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見故人
也無怪邱采白知道沈谧是“本派前輩”之後會是這種反應。他被掌門賀寄松派到天風門之後,因為輩分最小,時不時就要受點氣。別的門派都有德高望重的長老來坐鎮,甚至連一些小仙門的掌門也來了,大家原本是擰成一股繩,結果一看塵息門居然只遣了掌門大弟子來,想想就覺得塵息門這是不把山行塔的安危當回事。
與塵息門交好多年的天風門對此也頗有怨詞。
邱采白在這一圈子長輩中混得很是在吃力,罵是他挨,事是他做,眼不能合,手腳還不能停。
沈谧把袖子抽走的時候,邱采白差點給他跪下了。
但是掌門首徒的倔強讓他勉強把自己穩住了。
“前輩,拜托您主持大局吧!”邱采白深深一拜。
沈谧道:“好。”
邱采白畢恭畢敬把沈谧帶進了主殿裏,又向天風門的掌門史摯凡禀明情況,給蕭冬安排了房間。
各大仙門的領頭人都在主殿裏,手下弟子忙忙碌碌,他們一群老家夥卻圍在臨時做的沙盤前七嘴八舌地争論,争得是面紅耳赤,最終也沒争出什麽結果來。
沈谧站到那些人中間,就像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不發一言,由他們吵。
蕭椒死乞白賴得跟着沈谧,沒臉沒皮地也混了個“前輩級”的待遇。他低下頭去看那沙盤,沙盤上正是歇雲山的地形,連同所有機關也一并标注出來了。各派那些前輩們在争論的是一個大範圍的捉妖陣法,這陣法漏洞明顯,但是勝在範圍廣闊,用的恰當倒确實可以解此時的燃眉之急。
然而同意使用這種陣法的人并不多,反對方首當其沖就是天風門的人。
“這陣把控不好,靈識過處寸草不生便算了,還能讓那些妖魔一擊即破。”捋着胡子的史摯凡搖着頭,“我們都沒有把握将這陣放好。”
“但是我們時間緊迫啊!如今那些大妖魔還沒有從山行塔跑出來,在外游蕩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如果我們這個時候把它們抓住,還能修複好山行塔之後把它們重新關回去。”
“我們已經請了神通司的人來了,山行塔這邊暫時應該不會再有問題了。”史摯凡旁邊一個天風門長老裝束的人道。
于是兩邊人又就神通司的人上山之後山行塔是否就高枕無憂這個問題開始争吵。
Advertisement
蕭椒被他們吵得腦仁疼,但是身邊的沈谧卻仍然是神色淡漠,不知道是聽不懂這些人在吵什麽還是只是覺得與他無關。
蕭椒猜是後者。
“咳,”蕭椒清了清嗓子,“我說——”
“有你什麽事?”蕭椒旁邊站的那個看起來是玄谏宗的長老,注意到這還有個閑着的小崽子,“你不去幫忙抓妖在這裏偷懶?”
這玄谏宗的長老看着年紀有點大,吵紅了臉也沒顧什麽臉面之類的,蕭椒十分無辜被這位門牙缺了一塊的長老噴了一臉口水,略有些嫌棄地扯了旁邊人的袖子擦臉。
擦完對上了沈谧沉沉的目光。
他一看,自己扯的袖子是沈谧的,連忙又把那布料放下,彎腰拍了拍。
沈谧袖子裏有股冷冽的味道,混雜着一點可能是在花妖那裏沾染的花香,聞起來讓人想到早春開的第一支桃花。蕭椒一時心猿意馬,連自己剛剛想說什麽都忘了。
蕭椒暗自唾棄自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說,各位前輩,這個陣法肯定是不行的,不如這樣。”
他上前去把其中幾處标注挪動幾下,又道:“派幾個弟子到這幾個地方,怎麽樣呢?”
玄谏宗的那位長老一把把人拉開,他認真看了看,胡子都快翹起來了:“小崽子,你這西南面的漏洞開這麽大是生怕它們跑不掉麽?”
蕭椒方才是針對原陣的漏洞而改的那幾筆,倒是一時沒考慮周全,他準備上前去再認真研究研究,被玄谏宗的那位長老直接扔出了人堆兒。蕭椒彈彈衣服上的灰,就聽到那些長老道:“小孩子別在這裹亂了。”
蕭椒好言好語又擠回去:“各位前輩,我覺得大家這樣争也争不出什麽來,反而浪費時間,是吧。”
沒有人聽他的。
他好像能理解邱采白的心情了,在這群長輩中,一個小輩弟子講話根本沒人理會。不過說來也是,向來長輩都在頂天立地的位置上,那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的權威。蕭椒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沈谧。
沈谧看了他一眼,而後淡淡地伸手把山行塔的标識點亮了,整個陣的排布随之而改動。這沙盤是術法所造,在沈谧手裏,它不僅将整個陣啓動之後的景象變化顯示出來,甚至連氣流湧動也沒有漏下。
沈谧手中一道銀光落到山行塔上,所有人莫名其妙地都安靜下來。
“按這個布陣吧。”沈谧說。
他聲音不大,語氣也并不淩厲,但就是叫人莫名地信服。圍在一起的長老們湊上去,将沈谧劃出來的陣法細細端詳。只見那沙盤盡心盡責,将兜在其中的霧氣拟作那些四散作亂的妖魔鬼怪,随着陣中靈氣流轉,霧氣片刻間被彙至山行塔下,而後炸成了一把煙花。
長老們被這一把煙花炸得往後退了退。
“這是……?”
