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筝姬【九】
“何必執着那些虛物,你最重要的人, 一直都在你身邊, 還不夠嗎?”忘塵自有他的一套消息收集渠道, 太子算是重點關注對象。白輕絮一直在太子羽翼之下,忘塵雖然知道她心有不甘卻沒有出手誅殺她, 不想讓太子失去所愛而已。
難道人真的是無底洞,永遠不知足?
“孤的好友、伴讀、恩師、待我如親子的皇叔,皆死在陛下手裏。”太子身邊的人又少了幾個,倒在地上,有黑衣人試圖帶太子突圍。他卻讓手底下的人自行離去,倔強地仰頭看着被忘塵護得嚴嚴實實的皇帝,唇邊不住溢出血沫。
“孤出身名門溫柔娴靜又驕傲的未婚妻,與陛下有滅族大仇,咫尺亦是天涯。”太子單手捂着胸口,毒發之痛,如蟲蟻噬心, 而這種程度的痛, 于他而言已經算不得什麽了。早年,身體尚且健康, 因為故交的死,一次次嘗盡了錐心之痛,痛至顫栗,痛至失感。
“孤一生所學,不得施展, 空看着國家頹塌離析,孤之性情,暴虐肆意,陰暗如蟲虺。” 他咳嗽得愈發厲害,咳出的血竟是烏黑一片,粘稠至極。
“二十年來,生恩負盡,滿腔熱血冷卻,雖生尤死,孤不過是一具行走的空殼,皆拜陛下所賜。”
“陛下于孤有生養之恩,今日便将這條命還予陛下……”
“衡之!”白輕絮叫出了他的字,卻沒能叫住太子的命。
藏劍十六載,初試鋒芒。
太子拔劍出鞘,用力刺進心口,只留了劍柄在前胸。
也許是他心裏什麽也沒有,劍也暢通無阻。
“願陛下千秋萬歲,高枕無憂。”
太子跪在地上,笑了起來。
“輕輕…今生緣,來生續…願為牛馬,常伴你左右。”狹長的鳳目微眯,定格成最溫柔的樣子。
他閉上了眼睛,無力地垂下了手。
白輕絮本來挾持着純慧公主。
這一會兒,心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痛席卷而來。
衡之。
不管是年少時溫潤如玉的衡之,還是這些年陰沉暴虐的太子,再也不會叫她輕輕了。
太子的心腹全豁出命,沖向皇帝,沒有一個願意活下來的。
齊骁便示意姜蘿出去,純慧公主被白輕絮拎着,不停掙動,向齊骁投以可憐兮兮的眼神。
或許是太子死了,白輕絮心存死志,看着純慧公主,覺得她也沒什麽用處,便掐住了她的脖子,力道用得很大。
“放了純慧,今日朕還能放你一條生路。”皇帝看着白輕絮。
有忘塵在,太子的心腹完全沒有傷到皇帝,只是禁衛軍死傷了一批,忘塵的白衣上盡是鮮血。
大殿裏滿地是迸濺的血,肢體,那些臣子有些膽怯,大多數都很淡定,吃飯看戲。
大不了像太子這樣一了百了,難道皇帝還能把滿庭朝臣全殺幹淨?
他們又沒有謀反,一個個身體羸弱心如刀割卻沒有力氣救皇帝不是很正常嗎?
白輕絮笑笑,捏斷了純慧的脖子,把她丢在一邊。
皇帝眉頭一跳,正要下令。
門外再度沖進來一批兵士,張弓搭箭,對着皇帝一衆人。
齊骁已經摸到了姜蘿後頭,抓着她的手腕,“你先出去,這裏亂。”
“不行。”姜蘿掙開齊骁的手,撿了把劍,去幫被人圍攻的白娘子。
她明明沒有內力,功夫卻不錯。
齊骁看她游刃有餘的樣子,心中半憂半喜。
小小年紀就如此出色,偏偏賴在危局裏不肯脫身。
“放。”齊骁一聲令下,箭雨沖着護着皇帝的禁衛軍劈天蓋地落下,簌簌的破風聲刺耳無比。
忘塵半攬着皇帝,去擋射來的箭枝。
殿堂對于這一群兵士來說的确小了些,每人還沒射完箭筒裏的箭,禁衛軍就被射成了篩子。
“齊骁,你竟敢判國!”
忘塵冷冷得看着齊骁,拔下紮進自己肩頭的箭羽,朝齊骁擲過去。
姜蘿一劍劈開箭鋒,護在齊骁身前。
白輕絮武藝高強,又是輕靈一路的江湖高手,專門為殺人而練的劍法,劍劍封喉,姜蘿見她安全無虞,就在亂局中摸魚,順手幫了齊骁一把。
忘塵不知道練的是什麽功夫,功力異常深厚,齊骁離忘塵還差得遠。
姜蘿可不想齊骁死在這裏。
他還要護着疆土,怎麽能死在殿堂上。
“齊骁永遠是姜國的人,今日只是清君側而已。”
他聲音冰冷,再度命人放箭。
今日一定要生生耗死忘塵,逼問皇帝拿到解藥。
“先帶陛下撤。”忘塵把皇帝交給禁衛軍首領,自己為他們殿後。
解決了齊骁,其他人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忘塵奪了一把弓,抓了把箭枝,一次射出去,好幾個兵士倒地。
白輕絮軟劍出鞘,追随着逃出大殿的皇帝,輕薄的劍鋒奪取他身邊禁衛軍的命。
“放肆!”
