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筝姬【十三】

終于有人站了起來。

翰林院的一個書生,姓錢, 三年前中舉, 書讀得多了, 有些癡氣,常常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 再忙的時候,也是一頓飯都不願少吃的。

“二姑娘,我怕死又怕痛。”

翰林院的同僚全拿眼刀子紮他,讀書人最講究氣節,他怎麽這樣啊?

“二姑娘……”又站起來兩個人,望着姜蘿,一臉懇求。

“你們先說。”

姜蘿覺得錢書生是個妙人,便先引着其他人先說。

“吾等妻小皆在異處,非我等怕死,然子女幼小,母親年邁體弱, 實不願拖累親眷, 求二姑娘準許吾等辭去官職,做一普通百姓。”

“準了。”

那兩人納頭便拜, 又出來了一人,和他們一道交了官印,三人被姜蘿的人帶到殿門口,正要出去。

“二姑娘,有沒有什麽毒藥, 我一口吞下去就死了,幹脆利落的,煩請二姑娘賞我一些。”錢書生嗓門不大,這回不知道怎麽聲音特別大,也不怕嚎壞嗓子,幾句話落下,殿中回音久久不息。

“我錢某人雖然無才,卻也曉得要與此城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我也絕不茍活。”

最是悲怆倉惶的時候,不知道有誰笑出聲,諸人心頭的沉重稍稍輕些了。

那三個人面皮發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回頭看着滿殿的官員,其間有寒門苦讀的學子,有承父輩餘蔭的宦官子弟,有上任不久的煙花女子,也有識得幾個字的賬房先生,往常誰也看不慣誰,如今坐在一處,像一個不可拆分的整體。

他們三個人,已經被剝離出去了。

終究跪了下來,一齊三拜九叩,取下頭上冠冕,頭也不回退出太子府。

思及那些史書裏動不動撞柱、以頭搶地、血濺五步的文人,姜蘿也覺得他們就義的方式慘烈了一些。

“藥是有,我讓人裹了糖衣再給你。”

“多謝二姑娘。”錢書生恭恭敬敬跪下來磕了個頭。

“讓諸位見笑了。”

他又笑了笑,看着其他同僚,似乎有些羞赧。

“不可輕易尋死,只要命在,日後讨回來就是了。”姜蘿告誡道。

“謹遵主上教誨。”錢書生作揖道。

難不成王虎還會殺盡這裏的官員?

他靠什麽治國?

光杆司令加一群莽夫嗎?

連屠城的事都能做出來,姜蘿又覺得這些人脖子上的腦袋都不太安全。

總歸她會護着他們。

“諸君不願降,吾等便生死共存亡,守住此城,待将軍歸來。”雖是弱女,話音卻沉穩有力,讓人信服。

即使是零星一點飄渺的希望。

“遵主上令,誓死守城!”

殿中人跪地齊呼,再三叩首。

人總是要死的,不管結局如何,但求無憾。

姜蘿讓京城周邊的城池,抵擋不住就直接投降,狗腿一些,服服帖帖,盡量保全性命,降軍歸入王虎的軍隊後,在叛軍攻打京城時,彙合,背地裏再捅王虎一刀。

期間任何人不得聯絡,到時候姜蘿發令時,每人在右手系白色麻布,不傷同胞,以此為準。

尋常人家都會備些白色麻布,國喪時期人人都要用得上的,如今找一找,也不麻煩,再說,實在沒有,那時在裏衣、亵褲上撕一條布下來,也不妨事。

有姜蘿的投降令,叛軍推進的速度快了很多。

每次攻城的時候,王虎的叛軍剛打出火氣,馬上就能攻破了——

城門大開,立馬就一大堆投降的從城裏湧出來,像看見了親人。

衣裳褴褛、臉龐漆黑、瘦骨嶙峋、受苦受難的老百姓跪着恭迎王虎,驚呼“真命天子”、“萬歲仁愛救我等出苦海”、“金龍猛虎真帝王”,好話不要錢的說。

再加上姜蘿派出的卧底妙計連連,溜須拍馬,為王虎排除異己出了不少力,打入王虎內部,成為他看重的智囊,份量越來越重,在他的游說之下,投降的人竟絕大多數都保住了。

降軍全被打散分到一堆農民起義軍裏頭,像一杯油分散滴進了一桶水裏,看似平平無奇,等一點火星,成燎原之勢。

就算只能蒸發一點兒水,也要執拗的燃起火光。

“主上,王虎的軍隊宣稱有三十萬,實則不到十五萬,不少人都是被強行征擄,心中并不願謀反。”

“王虎開的賞賜很高,麾下也有悍勇的人,京都雖臨時募兵,湊足三萬之數,仍不敵王虎,與以卵擊石無益。不如我等一齊撤走,與北疆的顧将軍彙合,擊退異族後再謀複國之事。”

姜蘿示意他們坐下來,再慢慢談。

“顧将軍如今靠着京中調濟糧草,我們送去的糧草,連王虎都不敢動,他也顧忌北方的異族,不敢放他們進來。”

顧将軍在北疆,姜蘿倒是放心。

顧将軍原先是齊将軍麾下的将士,受齊将軍恩惠頗多,交情深厚,被攝政王使計離間。兩人佯裝絕交,見面比痛罵對方,實際上心中一如往昔,齊将軍病重期間,顧将軍送了不少藥材。

顧将軍雖不及齊将軍在戰場上的不敗神話,守住邊疆卻沒一點問題。

這也是姜蘿放心齊骁的原因。

顧将軍在,齊骁只要活着,一定能救回來。

三軍易得,一将難求。

齊骁打磨一下,就是下一個齊将軍。

“若吾等棄城而走,百姓必遭雷霆之怒,再者,顧将軍的命脈被王虎把持,無糧草支撐,空有大軍又如何,去盤剝百姓?與王虎何異?”

