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原形畢露
沈谧的袖袍無風自動,那身衣裳仍是按着蕭椒的錦衣變化來的那套,袖口和領口滾了金絲銀線,紋樣精致華美,蕭椒穿着像個凡塵富貴公子哥,沈谧卻穿出一身清冷肅殺的氣質。
他的皮膚是蒼白的,而一雙眼瞳色卻很深,黑得有些不正常,碎掉的幻境裏光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卻沒有一點能映照進去。
風灌過來,沈谧伸出來的那只手落在李無眼中,無端讓惡鬼想起了從當年地底爬出來的屍體,那是他所有執念與惡意的源頭。李無惶恐地想要掙紮逃跑,卻半分不能動彈,他跌在一地幻境碎片裏,從那些碎塊中能看到高高的繡樓和來往的人群。
虛假的煙火氣混在隐有血腥與腐朽味道的黑霧裏,透過重重虛影,李無看到沈谧的神色,心裏猛地一窒。
那神态何其眼熟!
惡鬼眼中長身玉立的男人慢慢與高高在上的神龍像重合在一起……但他們又不一樣,當年未碎的神龍像一雙眼裏還能瞧出些慈悲,而沈谧眼裏,只有無盡的冰霜。
李無一身修為似乎也連同黑霧一起被對方收走。
他試圖反抗,卻被對方輕易壓制住——沈谧甚至沒有動手,只是那麽站着而已。
“哈,”惡鬼終于從詫異中清醒過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又瘋瘋癫癫地笑道,“原來是這樣,你也是……你也是!陰曹地府爬出的惡鬼,身負詛咒……我們都是一樣的。”
沈谧輕輕一哂。
他态度平靜,開口卻刻薄:“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李無突然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倒地。
他不甘心極了,要掙紮着爬起來,卻叫腥風兜頭一打,整個人——整個鬼,呈五體投地之姿被釘到了地上。
這時,有不規則的幻境碎片從李無身側眼前飄過,他擡頭,透過生死離合虛虛實實,看到繡樓之上的女子低頭與他對視一眼。萬千嘈雜,他耳邊卻只剩了誰溫柔缱绻地喚的一聲,是他的名。隔着呼嘯而過的光陰,被惡念驅使的鬼修此刻突然恢複了一絲清明,他好像終于能想起還活着的時候的那點……微末的少年心境。
像是紮在他識海的一枚針。
針落了地,惡鬼伸手去抓那碎片,可是幻像碎作泡沫,一絲一毫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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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消散,連同其間的惡鬼,都盡數化成了紛飛的粉塵。
塵埃落地,迷瘴隐去,蕭椒仍站在荒村中,沈谧立在他身旁。
陽光映着破舊的房舍,有些紮眼,蕭椒正對着的地方,是一座塌了一半的繡樓。
萬籁俱寂。
“這就……完了?”蕭椒緩了許久,才突然想起來應該攔住沈谧,從那惡鬼那裏打聽一下玄谏宗失蹤的弟子們的!
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其實有很多想問的,比如,為什麽沈谧說是龍首玉召來的他,比如,李無那番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麽意思,又比如……那些黑霧,以及“我的東西”是怎麽回事。但他不知道怎麽開口問。
沈谧方才一句“你算是個什麽東西”,語氣實在過于刻薄,叫蕭椒把話問出口之前先猶豫了,他毫不懷疑自己問了能得到的回應也是同一句。
兩相沉默,卻是沈谧先開的口:“把玉佩給我。”
蕭椒:“……啊,哦,好。”
他伸手把玉佩遞了出去,然而玉佩卻在沈谧指尖還未觸及的時候,發出了一陣極燙的光,生生将沈谧彈開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蕭椒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只知道龍首玉是龍骨所制,原屬于隐心宗,別的他一無所知。
莫非這龍骨也是有脾氣的龍骨嗎?
