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風之亂
柳應緩了緩,他把自己帶在身上的護身靈石交給蕭椒,托蕭椒帶上山去,與趕來天風門的玄谏宗長老禀明情況。而後他沖蕭椒一行人簡單地道過別,也追着何柔幾人的身影而去——一直在尋找自家同門師兄弟的路上的柳應,也有一段前途未蔔的路要走。
揮手道別時,蕭椒忽然想起自己剛下山時的心境。他那時以為自己只是簡簡單單來歷個情劫,游走人間,然後與那位“命中注定的道侶”攜手回到塵息門也好,或是自己等三年期滿再同師弟們一道回山繼續做個光棍也罷,終歸人間對他來說只是遙遙遠遠一小段記憶,與他漫長的百年千年的修行生涯相比,不過一把細沙。
先前那幾個月他也仍然是這麽想的。
但是他跟師弟們一起走了這麽多地方,也算是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好像隐約抓到了點藏在市井煙火裏的東西,那是循規蹈矩的仙門沒辦法教給他的,那種東西複雜多變、捉摸不透,但卻叫人無端生出許多眷戀。
是以何柔會心甘情願冒着生命危險去救一些素不相識的村民,甚至先放下自己的妹妹;是以柳應才會明知道危險、孤身一人也要去尋找自己的同伴;是以識燈那個小妖怪即使清楚自己能力不濟也要拼命拿燈籠保護過往的行人……是以,總有人會站在最危險的位置上。
蕭椒從前只覺得自己夠強,所以理所當然要站在保護者的位置,但此刻他心裏升騰起了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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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何柔留下來帶領蕭椒幾人上歇雲山的女修士名喚霖兒,是何柔師出同門的小師妹,天風門掌門史摯凡最小的弟子,修為在築基之上、凝丹之下。
這位小師妹說話溫聲細語的,不知道是不是不常見生人的緣故,她話不多,只埋頭帶路,偶爾被問到才溫溫柔柔回上一兩句,這性格與她那略顯野蠻的師姐看起來截然不同。
霖兒帶着蕭椒一行繞出了平安村,行至蓮花池畔時,突然回身對蕭椒幾人道:“一會兒我用本門腰牌在禁制上打開一個入口,幾位先做好心理準備。”
蕭逗一聽就覺得不太對勁:“怎麽了?”
“山行塔裏跑出來的妖邪,逃出歇雲山的只是一小部分,還有很多游竄在歇雲山間,我們現在也同山內失去聯系了,無法判斷裏面情況究竟如何,所以……你們決定要不要上山吧。”
蕭椒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上山一趟。
“各派長老都來了,那我們塵息門肯定也到了,況且……山中現在很缺人手吧?我們幾個,也勉強能幫一點忙。”蕭椒回道。
一邊的蕭逗也點點頭,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倒是沒與蕭椒擡杠。這種事哪怕再危險,也是他們應該要做的。
蕭逗難得與蕭椒想法一致,原本想十分默契地同蕭椒對個眼神,然而蕭椒壓根沒有把目光分他一點的想法,他家大師兄的目光緊随着沈谧,猶猶豫豫地,看起來是想勸一句:“危險,你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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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逗也跟着往沈谧看過去。
沈谧回了蕭椒一個眼神,大約是個“放心,無礙”的意思。
蕭逗:“……”
沈谧救過他們,蕭逗也不是不感激,但是事關他家大師兄,他大師兄在某些方面就是個二傻子,對比之下蕭逗總覺得沈谧那張人畜無害的皮下壓着的心思太過紛繁複雜,蕭椒拿真心待沈谧,而沈谧的一顆真心不一定拿出了十分之一。
蕭逗還是覺得得盡快把他們這點似有若無的苗頭掐滅,不然……他直覺這真的會變成蕭椒過不去的劫。
他一腳邁上前,十分不講禮貌地在蕭椒和沈谧中間橫插一腳,心中吶喊:萬能的玉隐仙上啊!您快快讓這羅盤顯個靈,賜小辣椒一個真正的命中注定吧!
蕭椒自然不知道他的二師弟在祈禱什麽,他只對上了師弟一個快翻上天的白眼,莫名其妙被甩這麽個眼神換誰都不大愉快,于是他不甘示弱回了個極盡誇張的鬼臉。
霖兒沒有理會他們之間的打打鬧鬧,她看着枯敗的蓮池,神色十分凝重。她一手結印,一手從腰間拿出一枚木質的腰牌,舉起,口中低聲喃喃着咒語。
蓮花池上隐約浮現出一道透明的水牆——這便是天風門入山的禁制。
禁制緩緩裂開一條小縫隙,有光自那縫隙中透出,那一瞬間,蕭椒被什麽東西兜頭擊中,他透過這一小角裂開的禁制,再次感受到了群山悲恸。
不同于先前在止禹山感受到的那種淺淺的、娓娓道來的情緒,這一次,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群山在他耳畔悲鳴。
不過蕭椒很快回了神,因為他意識到那悲鳴啜泣不是來自群山,而是來自水牆之中。
有尚未完全幹枯的荷葉飄過去,組成了一條小徑,通往十裏蓮池的另一頭。幾人跟着霖兒走上荷葉做成的小路,越過那道水牆,回身望去,身後的景象已經迅速模糊在已成潋滟水光之中。
沈谧走在最後,他步履頓了頓,袖子一抖,手上便躺了枚鱗片,正是先前從泥鳅身上扒下來的那枚黑鱗,離開了夜色,那鱗片竟然變成了半透明狀。鱗片上有絢麗的珠光閃爍了幾下,沈谧沒有去看,但是他察覺到了,他迷了眯眼睛低聲道:“果然在這。”
識燈挂在沈谧腰帶上,做了個盡職盡責的挂件,但又突然沒忍住同沈谧小聲說:“我感到一股很熟悉的氣息,之前在神龍祠裏也有過這種……你在神龍祠是不是要找的就是這個?這種氣息,到底是什麽?”