“京城易守難攻,一但放棄,再就難奪回來了。”

她語調不緩不急,看着沙盤,那一座座插了白旗的城池,逼近京城。

“我們沒有退路。”瘋皇帝在位攬權時,好風雅之事,大力削減軍政,削兵賣馬,幾乎把姜國的根基刨空了。

他有他的愛恨情仇,和姜國的百姓什麽愁什麽怨?

放不下就早點去地下報仇,何必禍害一整個國家。

異族皆骁勇善戰,戰馬雄健,兇狠耐寒,朝中軍隊已經不敵,兵力又不夠,幾乎是活生生拿人命堆起邊境的數十年不破神話。

齊将軍用兵如神,瘋皇帝專門給他拖後腿……如此種種,不提也罷。

“聯系王虎軍中攝政王的舊部,讓他們幫我們鼓動人心。”

姜蘿拿出一塊白玉佩,正面是個姜字,反面是瑾。

這是原主的随身之物,一直戴在脖子上,是姜瑾的信物。

“我乃攝政王之女柔福郡主姜溪之女。”

“王虎倒行逆施,非明主,攝政王舊部原與我家長輩有舊,若助我複國,必有厚賞。”

“尊主上令。”

“如今我一個弱女子,幼小柔弱,無人依靠,大軍兵臨城下,不知如何是好,實在急需叔叔伯伯們相助,若是他們能斬殺王虎,送上人頭,做個異姓王也可以。”姜蘿語氣冰冷,屋內的人齊齊打了個寒戰。

實際上王虎還是抓活的比較好,不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

“哄着他們便是了,卑微一些也不打緊。”

“是。”

姜蘿喝了杯茶,早已冷透,被涼水一沖反而精神了一些。

攝政王的舊部,總不老實,要是得用,許以高官厚祿也可以。若是狼子野心,一網打盡,省得總趁熱點火。

年關将至,京城裏已經飄起了雪花。

無人有喜色,啃着幹糧餅子,削制箭支、木刺,撿石頭。

不用姜蘿召集,全城的百姓都在出力。

撿石頭這活兒人人都做得,上至年邁的老人,下至四五歲的幼兒。

裝了一筐又一筐的石頭,最小的有拳頭大,最大的有臉盆大。

城中有投石車,從十幾米高的石頭上投下來,砸到頭,不死也半殘。

還有姜蘿讓人研制出的炸彈,原料不夠,工藝粗糙,說是炸彈,實在是難為它了。

比爆竹厲害很多,丢在人群密集處能炸死幾個人。

今年京城的爆竹,全改制成了“爆彈”。

“打完皇帝好過年”、“瑞雪兆豐年”、“一鼓作氣沖破京城”,各種口號鼓動,如今自稱“義王”的王虎,終于決定來攻打最重要的城池,姜國的京都。

姜蘿站在城牆上,深吸一口氣。

她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戰鬥。

不能取巧,實打實的血肉相搏。

雪下得很大,京城不能稱之為彈盡糧絕,也算寒酸窮苦。

王虎不知道想到了哪位前輩的主意,讓人在城牆下面用大鍋熬煮肉粥,香氣四溢。

“讓熬粥的人下巴豆進去,下什麽都行,雨雪天肚子受寒很正常。”

“是。”

姜蘿沒吃什麽,這會子聞着香味,一點想吃東西的欲望都沒有。

月城十萬百姓的人頭,堆成的京觀還在,撲鼻的血腥氣如影随形,她看着下面的大鍋,只覺得嘲諷。

“義王作詩一首。”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

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

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

睚眦即殺人,身比鴻毛輕。

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

馳騁走天下,只将刀槍誇。

……

男兒莫戰栗,有歌與君聽:

殺一是為罪,屠萬是為雄。

屠得九百萬,即為雄中雄。

……

寧教萬人切齒恨,不教無有罵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處英雄不殺人?”

姜蘿幾乎是被氣笑了。

這位還是一個穿越者?

難怪能在一群普通壯漢中脫穎而出,自封義王。

他知不知道這首詩是愛國青年熱血上湧,紀念歷史上慘烈大屠殺時寫出來的?

殺人,殺的是侵略者。

屠城之人,十萬無辜百姓,有何底氣敢稱雄?

“義王揚言要娶姜姑娘為平妻。”

“願與十裏紅妝,領三十萬兵馬迎娶姜姑娘。”

“義王揚言,不願與姜姑娘兵戎相接,若成好事,皆大歡喜。”

“呵……若義王斬麾下士卒嗜殺者萬人,堆成京觀,再把他自己的首級堆在最上面,我也願意與他拜堂。”

作者有話要說: 京觀,古代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屍,封土而成的高冢。

人頭山這樣的……比較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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