“把它們彙到一起,然後全都滅了?”
“這陣法也太過兇煞了!”
長老們定了定神,又七嘴八舌地說開。
沈谧被他們假惺惺的一點仁慈激出了一聲,冷笑:“怎麽,諸位還想保護這些妖魔?”
他口中“這些妖魔”嘲諷意味太濃,蕭椒剛走到他身邊,想到沈谧的身份,無端覺得自己被這話刺了一下。沈谧……沈谧先前說,他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他好像刻薄得有些過頭,對任何東西——妖魔鬼怪、神仙修士,甚至他自己。
蕭椒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塵息門素來主張萬物有靈,和善相待。”史摯凡一雙眼将沈谧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你,當真是塵息門中人麽?”
他們一群上了年紀的各派長老好像終于從那正常沒有頭緒的争端中回過神來,勉強找回了點做長老的樣子。
沈谧沒說話,倒是蕭椒竄出來答道:“是是是,是一位避世已久的前輩,碰巧不久前才出關。”
他像個和稀泥的老好人,上前來,又将那滿是兇煞氣的陣法小小改了一下:“阿……這位前輩生于仙魔大戰後期,心裏對妖魔确實有些偏見,諸位請看,這不就成了嗎?”
沈谧由他胡扯,懶得說話。
蕭椒之前跟何柔說他對陣法沒有研究,其實是騙人的。
他那本《邪門歪道》上畫滿了烏龜,但是每只烏龜龜甲上的花紋排布卻是有規律的,他當年在藏書閣翻到這本書的時候,這本書正被拿來墊桌角,他一開始只是覺得上邊的烏龜活靈活現有趣極了,後來看久了摸到了其中門道——那一整本書的烏龜畫了大大小小一共四十九個刁鑽古怪的陣法。
由那些刁鑽古怪的陣法而始,蕭椒對陣法有了些自己的理解,他學什麽都不費吹灰之力,唯獨這陣法,他花了許多時間認真鑽研,才有了一些收獲。
他對自己的這點所得還是有信心的。
事實證明,蕭椒這點罕見的努力還是有些成效。他這麽一改,這陣顯得柔和多了,那些霧氣流轉至山行塔下,被四面八方的靈氣定住,高高在山行塔邊挂了一圈——這靈感來自于平安村那個螃蟹洞。
史摯凡又在這基礎上改了改,天風門這位現任掌門表示:“山行塔不能當陣眼。”
沈谧不說話,手上卻又把山行塔的标識點亮。
兩相對峙。
蕭椒只好又十分心累地跳出來打圓場:“這個陣法不會動搖山行塔,況且這山間最富有靈氣的地方正是這山行塔,陣眼不在這裏,我們成功的可能就會降低很多……”
他覺得跟這些頑固的“老人家”講話真是太累了,但面上功夫又不能不要,這種時候他才覺得術業有專攻,這種表面功夫還是該蕭逗來做。
然而蕭逗此時正跟着史青雲在山間到處跑。
沈谧半步不退,鑒于他身上有“生于仙魔大戰中”這樣的時代光環,在座的長老們算起來都是他的晚輩,大家只能向這位脾氣不大好的“前輩”妥協。
于是這套陣法就這麽被确定下來。
那些長老原本是希望沈谧出面壓陣的,但沈谧拂了拂衣袖,神色間盡是“真是一群廢物”的模樣深深紮了大家的心,他們只好放棄,轉而推出了史摯凡壓陣。
不過沈谧最後也還是跟去了山行塔旁。
山行塔是仙魔大戰中修建的,幾千多年時光流轉,也有後人在它原本的基礎上進行修繕,于是這座塔集合了許多風格,但那些風格各異的修繕手法卻出乎意料地統一。山行塔塔身看上去有十二層,尖頂,埋在一片綠樹掩映裏,紅牆和金色的琉璃瓦顯得精致玲珑。不過塔中據說有九十九層之高。
塔的周圍圍了一圈石雕的麒麟。
沈谧站其中一只面前,注視着那只石頭麒麟身上的裂痕。
或許是察覺到他心裏的情緒波動,識燈費勁地從沈谧袖子中冒了個頭,被他一手又按回去。
“有人……比我先來一步。”沈谧擡擡頭,望了望山行塔尖尖的塔頂,好像試圖從哪裏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識燈不解:“你知道是什麽人?”
蕭椒正捧着一把順手從旁邊樹上扯下來的野果,往沈谧身邊湊,沈谧被他那笑容刺了一下似的,別過了眼。
沈谧沒有說話,識燈卻聽到他心裏升起一個幾乎咬牙切齒的聲音:“一個我沒能記住的仇人。”
“我如此熟悉他的氣息,卻沒有記住他到底是什麽人。”
他心懷仇恨,卻無處宣洩,只因為有一個人,親手切斷了他的仇恨。
沈谧摸了摸眉心,識燈感受到他心裏的跌宕起伏,只是這一次,甚至連那些不祥的黑氣還沒冒頭,便被什麽東西撫平了。沈谧眉心那道金印亮了一下,像是某種無聲的安撫。
蕭椒适時地湊過來,識燈藏在沈谧衣袖裏,那一瞬間,卻突然能夠與沈谧共情——它看到沈谧眼裏,蕭椒周身籠着一層柔和的淺金色光芒,老妖怪腥風血雨的心裏無端翻起了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識燈覺得那種情緒大約是……如見故人。
可那情緒閃了一瞬,也煙消雲散了,歸于一種淡淡的失落和恨意,大約因為老妖怪心裏陡然又清醒了,蕭椒終究并非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