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溯光【四】

偶爾在夢中他也被自己滿手血腥驚醒。

冰冷粘膩的血液糊在手上厚厚一層,擦也擦不幹淨。

想起夢裏兩個孩子怨毒的眼睛,溯光冷漠一笑,廢物也只敢在夢裏出現。

胸前溫熱的竹哨梗在那裏,從睡覺的角度上,并不舒服,但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溯光覺得自己手上有血腥氣,沒有去摸。

“你要是被抓了,我也會來救你的。”

他又想起來自己說的話。

他沒有做到。

如今已滿手血腥,可這才是一個開始。

因為景國動亂,周圍虎視眈眈的國家、諸國蠢蠢欲動的兵馬……

或許只有長眠才能終止這樣一刻不停的奔走。

已經沒有回頭的路可走了。

我現在擁有的一切,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溯光久久不能再睡去,一夜無眠。

新的一年過去。

溯光坐在王座下,氣勢日盛,他說的話不再會有臣子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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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霄被卸下了權柄,流放至巴蜀。

溯光曾聽說巴蜀有食鐵獸,黑白兩色,力大無窮,幼年憨态可掬,有人說姜公主養過一只,後來不知道怎麽死了,姜公主再沒養過寵物。

溯光不知道食鐵獸是什麽樣子,就做了一個兔子,只有白色,希望阿蘿喜歡。

韋霄曾多次相助,待溯光不錯,幾乎是最溫和體貼的一個長輩了。

溯光也曾真心叫過他仲父。

只不過韋霄的門客太多了。

連姬邬謀反,韋宵都有參與。

溯光最終剪去了他的羽翼。

送韋霄至巴蜀的使臣回來後不久,另一個報信的人也追上來了,說韋霄自知與溯光的關系回不到以前,愧對溯光,已經自盡了。

溯光不知說些什麽,便說了一句厚葬,再未提起韋霄。

又過了一年,雲國與燕國開戰,雲國稍強,占據上風。

溯光以助燕為由,攻打雲國,奪下了三座城池。

接下來的三年,景國不斷向雲國侵襲,陸續奪下多座城池,一些弱小的國家紛紛向景國獻城池。

景國終于破了雲國的國都,俘虜了雲國國君,順路還滅了韓國。

雲國的公子出逃,在另一個地方建立了代國,溯光沒有讓人追擊,打算等雲國的餘孽積蓄好了再一網打盡。

燕國也被溯光奪了不少城池。

所有國家都看見了景國噴湧的野心。

燕太子說抓到了景國叛臣樊将軍,派使臣送來人頭和燕國的地圖。

溯光看着王座下瑟瑟發抖的随從,心中有所猜疑。

但另一個使臣,是溯光認識的人。

燕國臨淵。

圖窮而匕現。

溯光的身手尚可,卻遠遠敵不過臨淵。

匕首的光亮刺了一下眼睛,幽紫色的刃口像阿蘿被雨打濕的裙裾。

竹哨被魚腸劍劃成兩截,溯光絲毫未損。

臨淵看着斷成兩截的竹哨,有意放水,一直撐到了溯光的援軍趕來。

臨淵死在亂箭之下。

當年他受重傷,被匆匆嫁到雲國的姬國公主所救,藏在她的馬車裏,注視着這個溫柔而命途多舛的美麗女子。

他偶爾在夜間看見姬國公主用竹哨吹家長的曲子,傷愈後親手給她做了一個。吹出的聲音,只有他能聽到。

姬國公主所說的第一件事,是保護姜蘿。

姜蘿出生後,臨淵做的竹哨就挂在她的脖子上。

第二件事,是姜蘿所說,送溯光出雲國王宮。

後來臨淵應召燕國的命令,離開雲王宮。

等他再度回到雲國,姬國公主已經去世了。

姜蘿奄奄一息,托他把竹哨送給溯光。

他去送竹哨之時幾乎已經認不出那個成長起來的少年,當年雲王宮裏孱弱如驚弓之鳥,現在已經初露鋒芒。

臨淵只覺得日後也許能幫溯光做一件事,也算不負姜蘿所托。

卻沒想到再遇的時候,是去刺殺他。雲國是景國一點點攻破的。

那座囚禁了姬國公主,使她葬身的王宮被摧毀了。

雲國國君也死了。

臨淵做不到的事情,溯光做到了。

燕太子仁信重義,認為殺死溯光就能挽救燕國的危境。

他不知道景國的強大不止在于溯光,還在于景國上下一心,朝政穩定。就算溯光死了,也會有第二個景王。

溯光的那些兄弟雖然沒有實權,卻也被養得勇猛健壯。

十個臨淵也殺不完景國所有人。

臨淵依然來了。

答應的三件事前兩件都沒有做好,就用最後一件事來彌補。

他死了。

溯光令人厚葬臨淵,又以此事為借口威脅燕國。

燕王果然不負所望,處死了燕太子。

景國安分了一段日子,又開始征戰。

先後攻下了楚國、燕國、姬國。

耗時十年,一統天下。

溯光從二十二歲那一年開始攻打雲國,三十二歲時兼并六國。

他高座在王座上,俯視着下方六國臣民,神色淡漠,一雙眼睛深邃黝黑,沒有人敢擡頭看他。

玄色帝服将他的身形襯得更修長偉岸,英俊而冰冷,厚重的威嚴令人無法直視,臣子皆屈身或跪伏。

“陛下一統江山,可稱皇矣。”