忘塵轉頭便抛下了齊骁,追着皇帝而去。
齊骁張弓搭箭,對着忘塵的後心,這一回,忘塵救主心切,沒來得及躲開。
紫色的閃着幽光的箭頭沒入斑駁的白袍,忘塵終究抓住了白輕絮的劍身,在它迎上皇帝的喉嚨時攔住了去勢,狠狠一折。
“倏——”
崩開一朵銀白色的花。
白輕絮扣下機括,三百六十五根細如蠶絲的透骨針射向忘塵與皇帝。
就算忘塵揮袖送回來了一部分,剩餘的針依然穿透了他的身體,射進皇帝的全身。
孔雀翎。
無視防禦,永不落空。
連白輕絮也被忘塵送回來的針紮了個透徹。
只是瞬間,生死已定。
“姨姨……”針幾乎一接觸皮膚就狠狠的鑽了進去,淬煉時加入的劇毒大肆破壞着人的身體構造,被針穿透的地方,青色的血液不斷滲出來。
粗略一看,也有三四十個針孔。
姜蘿不敢移動,又沒有辦法給她治傷,只能搭着白輕絮的手腕,輸入靈力。
“殺…了…皇帝。”白輕絮動動手指,聲音低啞,示意姜蘿去殺皇帝。
“阿蘿,解藥還未問出,還是讓我來吧。”齊骁也沒想到,原來未關注的舞女竟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
“沒有解藥就是沒有解藥。”皇帝倒在臺階上,忘塵替他擋了絕大部分,雖毒發,他尚可說話。
至于被射成篩子的忘塵,還撐着,顫巍巍的,從地上抱起了皇帝。
“姜皇室,每一代有一人心口有龍紋,這是先祖流傳下來的純正血脈,是繼承人。”
齊骁看着忘塵,也沒有命人阻攔。
就算他長了翅膀,也飛不出這一片宮廷。
更別說他走路都在踉跄了,簡直是垂死掙紮。
“此藥,是專為繼承人所用,可寧心靜氣,修養身體,若是用在非繼承人身上,會有穿腸之痛、錐心之苦,唯有繼承人的血可緩解。”皇帝終于道出毒的來歷,也阻斷了所有人尋求解藥的路。
“藥方已毀,藥引世間已絕跡。”皇帝一直帶着笑,即使他聲音越來越低啞,血流得越來越多,臉上的開心絲毫不減。
“我并沒有子嗣,也沒有人有龍紋。”
忘塵一步一步往外走,沉重無比,卻把皇帝抱得很穩,每挪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一個血印。
“無藥可救就是無藥可救。”
皇帝咳了兩聲,似乎被血嗆住了喉嚨,觸及忘塵溫柔的眼睛,便又壓下去了痛楚。
“你是想所有人和你一起陪葬嗎?”
齊骁目光幽深,眸中幾乎燃起火來。
如果是毒,有它調配出來的比例、藥引,就有可能調配出解藥。
如果是一種不是以下毒為目的研制出的藥,要找到解藥,幾乎是天方夜譚。
這些年有無數神醫入京都,每一個都束手無策。
要是能憑空研究出來,早就成功了。
難道齊将軍真的沒救了嗎?
齊骁不願費勁心力,到頭來得了一場空。
那是他的父親,戰場上以身相護的父親。
如果不是齊将軍替他擋了致命一擊,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的阿瑾沒有龍紋,攝政王卻有。”皇帝低聲道。
“他不是阿瑾。”
皇帝一字一句,說的話于其他人而言,卻沒有絲毫意義。
他已經看不清了,眼前一片眩暈,卻強撐着說了最後一句話。
“害了我的阿瑾,就拿江山來陪葬。”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嘴裏湧出來……
他死了。
臉上還帶着快意的笑。
忘塵跪在地上,依然穩穩抱着皇帝。
他內力深厚,反而比皇帝撐得久一些。
“皇兄……”他去擦那些從皇帝七竅湧出來的血,源源不絕。
或許是這個皇朝注定要湮滅,那一代有兩個皇子心口有龍紋。
一個是皇後所出的太子,一個是容妃所生的姜瑾。
容妃生出一對雙生子,在皇家是大忌,尤其是年幼的那個胸口有龍紋。
于是她和皇帝商量好,讓長子留在宮裏,幼子在地宮接受私密教導,時機成熟時,讓幼子回歸姜瑾的身份,繼承皇位。
至于太子,相比起年幼的姜瑾,他已經威脅到了皇帝的統治。
所有人都輸了,姜姓皇族血脈終究要斷絕在這一代。
先皇與容妃的謀劃随着攝政王的死早就一敗塗地。
沒有人是贏家。
所有幫兇都要陪葬。
皇兄在地下也不會孤寂了。
“皇兄…忘塵來陪你了。”
他緊緊抱着皇帝,幾乎要和那具殘破的身體融為一體,眼裏的光漸漸熄滅,世間唯一予他些許溫度的人已經冷卻了。
活着也沒有意義,一生都在黑暗裏。
“皇帝…死了…嗎?”白輕絮躺在地上,華麗的舞衣早就因亂戰變成一團糟,又被她的血浸染,看不出原色,臉上的妝容也花了,眼睛黯淡無光,只是固執着問姜蘿。
“他死了,他死了。”姜蘿輕輕握着她的手,持續而穩定的輸送靈力。
“祖父…爹…娘…阿姐…”白輕絮眼睛睜大,看見那些死去的親人,朝她笑着,朝她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