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歇雲山腳

歇雲山山腳。

十裏荷塘,一眼望去盡是水,因是秋季,荷葉調敗,枯枝橫七豎八地支棱着,無端顯得有些頹廢荒蕪。

蕭椒一行人停在了這裏。

天風門的禁制在,他們無法禦劍上山,只能在這裏停住腳。

抵達歇雲山之前,蕭逗已經傳音給天風門,道明了他們的身份和來訪的原因,但此時卻不見有人來為他們引路。

“我再傳個信去。”蕭逗有些着急,但貿然闖別人的山門不大禮貌,他們一行人也沒那個能耐,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傳音試圖聯系上天風門的修士們。

蕭椒卻盯着一池子頹敗的荷葉若有所思。

“早前我在《仙門實錄》上看到,歇雲山腳下十裏蓮花池,常年不敗,被凡俗譽為下界瑤池……”

蕭椒覺得這些荷花枯萎得很不對勁。

蕭算站在岸邊摘了一朵低垂的蓮蓬,花托已經枯萎呈棕褐色了,但裏頭的蓮子還是綠的。

他把蓮蓬遞給蕭椒:“看起來沒有枯死太久。”

蕭椒接過來就剝開蓮子往嘴裏塞,他動作停了一下,又遞回給蕭算,一臉“很好吃,你試試”的樣子。

蕭算深信不疑,也吃了一粒,沖蕭椒給了個“果然如此”的眼神,順手把蓮蓬塞給了蕭冬。

什麽也不知道的小師弟接過蓮蓬,轉過去便好心好意地給二師兄剝了枚蓮子。

蕭逗剛傳完信,沒等來回音,師弟塞過來蓮子他就直接吃了,然後立馬皺着眉一口呸了出來:“苦得要死!”

蓮子的苦味從舌尖直擊靈魂,蕭逗一時沒防備,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苦到飛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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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罵人。

蕭椒三人終于沒憋住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

“一個兩個是不是有病?”蕭逗氣不打一出來,好不容易緩和了下來,白眼快翻上天去了。

蕭冬見不得鬼,他吃不得苦味,蕭算見血就倒,他們三個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偏偏每次還都被蕭椒撺掇着互相傷害。

想想就氣人。

“咱們都到山腳下了都沒人理會咱們,”正事比較重要,蕭逗收好了自己想一人踹一腳的沖動,“怎麽辦?”

“不怎麽辦,”蕭椒聳聳肩,“我們自己上去呗。”

蕭椒說得輕巧,但是天風門數百年根基都在歇雲山上,先輩們設下的禁制不是那麽輕易能叫一群毛頭小子摸個清楚的。

蕭椒帶着師弟們圍着荷花池轉了大半圈都沒摸到門道,只叫他們找到了個小村子。

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大都是茅草屋頂的土胚房子,看起來不是很富庶。

村口的石碑上歪七扭八地寫着“十女寸”,幾人勉強從斑駁的字跡裏認出了這村子名叫平安村。

房屋沿着大路兩旁排列開,一眼就能把整個村子看個遍。這裏十分安靜,沒有一個人住的樣子,但是看那些房子的房前屋後還晾曬着衣服被單,檐角也挂着辣椒玉米,又實在不像個荒廢很久的村落。

蕭椒突然偏了偏頭,眼睛裏突然像是被什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無聲地攔住了旁邊的師弟們。

“左前方那個門口貼了福字的房子。”他用只有他們四個能聽到的傳音說,“別看,別打草驚蛇。”

風吹過樹梢,榕樹葉子撲簌簌地響。

蕭椒輕輕把手抵在那被蟲蛀得很嚴重的門板上,微不可查的細碎光芒從他指尖溢出,順着門縫小心地探了一絲進入屋內。

下一刻,蕭椒倏地收了手,往旁邊一閃,破破爛爛的門板從裏頭被砸開,碎成了幾大塊……

沒了門板的門洞裏噴出來一大片煙塵,蕭椒捂住口鼻,掃見煙塵之後一個隐隐約約的影子,他想也沒想,抓了一邊房梁下的一串幹辣椒就往門裏扔,幹辣椒捆成一串,一路飛去,幾乎像是沾了火一樣,竄進灰塵裏就點着了一大片。