“霸者天成,陛下應當稱帝。”

下方臣子争執不下,直到聽見溯光頭上冠冕垂珠輕輕碰撞的聲音,方安靜下來。

“各取一字,稱皇帝。”溯光的聲音在殿堂中響起,即使是跪得最遠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無人反駁。

史記載景始皇功過三皇五帝,名垂千秋萬代,故稱始皇帝。

皇宮中的人并不多。

稱得上主人的人,只有溯光一個而已。

他不喜歡人多,常年居住的宮殿,宮人加起來也不過十指之數,招攬的高手,護衛他的人反而更多一些。

每逢陰雨天,頭痛就發作得多一些,暗中召來六國的神醫,全都束手無策。抱着廢物利用的想法,溯光讓他們互相交流行醫心得,整理出書。

想着想着有些失神,不知不覺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宮殿,庭院蕭條。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撐着下巴坐在殿前的石階上,側影有些熟悉。

“想家了嗎?”看她坐在那裏有些悵惘的樣子,溯光遠遠問道。

“我又沒有家。”姜蘿偏了偏頭,看見溯光錯愕的臉,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阿蘿?”溯光看見月光下的少女陌生又熟悉的樣子,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有防備,有欣悅。

“現在還能叫你溯光嗎?”

“名字就是給人叫的。”溯光坐在石階上,離姜蘿很近,學着她的樣子,撐着下巴。

“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是人了。”姜蘿伸手,欲捏溯光的臉。

他想躲,又停下了。

任由姜蘿的手穿過他的臉,他什麽感覺都沒有,眸中閃過一絲驚異。

“我怕是頭痛出幻覺了。”溯光苦笑一聲,準備起身離開。

“你現在信不信鬼神?”姜蘿指尖一點白光化成無數綠色的光點,院子裏蕭條的植株重新煥發生機,郁郁蔥蔥,甚至有一株枯死的梅樹,重開了滿樹繁花,冷香沁人心脾。

“別的鬼神不信,只信阿蘿。”溯光看着身形略有些虛幻的姜蘿,不知道是喜是憂。

“有人來找你了,快回去吧。”姜蘿把一個小兔子塞在溯光手裏,把他推出了院子。

“陛下恕罪……”

“無妨。”溯光捏着手裏掉了很多毛的兔子,揮揮手讓他們不要再說了。

紅寶石已經暗淡了。

但這兔子的确是他親手做的,攻入雲國後,他曾在阿蘿的墓地外流連,最終也舍不得挖開她的墳冢。

阿蘿回來了。

雖然不是人,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第二天有宮人說有一處無人居住的荒廢宮苑煥發生機,祥瑞降世,溯光過去一看,果然是昨天晚上那一個宮殿,賜名姜神殿,讓人收拾幹淨,各種物品準備姬全,祭祀之後,就封了殿門,不讓閑雜人等進入。

溯光在裏面收拾出一個房間,平時就在這裏處理政事。

用谛聽神靈教誨的名頭。

六國遺民間偷偷流傳着溯光殺人太多只有靠祥瑞之氣才能安穩度日的說法,有人禀上來,溯光也沒有搭理,流言無傷大雅即可。

溯光跪坐在桌前認真批閱臣子送來的竹簡。用竹子刻字不太方便,體積又大,每天都要看幾箱,好在這麽多年過去了,溯光也習慣了。

姜蘿看着他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幾個時辰,升起敬佩之情。

難怪歷史上他五十歲就病逝了。

這樣跪坐着,一定有肩周炎頸椎病腰間盤突出風濕病吧?

“我曾聽聞用樹皮、漁網可以造出紙張,輕而薄,十分便利。”

“阿蘿可知具體如何制作?”

“用堿液浸泡樹皮、漁網、破布等,再搗成漿,用模具塑形,晾幹即可。具體用量、浸泡時間,我知道的不詳細。”

“好,我讓人去試試。”

他笑容溫煦,沒有在朝堂上的冷峻,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人。

“阿蘿可識得其他六國的字?”溯光又問道。

“認得一些。”

“我今天有些頭痛,阿蘿念給我聽好不好?不認識的字就問我。”

“好。”溯光閉上眼睛,聽着姜蘿慢吞吞念着竹簡上的內容,她的聲音幹淨溫柔,還有一些空靈清冷,很舒服,有時候她會停頓一下,似乎在思索是什麽字,然後又能很快念下去。

阿蘿真是聰穎啊……

七國的文字語言各有不同,很是麻煩,雖然他已經下令統一文字和語言,也慢慢推行下去了,但是那些年邁的老臣子,眼睛都看不清了,自己刻字已經很是艱難,更別說學景國的小篆,溯光特許他們用本國的文字和語言。

溯光聽得懂其他六國語言,字也認得,終究不如看小篆舒服,有時候本來無事,看多了也會頭痛。

沒想到阿蘿年紀小小,就學識淵博,若為男子,一定是他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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