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比奪魁

止禹山上,塵息門中。

仙門百家熱熱鬧鬧的大比,此時正進行到最後一天。

逢此盛事,止禹山不為外人開放的禁制也被暫時撤下,有得了這段機緣的凡間樵夫跟着往來的修士走上石階,還懵懵懂懂,扯了旁邊人雪白的一段衣袖問:“小友,敢問這是什麽集會麽?”

五大三粗的樵夫手上不知沾着什麽,把修士的袖袍抓出了個手印來,修士也不惱,溫和地回道:“是一甲子一遇的仙門大比,大叔,您今兒可算是撞着大運了。”

樵夫松了手,也看到自己抓出來的手印,有些羞赧地把手在自己衣服上重重擦了幾下。

修士溫聲笑道:“無妨。”

他袖袍輕輕一抖,白色的布料又變得纖塵不染。

山中的春風夾着點零星的花瓣,陽光正好,落到那年輕人模樣的修士身上,他黑發束起,一張臉幹淨又好看,顏色有點淺的瞳孔裏含着點溫潤的笑意,看上去與他那白得發光的衣服如出一轍的出世出塵。

樵夫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山中甚廣,大比在即,我一時也無法送您回去,您不妨便跟着我走吧。”修士出言相邀。

樵夫便稀裏糊塗地就跟了上去。

石階恐怕有幾百幾千萬階,仰頭望去,它們順着山峰埋進樹叢和雲霧裏,山峰高聳入雲,石階之上向上望去不見峰頂,回首看去也不見來路。

但樵夫跟着這好脾氣的修士走了沒兩步,卻已然走入一處寬廣的地界。

頭頂有白鶴高飛,伸手可捉雲摘星,雲霧袅袅,一群看着年紀都不大的修士擠在這裏,中間還有些穿着凡人衣着的人,年女老少皆有。此處人山人海的,比樵夫趕過最繁華的市集還要熱鬧許多。

帶樵夫上來的年輕修士道:“大叔,您便在此稍候,大比結束,自會有人送您下山。”

那人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亭子:“那邊有飲水與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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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修士還欲說什麽,被遠遠傳來的一個聲音打斷:“小辣椒!大比最後一場馬上開始了,你怎麽還在這?”

踩着一把長劍飛來的人也着一身白衣,停到他們面前。那人高高瘦瘦的,看面相約莫二三十歲,也是個玉樹臨風的青年。

樵夫被這禦劍飛行之術驚了一驚,還沒說出什麽話來,一直溫文爾雅的那位修士一把将來人從飛得不高的劍上拉下來:“說了多少次,在外面要叫我大師兄!”

“大師兄。”來人從善如流,“掌門師叔說你再不過去,就要罰你把藏經樓的書都抄五百遍!”

年輕修士怪叫了一聲,似乎也裝不下去什麽謙遜溫潤了,跳上那只劍就高飛而去,留了一聲:“土豆,你給大叔安頓好啊!”

樵夫被辣椒土豆之稱又驚了一驚——仙門的人取名字怎麽感覺還不如隔壁的王二狗講究呢?

那被稱為土豆的年輕人的劍被順走,也沒顧上氣急敗壞,他頗為要臉,端端正正地給樵夫做了個拱手禮,道:“您這邊請。”

樵夫乖乖跟着走。

“土豆”仙人引着樵夫邊走邊說:“一會兒他們打起來,您看着就行了,這邊很安全,那裏有歇腳的凳子,大比結束會有修士來帶你們下山,到時您在這裏等着就成。哦,注意不要到山崖邊去,當心別什麽風掃下去。”

“那我便先行離開了。”“土豆”仙人交代完了,捏了個訣,眨眼已如一陣清風遠去。

樵夫找了個地方正要坐下,聽得有人湊過來眉飛色舞地問他:“大叔,方才那兩位您認識?”