一串辣椒在蕭椒手裏恐怕比一串鞭炮用得還順手些。

蕭椒足尖點地,飛身退後,大榕樹下的蕭逗三人也紛紛散開,四個人呈半包圍之态圍着那間小屋。

煙塵和火花還沒平靜,門裏的影子飛了出來,是個人。

那人被嗆着,咳了個天昏地暗、死去活來。

蕭椒上前幾步,打量了一番這被他的辣椒大法炸出來的家夥,那是個瘦弱的年輕男人,不是特別高,兩頰和眼窩都深深陷進去,眼皮底下還有一圈烏青,全身上下估計加起來都沒二兩肉,是個瘦得脫了相的病秧子。

病秧子咳得很費力,差點直接把自己咳到黃泉路上去。

蕭椒:“……”

他并沒有想到自己炸的是這麽一個人,先前他察覺到那間屋子裏有靈力波動,對方又一直隐匿行蹤,他還以為是要對他們不利。

但是如果這是一個人,那方才從屋裏炸了門板的又是個什麽?

蕭椒又看了看這病秧子年輕人,把裝着清心丹的瓷瓶遞了過去:“那個,不好意思啊,這是清心丹,你……”

對方并沒有接他的丹藥,順過了氣之後就很戒備地看着他們四人。

“我們是塵息門的修士,游歷至此,想上山拜會史掌門,誤打誤撞走到這個村子,不見有人,便來查看一二。方才多有得罪。”蕭逗站出來,十分誠懇地給那年輕人行了個禮,态度端正地賠罪,“還望兄臺不要見怪。”

那病秧子看起來像個什麽酸腐的儒生,對他們這一行上來就點火炸房子的修士沒什麽好态度,他很講究地拍掉了衣袖上的灰塵,看了看自己身上打了補丁的衣服,又看了看蕭椒一行人各個都是錦衣緞袍,态度更不好了。

“又來了一群臭道士。”那人恨不得拿鼻孔對人來給自己撐點面子,“你們修道修法就能随便炸別人的房子嗎?”

他回過頭,方才他躲藏的那座房子居然沒被炸塌,他想發作也沒辦法,只好把脾氣又往回收了點。

“什麽叫‘又’?”蕭逗連忙接着問道。

“昨天才有一群自稱修士的來過,今天你們又來了。要我說,什麽修行之人,都是哄騙我們這群凡人罷了,不然也不見你們兌現承諾把那惡賊,哦,惡妖,給收了……”

蕭椒皺了皺眉:“這裏不是天風門歇雲山下?”仙山腳下有惡妖,還沒人來管?

那人擡眼看了看他,像是一見到蕭椒一張臉就想起剛剛充滿辣椒味的爆炸,又開始咳起來。

蕭椒一行人花了小半天時間才從那病恹恹的年輕人那裏打探到這座村子的事。

那年輕人說自己姓張,平日裏大家都叫他張秀才,據張秀才所言,平安村裏前幾日來了個會吃人的妖怪,妖怪游竄在在這山腳下,每日便抓幾個人去,村民們害怕極了,但是一旦有人想要搬走,那一家半路上就會被妖怪抓去吃了,于是大家只能心驚膽戰地生活。

村長還悄悄帶着人進山去找了仙門的人,但是他們費勁從神通司找來的符箓卻沒什麽用,仙門不向他們打開,仙人也并沒有理會他們的疾苦……

“等你們終于來了的時候……你們也看到了,整個村子,只有我一個人了……”張秀才滿眼譏諷和頹廢,“修仙之人……你們啊,不也就是一群騙人的道士嗎?”

