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山行之塔
蕭椒并未察覺沈谧這點轉瞬即逝的變化。
他跟着幾位前輩過來,被史摯凡幾人抓着充當跑腿,他甚至覺得那些前輩不是前輩,倒像是來自七大仙門的烏鴉。好不容易等到史摯凡一行人開始“排兵布陣”了,蕭椒才從那堆人裏跑出來,他一眼就看見沈谧與一只腦袋與身體都裂了縫的石頭麒麟對視,順手扯了一把野果就往人身邊湊。
他看起來很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動的心境,在這樣的時候捧着一把野果也能像剛在晨曦中采了一捧花,眼裏別無雜質,只有身前這一人一樣。
蕭椒身上有種過于純粹的天真,這或許得益于他自幼便未經挫折,又或許得益于他同門的長輩們和師兄弟們将他保護得太好。
沈谧心頭那點微末的恨意也源自于此。
少年将果子捧到沈谧面前,沈谧沒接,他也不惱,挑了一個樂呵呵自己啃起來了。
他好像有許多話要說,沈谧覺得應該是廢話,這人總喜歡叽叽喳喳,吵吵鬧鬧沒完沒了的,也不知誰慣出來的壞毛病。
但蕭椒還沒開口,整個歇雲山忽然一陣山搖地動,他手裏的紅果咕嚕嚕掉了一地。沈谧與他同時擡頭望向遠處——天邊有一道紅霞飛過,一條白日可見的流星飛速沖來,堪堪落到了山行塔前,砸出一片四起的煙塵。
滾滾煙塵裏,走出個鶴發白須卻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一根草繩束發,葛衣陳舊,腳上踩着一雙不知多少年前款式的木屐,手上還握着一只随便拿一截樹杈子削成的拐杖。
圍在山行塔邊的修士們都傻了眼。
史摯凡帶着一群人急急忙忙過來查看,撥開人群對上老人的一雙眼,當即愣了愣,一頭跪下來:“先祖……”
蕭椒把嘴裏的一口果肉咽下去,見天風門跪了一大片,便大約猜到了這小老頭的身份了。
天風門能鎮守山行塔這麽多年,其中還一個原因便是當今世上修行最久、最接近飛升的一位大能——葉紅鶴,守着天風門。傳說這位大能能溝通天地,離飛升只差半步,一般不輕易露面,偶有機緣才會出山。
這位應該是正兒八經的修真界前輩,比沈谧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前輩”真多了。
蕭椒暗暗為沈谧捏了一把汗,卻發現這把汗實在沒必要,因為沈谧并不把對方看在眼裏。
“紅鶴先祖!”史摯凡一聲喊,印證了蕭椒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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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老頭點點頭,沒有張口,話音卻像是從群山中升起:“我的好徒孫,天風門百年基業,快叫爾等造沒了……”
葉紅鶴話裏好像有話,蕭椒一時沒聽明白,他在那一句“好徒孫”中聽出的不是先輩對後輩的慈祥寬容,卻反而帶着些斥責和愠怒。蕭椒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史摯凡聞言重重低下了頭,蕭椒猜,可能是因為這位現任天風掌門人沒有看好山行塔,鬧出了亂子吧?
葉紅鶴重重嘆了口氣。
平白惹了老前輩不快的一幹人沒人敢出聲了——果然還是只有輩分更高,才能壓住這群來自七大門派的烏鴉長老們。
小老頭把在場的人都掃過一遍,目光在蕭椒身上停了停。
蕭椒對上他一雙深邃的、壓在已經因為歲月的雕刻而耷拉下來的眼皮下的眼睛,心裏沒來由地一慌。随即他感到又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傾軋而來,最後又靜靜地停在他頭上,像是……一只穿越風霜的手,帶着種說不出來的溫柔呵護之意。
群山之中湧起了某種曠遠又悠長的欣喜之意。
蕭椒只覺得耳畔呼嘯而過數千年的風,透過那老者眼中一點光芒,煙塵滾滾正停到他面前。
他看見山崖上某一朵花正瑟瑟地逆着時節而開,卷地風來,落葉簌簌地掉;山間許多修士們來來往往與各種小妖怪打成一團;一滴水珠從十裏荷塘某一朵枯荷上落下,蕩開一圈漣漪;更遠的地方,有一道電光閃爍,雷雨降下……
而千萬裏外,盡是雨聲,而雨聲之下隐約有什麽在低鳴。
只瞬息之間,蕭椒好像分毫畢現地看到了世上每一個角落。他似乎在這一刻已經不是自己了,而是借着這群山的視線、借着這天地山水的視線,看遍了人間。
等蕭椒陡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只是稍微走神了一下,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而葉紅鶴已經把目光落在了沈谧身上。
沈谧也看着葉紅鶴。