“不認識。”樵夫搖搖頭,被那問話的青衫少年拉着坐下。

“那兩位可都是金丹以上的修士了。”有眼尖的道,“年紀應當不出兩百歲,是高手。”

“我都修了兩百年了,還沒凝丹,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另一人感嘆。

他旁邊的人出聲:“我三百多年才凝的丹,道友,你還能再掙紮一下。”

“別比了,比不上的。”旁邊坐的那一圈人裏有個穿淺綠衣裳的女子沖這邊喊道,“那兩位,就那個辣椒啊土豆的,乃是塵息門下谷山真人的弟子。”

她這話一出,周圍的空氣都凝了一下。

“敢問是……哪兩位?”

姑娘回了個看傻子的眼神:“那個小辣椒,剛剛你還押人能拿榜首呢。”

“嘶……”搭話的人震驚無比,“是那位十多歲築基,二三十歲凝丹的……傳說?前幾日擂臺賽上,那位令枯木逢春的第一名?”

傳聞裏,塵息門下有位千百年不遇的奇才,他天賦極高,十幾歲時築基,三十歲上凝丹,步入修行之門至今不過百餘年,已成為這一輩弟子中的翹楚。

擂臺賽上,登臺的選手們都拿出了自己精心鍛造許久的珍貴法器,偏他一人手執一截枯枝跳上臺去——據說是與同門師兄弟打了賭,哪怕是這樣,他還是穩穩當當站到了最後,奪冠之時,那段死得不能再死的枯枝落到地上迅速生出了新芽,開了一枝繁盛的桃花,襯着少年人眉目俊朗、意氣風發。于是一夕之間,“枯木逢春”的名頭便傳遍了仙門百家。

也一度因為他,本次仙門大比觀戰席上一位難求。

這搭話的人正驚豔于方才遠遠一眼看到的那段緩袖流雲、白衣翩然的情景,而候在場外的蕭椒——那位千百年不遇的“辣椒”仙人,此時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

還沒收回去,他便被旁邊穩重老成的青年拿扇子狠狠敲了下頭。

“蕭師弟,你能不能認真點!”

敲蕭椒頭的是他家掌門師叔的嫡傳大弟子邱采白,按着入門修行的時間來算,他也該叫對方一聲“師兄”。雖然邱師兄同蕭椒不是一脈,但是鑒于蕭椒那十年有九年都在外面雲游的便宜師父沒能趕回來參加這盛會,掌門師叔便欽點了邱采白來看着蕭椒。

掌門師叔那一脈的人慣來做事板正,蕭椒最頭疼的就是跟他們打交道,還得裝模作樣,不勝其煩。

邱采白語重心長:“蕭椒師弟,‘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注】……”

蕭椒敷衍點頭,答得比誰都順口:“謹遵師兄教誨!”

“你今日的對手是歸元門的大弟子,修行五百年,據說如今已經邁進破丹期了,你在韻丹這一步卡了這麽久……”

蕭椒一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姿态。

邱采白當然知道這個師弟是千百年來難遇的修行奇才,但是看着他這樣散漫,着實有些擔心谷山師叔的那種散養法将這好苗子給蹉跎了。

跑得比誰都快的人如果不好好教,恐怕将來摔得比誰都狠。

但是蕭椒顯然不理解邱師兄的擔憂,他抓了一片草葉子漫不經心地把玩,表面還是端端正正回道:“是,師兄,我回去一定勤勉修行。”

蕭椒本人其實沒有什麽上進心,雖然有驚人的天賦,但是總是懶懶散散的,精進修為都是随緣——不然也不至于在韻丹上卡了數年。

邱采白實在接不下去話,喊了旁邊禦風趕來找蕭椒讨劍的蕭逗:“那個蕭……師弟,你在這陪着你師兄,我去找掌門回禀。”

邱采白不是很想喊出谷山真人門下的這四個師弟的名字,尤其是他們中有誰湊一塊的時候。

晖月峰上谷山真人與他四個徒弟的居室同塵堂門口,有一方菜園子,裏頭種着些自生自滅的蔬菜,第一塊地裏種着辣椒,後頭依次種了土豆、大蒜、冬瓜、白菜等等,他們師兄弟四個的名字——蕭椒、蕭逗、蕭算、蕭冬,就是按這些蔬菜來取的。

