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百年一夢
沈谧伏在蕭椒懷裏,有些費勁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虛弱又迷離地看了看蕭椒,又閉上眼暈了過去。
蕭椒摟着這個蒼白的男人,頗有些手都不知道怎麽放的慌亂。他看着沈谧頭上頂着的金印,突然想起來當年偷偷爬上占星閣的事。
那年尚才結丹的蕭椒跟晔靈峰的師兄弟們打了個無法無天的賭,硬是憑一己之力,爬上了占星閣這傳說中直通上界的地方,少年修士趴石頭上累得要死,占星閣的門卻自行為他而開。
那仿佛是來自命運無聲的邀請,蕭椒揣着一顆對什麽都好奇的心走了進去。
過了門後那名為“蒼狗”的幻境結界,是一條通往雲霧裏的吊橋,兩根手腕粗的鐵鏈并行,鐵鏈之上随意地鋪了排木板。再往前行,才是占星閣的主樓——修築在雲端上的樓宇其實并不如人們想的那般金碧輝煌,它只有石牆碧瓦,樸素極了。
小屋門邊有玉隐仙上的題字:返璞。
但是小屋之中卻別有洞天,走進去之後,內裏是十二層的塔式結構。
蕭椒那次剛上第二層就被掌門師叔賀寄松逮了個正着,慘兮兮地被師叔提着後脖頸扔下了占星閣,也有了後來被罰砍竹子的事。不過在此之前,他将占星閣的第一層逛了個遍。第一層空間寬廣,挂滿了巨大的畫卷,皆由祥雲承着,其上繪着塵息門創派以來的歷任掌門人畫像。
蕭椒一眼便看見了其中一張,原因無他,所有畫卷中只有那一卷,它擺得最顯眼,畫得最好看。
也只有那一卷,是被燒毀了一半的。
那畫中人劍眉星目、神色間帶着些天然的慈悲。
沈谧和蕭椒當年看到的那半張畫裏的人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周身氣質截然不同。那人眼中澄澈,像蘊藏着一把碎光,而沈谧眼裏卻像空曠孤寂的荒原。
九天玄雷,龍首玉上的禁術,畫中人與眼前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蕭椒沒有任何頭緒。
蕭椒這沒有什麽頭緒,另一邊蕭逗柳應一行人也沒什麽頭緒。他們拼死拼活沖出了迷瘴區,一扭頭發現那些迷瘴已經散了個幹幹淨淨,陽光落下來,荒村顯得靜谧極了。
但他們卻不敢妄動了。
蕭逗手上還拉着那條紅繩,他沉沉看向識燈,後者似乎也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轉過來與他對視。
Advertisement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識燈仿佛能将人看穿,“我生于神龍祠,天生能看見人心裏的東西的。李無……就是那個惡鬼,曾經生活在這裏,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導致他心生執念,困與此數百年。我能力不夠,沒辦法驅散他,只能靠燈籠和結界護住一些像你們一樣誤闖進來被他盯上的人。”
“不太好的事?”
“如你們所見,村鎮……這一帶的村鎮都荒蕪了。”識燈召來一只圓滾滾的燈籠,燈籠飄到蕭逗一行人眼前晃了晃,蕭逗應該是先前被這燈籠給燒怕了,下意識往旁邊躲。
許多年前,這座荒山也曾經熱鬧非凡,人們在山腳下的村鎮裏安居樂業,神龍祠香火鼎盛,人人都祈求着神龍的庇佑。
識燈便是被那香火熏出來的山精,生于神祠檐下高高挂起的紅燈籠間。
在人們虔誠的祭拜中降臨世間的妖怪,天生有一副悲憫心腸。它纏繞在屋檐上,或者藏到石像之中,安靜溫柔地注視着來來往往的人們,它能聽他們的心聲,也會為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石像無心無靈,妖怪卻盡心盡力守護着石像的信徒。
燈籠周身的光芒慢慢盛大,一行修士眼前一白,透過融融的光芒看到了一支迎親的隊伍——幾百年前的迎親隊伍,從神龍祠前緩緩而過,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隊伍晃晃悠悠到了山腰,那座村子,那時候還很繁華,又許多人來湊熱鬧,圍到路上争着眼沾沾喜氣。
突然有個落魄的年輕人闖了出來,攔住一隊人,他看上去十分慌亂,高聲喊着什麽,然而周圍人卻嫌他擾了別人的良辰,一群人圍過來把他架着,扔到了一邊。下一刻,山搖地動,瘴氣隐約升起,從地底下的泥土裏,伸出了……一雙雙慘白的手。
那些從地底爬出來的手,将所有人拖進了地獄,鮮血染紅了整片土地……
識燈沒再讓他們看後面發生的事。
但是換誰都猜得到。
蕭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
識燈垂眸——它周身那些火焰此刻收斂起來,化作了一身紅色的絨毛,遮住了它兩只眼睛,它的語氣有些悲傷:“後來也有仙門的人來查了很久,誰也沒查出來是怎麽回事。我隐約聽見他們說,像是魔物作祟。我無法離開神龍祠,眼睜睜看着李無修了怨鬼道。當年第一個發現異象,讓村民們離開的人,就是他……”
百多年光陰紛雜,也許李無早就記不清自己當初的心境了,做鬼的這麽多年,他游蕩在這荒山中,逢着過往的人便要“留下”他們,鎖人靈魂,食人心魄。而識燈能做的,也只有用燈籠将人們吓走。
蕭逗一行人心裏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山風帶着一些粉塵吹過來,識燈感應到某種氣息,嘆了口氣:“他……李無,已經散了,這裏安全了。”
“小辣椒……”蕭逗看着那邊的荒村,“蒜頭,你照顧好冬瓜,我去找小辣椒!”
