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

從輪廓上看,他和彥景城似乎有幾分相似,但感覺年紀大很多,氣質也更為獨斷兇悍,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張狂。

我是有些怕他的,因為神秘,所以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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