沈谧不大想搭理它,只是不着痕跡地跟上蕭椒幾人。
小團子在他腰間晃晃蕩蕩,側而去聽沈谧心裏的聲音,但他心裏此刻嘈雜得很,什麽也聽不出來。
正走着,蕭椒突然“噌”一聲竄出去老遠,滌塵劍光劃過,正迎面怼上了一只小妖怪。他反手一挑,那只有一團黑氣的小妖怪立刻扭頭就逃掉了。
蕭椒聞着哭聲上前,便看到有個天風門弟子裝束的男子一邊嗚嗚咽咽地哭,一邊揮劍在同那些小妖打鬥。被小妖纏住不得脫身,又哭得“梨花帶雨”的人一張臉都皺成一團,看起來哭得是真的傷心,但是下手也是真的狠。
他一劍挑飛一只小妖怪,那些連實體都還沒修成的小妖只能靠數量勉強壓住他。
“兄臺……哦,青雲兄?”蕭椒停了停,有些沒敢認。
他身後跟着趕過來的霖兒倒是遠遠地就認出了自家的師兄:“青雲師兄!你這是……”
那邊哭邊打的青年正是天風門掌門人史摯凡的親兒子,史青雲。
蕭椒從前與他見過幾次面,史掌門到塵息門拜訪的時候總是會把自己兒子帶上,有時候他同賀寄松掌門聊正事,就會讓兒子自己待着。蕭椒那時候總是翹課從舒卷堂溜出來瞎晃,是整個塵息門最閑的人,一來二去便同史青雲相識了。兩個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也做了許多搗蛋的事出來,後來史摯凡就不愛帶史青雲到塵息門了。
甚至連大比都沒讓他來塵息門。
想來也是怪可憐的,不過蕭椒皺了皺眉,有些想不明白,這個跟他一起幹壞事的“玩伴”怎麽就成了這副……打起架來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嗚嗚嗚,幫我,我中了妖毒,控制不住哭,哇啊啊——!”史青雲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注意到師妹身後還有人,又很要臉地拿一只手把自己嘴巴捂住。
這姿态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奇怪了。
一行人幫着很快趕跑了這些小妖,史青雲身上妖毒未解,喘着氣兒道謝時也仍是哭哭啼啼的,當他認出來蕭椒之後哭得更傷心了:“這也……嗚嗚嗚,太他媽丢人了,嗚嗚嗚嗝~”
蕭椒:“……”
蕭逗跟史青雲沒那麽熟,他看出來史青雲并不想被大家盯着,出于禮貌,他轉頭去問霖兒:“這些小妖怪也是山行塔跑出來的?山行塔裏不是裝的那些殺不得度不得的大妖怪嗎?”
“一開始是這樣的,但是後來我們默認的規矩就是,抓了妖回來,非罪大惡極只能除之而後快的那一類,便關到山行塔進行度化。”霖兒回道,“這些小妖怪,應該是先前青雲師兄抓回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又道:“所以這山中現在處處都是妖物,大妖怪小妖怪數不勝數。”
被這還未醒轉的小師弟的蕭算撓撓頭:“你們這樣往山行塔裏硬塞,塔要是沒事才怪呢。”
“嗚,不是這樣,”史青雲吸了吸鼻子,“等它們惡念被消除,嗚嗚嗚就會散了……”
史青雲哭得自己腦子都暈乎乎的,一時走路都有些踉跄,他這會兒可能是覺得反正臉皮已經丢完了,便索性要蕭椒扶着他上山。蕭椒掃了一眼沈谧之後只是虛虛拿手捏了史青雲手上的一層衣料。
“哇啊,你怎麽,嗚嗚這個樣子!”史青雲當然不肯,直接往蕭椒身上倒,蕭椒開一步,這個抽抽噎噎的哭包便一頭撞在了蕭逗身上。
蕭逗忍着氣,把人扶住了:“小辣椒!你!”
蕭椒攤攤手:“青雲兄,我師弟身板比我柔軟,靠着舒服。”
蕭逗聽他這張口就來的胡謅,差點把自己後槽牙都咬碎了才堪堪沒罵出一句髒話。
幾人又繼續往山上走,碰上了好些小妖怪,但那些小東西礙于這一行修士的實力強勁,只是在遠處探頭探腦,沒有上前來。
直到他們途徑某一處涼亭。
那涼亭邊種着幾棵小樹,幾人剛才走過涼亭,那小樹便嘩啦啦響了起來,自樹葉之間竄出一道黑影,直沖着蕭椒腰間而去。蕭椒旋身閃過,四面八方忽然湧出更多的黑影,逼得幾人往旁邊退去。
蕭椒腳下似乎踩到了枯枝,“啪”一聲響,他低下頭,就見那段枯枝碎作幾截,迅速生根發芽,一瞬間便長成了幾株高大的桃樹,一樹花開得濃豔繁盛,他往旁邊看……眼前早已不是蕭條的涼亭,不知何時冒出了一整片反季開的桃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