全塵息門都能想到谷山真人的五弟子——如果有的話,他的名字不是蕭白就是蕭菜。

谷山真人不僅是個雲游浪子,還是個取名鬼才。

當然,穩重如邱采白,這話他是不能說出來的。

蕭逗擺出一副溫順憨厚的樣子:“好的邱師兄。慢走邱師兄。”

邱采白走遠了,蕭逗才湊到蕭椒身邊,小聲問道:“小辣椒,一會兒比賽你多大把握?”

他們這一脈人丁稀少,師兄弟四人中有三個都是谷山真人雲游的時候撿回來的,只有蕭椒一出生就在塵息門裏。按入門時間排輩分,蕭椒便是大師兄,但是從年齡上看,蕭椒卻比晚他兩年入門的蕭逗小上一輪。不過他們一起生活了百多年,成日沒大沒小鬧慣了,倒也不太在意師兄師弟的頭銜和輩分。

蕭椒看了看蕭逗的神色,失笑道:“我讓他三招也能拿榜首,你信嗎?”

“信信信。”蕭逗扶額無奈,“你好好表現,別闖禍就成。師父他老人家在回山的路上了。”

蕭椒一聽這話,雙眼泛光。

谷山真人——程谷山,蕭椒那喜雲游的便宜師父,雖然沒怎麽正經教過蕭椒本事,但是他每次雲游回來都會給他們師兄弟四個帶許多新鮮玩意兒,對蕭椒來說,師父回來就有驚喜。

他快快樂樂地想:嘿嘿,這次我拿榜首也給師父一個驚喜。

大比最後一天一共有三場比試,要決出最終的前三名,壓軸的這一場,蕭椒對上歸元門的鐘銘遠,勝者便是此次仙試榜首。

這是最受矚目的一場。

那位“辣椒”仙人上場的時候,場外的人都都自覺地屏息凝神,準備好好看一看這位傳說中的天才。

少年人端端正正站在場上,身形筆直,仿若一根修長的、頂天立地的竹。

他模樣俊得紮眼,身披一段日光,白衣飄飄,眉眼昳麗,唇角微彎,帶着張揚的明媚,是那種畫本子裏一劍分潮的意氣風發少年郎的模樣,遠遠地一眼看過來,不知道能勾在場多少女修士的心去。

這麽一比,另一邊的鐘銘遠已經被襯得有些暗淡。鐘銘遠是個好面子的,哪裏甘心一上來就被人壓一頭,他佩劍出鞘,試圖靠裝腔作勢來挽回點面子,對蕭椒道:“拔你的劍。”

蕭椒卻抱着手,裹着劍鞘的長劍提在手上,一點也沒有要動的意思。他笑吟吟回了句:“鐘道友,你是劍修中的佼佼者,而我不是劍修,所以我拔劍也沒什麽用。我們打個賭好不好?”

場外的蕭逗正帶着另外兩位師弟準備尋個好地方看比試,一聽場上那帶着笑的家夥這麽說,他就覺得心裏一涼:要完!

只聽得蕭椒慢條斯理道:“我賭你三招之內就得敗。”

“你!”當着仙門百家的少年子弟,這話真的又狂又不給面子,鐘銘遠被氣得牙癢,拿刀的手就要控制不住砍過去了。

“蕭道友,上次大比你可是敗給我的,別這麽狂!”

蕭椒堪稱溫和有禮地回:“上回我才剛凝丹,招待不周。”

場下的邱采白暗暗咬牙:“蕭……椒!”