柳應也留下了自己的師弟們,跟着蕭逗一道折返回荒村裏去。
蕭逗柳應找過去的時候,正撞見蕭椒抱着個人坐在地上,不知在發什麽呆。
識燈緊随其後,乘着那只燈籠飛過來,小團子妖怪還沒停穩,一眼瞧見倒在蕭椒懷裏的沈谧,有些驚訝地喃喃了一句:“是他?”
它聲音很小,但是蕭椒聽見了。
像個木頭人一樣的蕭椒倏地擡頭看向懸在半空的識燈:“你們認識?”
識燈回道:“他救過我。”
蕭椒對此很有興趣,但是識燈的注意力卻被另一邊吸引,它從燈籠上蹦下來,落到了繡樓腳下,沖柳應喊道:“你的師弟,在這裏。”
識燈面前并沒有人,只橫着一根木頭柱子。塌了一半的繡樓前亂七八糟倒了一地的木材,但是那根木頭柱子卻很醒目,它看着像是剛從山上砍下來的一樣。識燈輕輕一碰,那木料便被火舌燎着了,噼裏啪啦燒了一通,燒出了那位昨夜在此被掉包的玄谏宗小弟子來。火焰很有分寸,并沒有傷到小弟子一根毫毛。
柳應和蕭逗連忙七手八腳地把人救下,蕭逗順手查看了一番,道:“受傷暈過去了,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這位……前輩,怎麽在這裏呢?”蕭逗問。
“說來話長,冬瓜他們呢?”蕭椒一圈看下來,沒有看到自家小師弟,想到之前蕭冬和另一名玄谏宗的弟子被瘴氣迷暈了,不免有些擔心。
“我用燈籠把他們送回神龍祠了,應無大礙。”識燈回道,“我們也先回去吧。”
“那我大哥他們……”柳應總算還是沒有忘記要找自家大哥的事,他又把周圍的一圈殘垣斷壁都看了看,試圖從中找到他兄長的蹤跡。
識燈把身邊的燈籠拍飛出去,燈籠飛快游了一圈,又正正地停回它面前,它遺憾道:“這裏沒有別人了。”
柳應看了看自己扛着的師弟,又看了看蕭椒和他懷裏面如金紙的人。大家都需要休息,連他自己,其實現在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他覺得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辣椒道友,土豆道友,先回去吧。”柳應背着自家師弟,同蕭逗一道上前去扶蕭椒。
蕭椒可能是坐得有點久,正要拉着沈谧一同起來,腳一麻,差點一屁股又坐回去。
識燈蹦到沈谧肩上:“把他交給我照顧吧。”
蕭椒:“不行。”
他下意識把人摟緊了些。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應照顧他。”識燈察覺到這年輕人的警覺,嘆了口氣,聲音有些無奈,“我不會傷他。”
“那也不行,他……”可能一會兒不留神就能成為要你命的人。蕭椒把後半句話咽下去。
識燈:“……”
他們把救下來的玄谏宗小弟子帶回了神龍祠,同蕭冬及另外兩位一起被排在角落裏,而仍然昏迷的沈谧卻得到了蕭椒不一般的待遇,他被蕭椒單獨抱着躺到了另一邊,神龍祠豁口的大門處。
蕭椒想的是,如果沈谧一會兒起來還發瘋,他能拽着人去外面,盡量不傷到其他人。然而看在在場的其他人眼裏,這行為就有些不太對勁了。
蕭逗始終不放心,幾次走過來查看,都被蕭椒趕跑。
他氣不打一處來:“我怎麽不見你對冬瓜這麽上心!”
蕭椒:“我不是,我沒有,我是為你們好。”
蕭逗:“……呸!”
蕭椒沒有理會自家師弟的白眼,他一直看着沈谧。沈谧身上的黑氣與額間的金印一直在不斷變換,只是它們的變化都很細微,除了一直把人抱在懷裏的蕭椒之外,別人都沒有注意到。
當然,這個別人不包括識燈。
識燈跟在沈谧身邊,他時不時看看沈谧,又時不時看看蕭椒。
蕭椒便問識燈沈谧到底是什麽來歷。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來歷,幾天前他來神龍祠,好像是來找什麽東西,但是沒找到,後來遇上天劫,便自行離開了。再後來……就是你們來這裏,把他帶回來了。”
“你說他救了你?”
“嗯,我……這些年靈力越發低微,那時候那個泥鳅精入山的時候,我就察覺到它不簡單,所以召了許多燈籠來組織你們出去,但是耗費了太多靈力……你們走的時候,他回來了。”
識燈想起那時沈谧折返回神龍祠,長身玉立,站在神龛前。
“你生來便不能離開這神祠半步,神龍無法庇佑這裏——連他自己或許都自顧不暇,你何必用你的靈氣做燈籠給那些凡人指路?昨夜那泥鳅,恐怕能把你生吞活剝了……”
沈谧這麽說着伸出手來,那只蒼白瘦削得近乎幹枯的手點到團子身上,自他指尖溢出了一點銀光。
光芒是溫潤柔和的,輕輕沒入了那識燈周身的火焰裏。
“往後你不必再做個虛假的‘神仙’,做個快活的妖怪吧。”他說。
“天高地闊,你自由了。”
也是那個時候,識燈好像借着沈谧的那一點銀光,隐約窺見了一點點他心裏的紛雜。
它似乎在那一瞬間觸到了他的靈魂,看到他無波無瀾的表象下,裂開的那麽一小角。只一小角,已經紛繁複雜至極,其中千頭萬緒難以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