沈谧眯了眯眼,他一雙眼本就狹長,眼皮半開半阖時,眼尾是微微下垂的,收住了眸中一片霜雪,這麽看來居然難得有點慈眉善目的意味。但這“慈”與“善”有限得很,且一點也不真心,倒更像是貼在他臉上的一張面具。
他目光在蕭椒身上逡巡片刻,不知在想什麽,卻将蕭椒看得一陣局促。
蕭椒只覺得這人眯着一雙眼能将人徹底洞穿。不過他倒也坦蕩,自認為自己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沒什麽不能被看穿的,便老老實實站着由沈谧看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沈谧問。
蕭椒捏着那塊玉佩:“什麽?”
“呵,”沈谧垂眸,“你這玉佩上有兩種禁術,其一,是你和它之間締結契約,其二,乃它與我之間單方面的約束。”
蕭椒腦子轉得很快,被這麽一點撥,立刻便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由它為媒介,你我之間存在着類似器靈和器主那樣的關系?”
沈谧點頭。
不知是不是受這層他和蕭椒都剛剛才明白過來的關系的影響,沈谧此刻好像收斂了一身銳利與冷漠,看起來居然有些溫順。
這倒讓蕭椒不自在了。
“你,這……我我我,神龍祠裏我沒有趁你昏睡對你做什麽事,這我真的不知道,阿谧,我……”蕭椒的腦子轉了許久,轉到了個死胡同裏卡殼了,他想起來在神龍祠裏沈谧剛醒的時候,他大言不慚同柳應胡扯了一句“差一點的命中注定”,當時好像正好被沈谧聽見。他生怕被沈谧誤會。畢竟有這莫名其妙的禁術的玉佩是他戴着的,加上那番不要臉的話,這麽看起來自己也太居心不良了。
“我這個玉佩,是下山前在大比上奪得魁首,拿到的獎勵,也沒指望它有什麽用,戴在身上圖個好看罷了,雖、雖然……師父說這個可能會助我修心……但我覺得沒什麽可修的。”
這算哪門子助我修心!蕭椒在心裏咆哮:助我修心魔嗎?!
“嗯。我知道。”沈谧回。
蕭椒有些絕望:“……不,你不知道。我真的是正人君子。”
如果蕭逗在場估計現在能給他一腳——實在太丢人現眼了。
或許是他抓耳撓腮的樣子實在太呆了,沈谧輕聲笑了笑,放緩了态度和語氣:“不先去找你師弟他們?”
“哦,對。那你……”蕭椒撓了撓頭。
“随你一道去。”
沈谧雖然是這麽說的,但心裏卻并非像他表現的那樣溫馴。畢竟……他是站在九天雷劫下都能與天叫板的人。他刻意比蕭椒走慢了一步,盯着蕭椒的後腦勺——少年人應該是在身量還沒長開的時候就沒再修身形了,看起來還沒沈谧高,沈谧伸手都不用費勁往上擡,就能碰到他的後脖頸。
他的手自指尖開始,蒼白的皮膚褪去,露出漆黑的、遍生鱗甲的一節枯爪,黑氣壓在每一片鱗片之下,形容可怖。
那只爪子尖端泛白,寒光凜凜,看起來鋒利極了。
沈谧狠狠往蕭椒腦勺上一戳,用的是恨不能将那個頭顱捅穿的力度。
他看到眉目俊朗幹淨的少年人有些茫然地回過頭,而他的爪子碰上了滾燙的玉佩,那玉佩燙得不自然,他觸上去的一瞬間,爪子便冒了煙,鑽心的痛楚襲來。
蕭椒回身所見,便是一個雙目泛着兇光的沈谧——舉着冒了煙的手爪。
“阿谧,你……”蕭椒是感受到了沈谧毫不掩飾的殺意的,他的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滌塵劍被他握着橫在了身前,攔下了沖他打過來的一團黑霧。
“深淵困不住我,便要玄雷劈我,雷劈不散我,又要我與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子賣命麽?”沈谧周身黑氣暴漲,他怒目圓睜,黑沉沉的瞳孔被赤紅取代,比那鬼修李無發起瘋來還要癫狂幾分。
殷紅的血色自他脖頸而始,爬上了衣襟,裏裏外外淋漓地挂了他一身。
他聲音變得嘶啞,含着化不開的仇恨:“我永遠也得不到自由,便……先殺光你們吧。”
沈谧整個人被裹進了黑霧裏,大肆翻滾的黑氣以成百成千倍的瘋狂撲騰向蕭椒,重壓之下,能叫人當場魂飛魄散。
但它們近不得蕭椒的身。
無論沈谧怎樣發瘋,自他手下出來的霧氣也好,銀光也罷,都堪堪停在蕭椒身前身後半步,不能再近一分一毫。
蕭椒在這瘋狂滾動的黑氣中收住心緒,突然就明白了李無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先前李無對沈谧說:“原來你也是陰曹地府爬出的,身負詛咒的惡鬼。”
惡鬼。
沈谧不是什麽隐世不出的前輩,而是像李無那樣存在的“惡鬼”,不,他又和李無不一樣,他收斂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惡鬼的氣息。
蕭椒想:怪不得,沈谧身上總有種沉沉的、毫無生氣的感覺,也怪不得,沈谧能把那黑霧從李無身上扒下來,收進自己的袖中。那黑霧看起來與沈谧同宗同源,恐怕本就是沈谧的東西!