蕭椒發現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感覺到這沈谧和葉紅鶴之間的劍拔弩張、暗流湧動。各自造詣都很高的大能和大妖暗中較勁,連風吹過他們身邊都變得鋒利尖銳起來。
也是一個瞬息,葉紅鶴收了手。
這兩位也不知誰把誰看透了,沈谧冷冷淡淡什麽都沒做,葉紅鶴搖搖頭嘆了口氣,也沒多說什麽。
葉紅鶴目光還沒從沈谧身上收回來,手邊的拐杖重重在史摯凡身上拍了三下。
史摯凡悶着聲受了。
有了葉紅鶴的幫忙,這道大陣從布置到啓動比預想的輕松了許多。這位能溝通天地陰陽的大能出手确實不凡,有他壓陣,不過一炷香時間,被一道禁制封在歇雲山的妖怪們已經紛紛按着沙盤所示,一個不漏地在山行塔外被挂了一圈,成了一片“風幹臘腸”。
沈谧好像是嫌那些妖怪們太吵了,随手扔了個術法,叫“臘腸”們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歇雲山中平靜下來,四處奔波的小修士們看着與他們對峙的妖怪被陣法收走,終于得以喘口氣。他們環顧四周,到處都是被毀壞的景物,或許未來還要很長一段時間來修理,而眼下最重要的卻還是在山行塔上。
山行塔層層疊疊的禁制不知為何被毀壞了部分,這才導致底層的那些小妖怪跑了出來,史摯凡要主持修複山行塔,又還要追查山行塔到底是因為什麽出的事,逃出天風門的妖怪也還要要派遣弟子去追……總之,一切還有得史掌門忙的。
然而史掌門還未曾準備好迎接這接踵而來的擔子,便被葉紅鶴安排了個明明白白——葉紅鶴拿他的那只手杖敲了敲史摯凡的頭,又接連敲過去幾個人:“你、你、還有你們,進山行塔去。”
他敲的,正是天風門的幾位主事的長老。
“……”史摯凡愣了愣,對着先祖拜了拜,“紅鶴先祖,門中大小事都還需我們來處理,況且,塔中數千年沒人進去過,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啊。”
葉紅鶴迷了眯眼睛:“你們不知道?無需多言,若你們還認我這先祖,便入塔去,你們應當知道老夫希望你們做什麽。”
史摯凡幾人面面相觑。
蕭椒在一邊,直覺這當中肯定有點什麽事,這位葉紅鶴前輩不方便當着所有人的面講明。但是……哪個門派沒有點秘辛呢?
不為人知的往事,連塵息門也有,否則又怎麽會有占星閣中那幅少了一半的畫卷呢?
蕭椒自覺打探這些不大禮貌,壓下了好奇心。
“紅鶴先祖……”史摯凡身旁的那個同樣被點到的長老似乎想說點什麽,又沒有說出來。
葉紅鶴又道:“青雲如今應該也大了,這天風門俗務便交由他暫時打理,這段時間,老夫也會從旁輔佐,爾等不必過于擔心。”
他這話一出,試圖用天風門事務繁多為借口推脫的天風長老也沒了話。
葉紅鶴是把自己這些不知道多少輩的徒徒徒孫們趕進山行塔的,恰如當初蕭椒的師父程谷山把他四個弟子一并扔出止禹山一樣。
蕭椒目睹一切,大概能明白自己當初在師叔們眼裏是個什麽光景了。
但他并沒有過多地為這幾位前輩感慨,他更想知道……方才那種一瞬便恍如隔世的感覺到底是從何而來,他覺得他應該與葉紅鶴聊一聊。
葉紅鶴大概是對沈谧的興趣更大一點。
小老頭被自家的徒孫們丢進山行塔後,又安排人把各派的長老都客客氣氣請去歇息去了,才走到沈谧面前。
“非人、非妖、非魔、非仙……卻有一半氣息恍若舊人。你到底是什麽人?”葉紅鶴一手做了個小結界,将探頭探腦要湊過來的蕭椒定在了外面,結界裏空氣沉悶,他聲音曠遠如某種古老的嘆息,“外面那小東西,身負天命,又如何同你扯上關系?你來此處,意欲何為?”
葉紅鶴一連問了許多。
沈谧只是刻薄又冷漠地站着,像一棵站在懸崖上、站在大雪裏仍身軀挺拔的松。他不刻意收斂周身氣息的時候,看什麽都像是高高在上的姿态,沒有發瘋的時候,連一身仇恨也仇恨得十分矜持。他是這樣矛盾的一個人。
“我來取回我的東西。”沈谧說,“我不是你哪門子舊人,你若阻我,我也不介意掀了這山行塔。”
他一眼掃到被定在原地的蕭椒,道:“至于那個你說‘身負天命’的小鬼,你該問問你們仙門中人,緣何将我命緣縛在那龍首玉上。”
葉紅鶴閉關太久了,剛出關就馬不停蹄來處理山行塔的爛攤子,對自家門派的事他很清楚,但是別的門派的事他倒還未來得及去了解,一時也沒想起“龍首玉”是什麽個玩意兒。他皺了皺眉,還沒回話,沈谧已經一揮衣袖将這方小結界解開。
長發曳地、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幾步之外,微微回身道:“我現下,還不打算掀了這塔。”
言下之意:“我只是拿我的東西,不與你天風門為敵。”
如果為敵會怎樣呢?葉紅鶴其實心裏也沒底,沈谧破他結界破得輕輕巧巧,連他試探的時候那點“勢均力敵”也是對方收斂許多的結果……
但沈谧那側身負手的身影,又叫葉紅鶴覺得有些眼熟。葉紅鶴把目光移向方才恢複行動的蕭椒,一眼掃到少年修士腰間的滌塵劍,陡然瞪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