蕭逗大概也聽出來張秀才是為什麽對他們這群修士有那麽深的敵意了。

但是……他看了看兩個師弟,蕭算和蕭冬顯然是聽進去了這個故事,滿臉同情地想要安慰一下張秀才,他和蕭椒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蕭椒開口:“可是為什麽……你們村子的人都沒了,但你還活着呢?”

張秀才像是被問住了,他突然一愣。

“我為什麽還活着呢?是啊,我為什麽……”

病恹恹的秀才自嘲一笑:“我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麽還活着。那天我醒過來,全村人都在到處跑,我也想跑的,結果一口氣沒喘上來,暈了過去……”

他傷感地說他那時暈了過去,然後一睜眼,發現自己的親朋好友都像一陣風一樣遠去了,妖怪也沒了動靜,房屋還是從前的房屋,劉家大嬸李家阿婆曬好的被單還挂在繩子上,隔壁王大哥的鋤頭還放在門檻邊……一夕之間,什麽都沒了,又好像什麽都還在。

“問了這麽多,你們能抓住那只妖怪,把我們村子裏的人都救出來嗎?”張秀才語氣仍然是不善的。

蕭椒誠懇地搖搖頭:“也許不能,我們連那是個什麽妖怪都不知道。”

秀才一臉輕蔑:“我就說你們是騙人的。”

“不過我們幾個現在趕路有點累,兄臺,您看不請我們進去坐坐?”蕭椒倒是十分臉皮厚。

張秀才突然看向蕭椒,他一雙眼可能是因為久病的緣故,并不是很清澈,反而像是蒙着一層陰翳一樣。蕭椒神色如常,一副“理當如此”的不要臉勁兒。

“被你炸了。”張秀才想想就生氣。

“無妨,我來給你修好啊。”蕭椒笑嘻嘻地這麽跟張秀才講,一邊又用傳音跟師弟幾個說,“一會兒你們別進去。”

張秀才遲疑了片刻,還是同意了,他領着蕭椒往方才被一串幹辣椒炸了的房子裏走。

那間屋子哪怕沒了門板,也一眼瞧不清裏頭的狀況,光線像是都避着那屋子走,站在屋外只能看見黑漆漆陰森森的一個門洞。

張秀才一邊發着牢騷,一邊十分自然地往屋子裏走,蕭椒跟在他身後,卻在門邊突然停了停。

在門邊依然看不清裏面是個什麽情況,蕭椒只覺得兜頭有一陣陰冷的風吹過來,吹得他頭有點涼。門裏不像是個尋常的房舍,更像是什麽東西栖居的洞穴,一句話喘幾大口氣的張秀才絮絮叨叨的聲音裹挾在陰風裏,斷斷續續往外漏:

“我說……是我兄長的房子……你……東西壞了,要賠……”

蕭椒摸了摸自己發涼的腦殼頂,覺得這妖怪真的非常有意思,都這樣了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大概它本身就是個睜眼瞎。

蕭逗拉住了他,用傳音說:“別進去了吧?”

恰好門裏傳來那“張秀才”的催促:“你不是……要進來?”

蕭椒揚聲回道:“好嘞,就來!”又用傳音安撫了一下師弟們:“我有分寸,沒事,你們在外邊等我,保護好自己。”

蕭椒一走進去,身後門外的光倏地都散了,門洞像是被什麽東西糊住,而腳下的地面變得泥濘濕漉,一腳踩在上面都能陷進去半條腿。他提了一口氣,讓自己稍微飄起來一點,堪堪貼着泥面行走,他可并不想在這裏沾一整條腿的泥。

“張秀才”進來之後就沒了影子,蕭椒便一邊走一邊四下打量——其實也沒什麽好打量的,周圍都是一片黑暗,以他的修為和目力也看不清什麽,只能察覺到這地方已經不是平安村了,應該是在從那房舍連通到的某個鄰水的洞窟裏。