蕭椒擰着眉執劍上前,因為龍首玉和附着其上的禁術的緣故,哪怕沈谧再兇悍,也傷不得蕭椒半點,反而是蕭椒,憑着龍首玉,他對沈谧幾乎有一邊倒的壓制。
越是這樣,沈谧就越受刺激,他招招狠辣,甚至自己都遭到了反噬,但他卻絲毫沒有要停手的打算。
一如小神祠外,哪怕他被雷劈糊了也執拗地、一分不退地與天較勁。
滌塵劍劈散濃重的霧氣,領着蕭椒游走到沈谧身旁。
沈谧的任何攻擊都碰不到蕭椒,所以只能被動得接招。哪怕是被壓制得這樣狠,他也與蕭椒勢均力敵。
蕭椒修行百餘年,不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但這些年也确實很少碰到對手,如今在這兩天時間裏遇上的對手都是自己解決不了的,這對他而言不能說不深刻。
他終于有點後悔自己沒好好修行了。
但現在也不是什麽後悔的好時機。
終于,蕭椒尋到了個打破僵局的機會,他側身從沈谧身旁竄過去,滌塵劍恰好卡了一個刁鑽至極的角度,順勢一劍出去能刺到對方丹田,那是內丹和元嬰的所在。無論是人族修士還是妖魔鬼怪,內丹與元嬰都是最重要的東西,若丹田被毀,內丹或元嬰被碎,無論如何都無力回天。
蕭椒一劍刺出去,腦子裏卻突然想起神龍祠外風雷彙集之時,沈谧用一道銀光把他送出雷陣之外。雷劫過後,月光澄澈,沈谧遠遠地隔着青煙看來的一眼,明明是那麽平和寧靜的。
那一瞬間蕭椒眼疾手快地把劍調了個頭,拿劍柄碰了沈谧一下。
沈谧:“……”
蕭椒:“……”
沈谧翻身要往旁邊的黑霧裏飛,卻被蕭椒拉住了手,他那只手還沒全恢複成人手的模樣,鱗片有些紮人,蕭椒卻大着膽子沒放。
“喂,那個……阿谧,我們聊聊?”
一身怨氣的沈谧眼中猩紅散了一半,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蕭椒,似乎有片刻的茫然懵懂。
蕭椒看到他額頭上隐約冒出了一道金色的印記,那印是花的形狀,看上去像是一朵蓮,隐約閃爍的光蘊藏着仿佛風吹過稻田或荷塘的氣息,那種氣息安靜祥和,甚至有些神聖了。
黑霧倏忽散了個幹幹淨淨,沈谧手上的鱗甲也瞬間消失不見,一眨眼,他又變成了那個在月光下遠遠投來一瞥的沈谧。
“不……聊。”沈谧說着,要抽手離去,卻突然一頭往身前栽倒。
蕭椒下意識一拉,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懷裏。
此情此景……倒是十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