蕭椒平日在門中就愛胡鬧,邱采白為這事,不知道跟他叮囑過多少次了,結果人明晃晃擺着:我錯了,但我還敢。不僅死不悔改,還要變本加厲,今日要是掌門今天在場,恐怕蕭椒得抄經書抄到掌門飛升。

邱采白作為掌門最器重的首徒,真心實意為門派感到心累。

鐘銘遠當然受不了在衆人面前被個毛頭小子這般輕視,手中的朱痕劍脫鞘而出,帶出一道寒光,直往蕭椒那張他怎麽看怎麽讨厭的臉上飛去。

被蕭椒輕飄飄躲開。

少年衣袂翻飛,愣是沒讓劍光擦到一點。

他笑容明媚,特地用了傳音法術,好叫周圍的人都能聽清楚:“三招,我讓你兩招。”

剛被蕭逗安置好的兩位師弟:“……大師兄屬實猖狂至極!”

其中小師弟蕭冬又補充道:“還讨打至極。”

蕭逗瞥了一眼這倆,嘆氣:“是我我得跟他拼命。”

“誰讓那姓鐘的那天要陰我們!”三師弟蕭算哼了一聲,“大師兄就很磊落,不像某些僞君子。”

蕭算說着又想起來初試時的第一場比賽,那時他們各大門派的弟子都入太虛境中闖關,歸元門那看着人模狗樣的大弟子鐘銘遠不巧跟他們一組,大概是嫉妒他們優秀,那鐘銘遠背地裏沒少給他們使小絆子,甚至差點害了小師弟。

場上的那位“僞君子”一招不成,又被蕭椒出言刺激,他本就心胸不太寬廣,這下是真的想殺了蕭椒的心都有了。

上一次仙門大比之時,他跟蕭椒打過,那時候他贏得輕輕松松,也沒想過別的。

那時誰都沒想到,這少年會成為最年輕的傳奇。

修士的幾十年,雖說“短如一瞬”這樣的話太誇張了,但事實上也不過如一根輕飄飄的羽毛落到地上。白駒過隙,日月如梭,大多數人幾十年不進一步,好點的也不過稍稍前進一小,誰像蕭椒似的,那修為就跟見風就漲一樣?

鐘銘遠的劍高高飛起,他捏着訣,劍意高昂,有光芒聚攏在劍身上。朱痕劍又一次往蕭椒飛去,半途中分作數支劍,裹挾着殺意奔騰而去。

朱痕劍上傾注了鐘銘遠大半的修為,寶劍威風淩淩,一路掠去,隐有雷鳴潮聲相和響起。

有那麽一瞬,天地間皆被熾烈的光吞沒,在場修為偏低的修士一大半都目不能視,他們只聽見劍鋒撞到什麽上的尖銳鳴聲。

并未受劍光影響目睹了全程的邱采白:“……”

蕭椒依然是一片衣角都沒被劍鋒沾到,而朱痕劍在他身後,一頭撞出了先前設下的屏障,穿雲撥霧而去,釘在了飛霞峰的大門上。

大門轟然倒地,石塊瓦礫從飛霞峰的崖壁上滾落,墜落進缥缈的雲霧裏。

有人認真比賽,有人專心拆自家門派。邱采白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石落了下去。

蕭椒回身看了看,稀碎的飛霞峰大門是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了。

他想了想飛霞峰的蘇抱雲師叔,那是位脾氣頂不好的前輩,拔她山上幾棵靈草都能被她罰上大半年。

“哦豁。”蕭椒真心實意地同情鐘銘遠,“你完了。”鐘銘遠這次是拔了她整個山門!

“……”鐘銘遠自己也顯然沒料到有這一出,他臉色發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蕭椒心情頗佳:“兩招讓完了,鐘道友,得罪。”

他劍未出鞘,一招把鐘銘遠拍出了賽場。

也是在他出招之時,鐘銘遠才突然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威壓,陡然暴起的力量當胸襲來,叫他一口真氣沒提起來,便在即将窒息的感受中被抛到了場外。

“你那天在太虛境裏推我師弟,差點害死他,今次我還了。”

蕭椒居高臨下地看着鐘銘遠,收住了那點不正經的目光之後,他整個人像是被鍍上了一層光,他說:“送鐘道友一句話共勉,修行之前先修修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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