四面都是生着青苔黏黏膩膩的石壁,黑氣混雜着水汽,三步之內還能勉強看出石塊的形狀,三步之外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有一盞燈幽幽地從前邊飄來,“張秀才”捧着盞伶仃的燭火,轉了回來。

燭火明明滅滅,眼看着就要徹底熄了,下一刻又頑強地燃起來,病恹恹的“張秀才”站在燭火下,側身看着蕭椒,聲音有些缥缈:“屋子裏光線很暗。”

蕭椒一本正經:“是有點暗。”

“兄臺……”蕭椒左看右看,那盞燭火上有什麽特殊的障眼法,燭火照到的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個光線不好的正常房間,如果跟着他進來的只是個普通人的話估計真能被這拙劣的障眼法唬住,蕭椒覺得這有點新鮮,“我只是想坐坐,喝口水罷了,咱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喝水得去後院打水。”

妖怪裝得真的挺像那麽回事的。

蕭椒樂得順水推舟,乖乖地跟着對方去“後院”。

燭火雀躍裏,蕭椒微微回身看了看他們兩人投下的影子,他的影子是個正常人,那位“張秀才”的影子麽……是只側着走的大螃蟹。

七彎八拐地鑽進了洞裏,燭火照耀之下是一扇門,門外庭院裏有一處葡萄藤架、一口水井;而燭火之外的黑暗潮濕裏,蕭椒前方是個堆了一堆白骨的泥坑。

燭火之下的“張秀才”搬了凳子叫蕭椒坐——凳子恰好浮在泥坑之上。

“不急。”蕭椒抱着手臂,圍着泥坑繞了半圈,“兄臺這院中景色甚好,就是這風水欠缺了點。”

“……你,先坐。我去打水。”

蕭椒沒理他,因為他稍稍一擡頭,見着了一排被吊起來的“臘腸”。

十幾條“臘腸”看起來都是修士,離得太遠看不清面孔,不過他們高高低低被挂得還挺錯落有致。

蕭椒在心裏嘆了口氣:怎麽這麽蠢的妖怪也能把這麽大一群人忽悠瘸?

滌塵劍閃過一絲淩冽的寒光出鞘,一劍把吊着那些小修士的樹藤砍斷了,動作幹淨利落,那只僞裝成凡人的螃蟹精一時沒反應過來,天上便砸了一堆子人下來。

螃蟹精一手端着個盛水的碗,一手捧着燭火,愣頭愣腦地回過神來。

“你……”

“不好意思,”那群修士們先前只是昏過去了,此刻他們掉到地上,紛紛被砸醒過來,呻/吟着就要爬起來,蕭椒站在這群狼狽極了的修士中間,沖着螃蟹精揚起了個十分真誠的笑容,“我天生的火眼金睛。”

病恹恹的“秀才”終于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自己露餡了,扔了水碗與燭火,一絲潮濕的水汽像是瘋長的藤蔓纏了上來。不消片刻那“張秀才”一張人面變得扭曲極了,額角青筋暴起,他身形陡然暴漲幾倍,居高臨下地看着蕭椒一行人,整個人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個人樣了。

蕭椒往後退了退,滌塵劍貼着“張秀才”的腦門擦過,插在了蕭椒腳邊,落地便抖出一圈光,圍作一道屏障将蕭椒及他身後東倒西歪的修士們保護起來。

也是這時候,蕭椒凝神四周望了望,水霧沉沉,這個洞穴不知道有多大,窮極目力,他看不到頭。

“辣椒道友!”掙紮着爬起來的修士裏有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喊道,“當心它的鉗子!”

蕭椒微微回身,瞧見了個熟人——那發冠都歪了的年輕修士正是柳應那倒黴蛋。

他握住滌塵劍的劍柄,“噌”一聲把劍拔出來,另一只手上也不知捏了個什麽訣,對着柳應笑了笑,道:“它應該當心我的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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