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鬼影幢幢
咧嘴微笑的“骷髅”确實是小師弟蕭冬無誤,蕭椒一眼看到,那只白骨森森的手上還捏着裂成兩半的銅錢——他做給蕭冬防身的那個。
蕭椒先前大言不慚地說,有那枚銅錢,五步之內,惡鬼不能近。
然後小師弟就這麽中了招,他們一行人,連同一直把蕭冬扛上山的蕭算,居然都毫無察覺。
蕭椒躲過了小師弟刺過來的爪子,怕傷到蕭冬,他的劍都沒有拔/出來。
“蕭冬”并不戀戰,察覺到蕭椒因為這副肉身而處處掣肘,便無所顧忌地往山行塔跑。
蕭椒沒弄明白那白骨和蕭冬身體裏那些怨氣是怎麽回事,貿然拿對付妖魔鬼怪的方法又怕把人傷着,只好邊試圖阻攔邊試圖把人“叫醒”。
他們一邊打一邊移動,還是打到了山行塔前。
紅燈籠在夜色裏散着幽幽的光芒,它們高高挂在山行塔上,夜風裹着點潮濕氣吹過,燈籠搖搖晃晃,更襯得四面八方的夜色幽深、月光清冷,塔邊那棵果樹的樹影子微微搖曳着,顯得伶仃又不吉利。
察覺到蕭椒、蕭冬二人的到來,它們飛快地移動,幾乎劃了一道火舌出來,停在蕭冬身邊,把人團團圍住。
不知被什麽東西蠱惑了心智的蕭冬試圖将燈籠扯開,伸出“手”去,叫那燈籠在白骨上燙了一片焦黑出來。
蕭椒下意識伸手去拉自家師弟,也被燈籠燎着了衣袖,他把火打滅了,沖着山行塔喊道:“識燈!你要幹嘛?”
識燈從塔的另一側冒了個頭出來:“不好意思,燈籠無差別攻擊了,叽。”
小團子“叽”完了十分想拿自己身上火焰一樣的毛塞自己嘴裏——它這段時間總是被沈谧禁止同蕭椒講話,看見蕭椒就條件反射地發出那種傻到要死的聲音,太可惡了。
它充滿怨念地看向身後的始作俑者。
蕭椒也随着它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沈谧不聲不響地站在了樹梢上。月光和燈籠的光芒撒了他一身,他卻斂住一身氣息,像是不存在這麽一個人一樣,靜靜站在樹上,跟樹影一道伶仃搖曳。
蕭椒之前一直覺得沈谧存在感很強,荒山神龍祠外,他甚至覺得這人生來就是個發光體,在夜幕之中也能叫人一眼看見。現在他才發現,這老妖怪一身修為深不可測,刻意把自己裝成個死物時,居然可以做到就那麽大喇喇站着都能讓人直接忽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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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縱身一躍,輕飄飄落了地,他一彈指便把蕭椒彈到了一邊,隔着識燈召喚的燈籠,與蕭冬一雙“骷髅眼”對上。
也不知是不是沈谧的氣場過于強大,蕭冬歪了歪腦袋,在遠處漸漸明亮起來的火光和慢慢響起的嘈雜裏,突然身子一軟,整個人倒了下去。蕭椒沒管那些燈籠了,鑽進去把自家師弟接下。好在識燈也适時撤了燈籠。
蕭椒親眼目睹師弟蕭冬手上那兩段白骨生了肉,它們一寸一寸,像是見風長的一樣,瞬息之間就完完全全又恢複了原樣,連蕭冬手上幼時落下的傷疤痕跡都一模一樣。蕭冬閉着眼,再看過去哪有半點消瘦,分明紅潤得不得了。
但蕭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先感受到了地面的晃動。
他一擡頭,見沈谧手邊不知什麽時候捏上了一副骨架,那骨架不像是死物,它好像還泛着點活氣兒,認真地歪着腦袋看着沈谧。沈谧身後更遠一點的地方,白骨密密匝匝從土裏鑽出來,遠遠地鋪在月光下,像是海上的驚濤駭浪,山間的怨氣陡然激增,而山那頭的火,轉瞬便燒到了山腳。
蕭椒一眨眼,那火從山腳燎上了半山腰。
“這又是什麽?”
火光融融,蕭椒可能是同山山水水什麽的共情能力太好了,他清晰感受火焰之中焚燒的某種……滔天的怒氣、怨恨、悲傷、痛苦,都不是什麽讓人開心的東西。
那些東西像一雙無形的大手,拖拽着蕭椒的心緒,好像要拉着他一同沉淪。
他連忙穩了穩心神。
沈谧一手把那骷髅捏碎,回過身去,面對着一片火海。
那種他熟悉又厭惡至極的氣息就混雜在這連綿遠去的白骨之中。
識燈已經用最大的靈力喚出了一大片燈籠,燈籠鋪開去,卻像泥牛入海,一盞一盞沒了消息。
它想起來百多年前在神龍祠外的那一次……它沒能救下那些祈禱神明庇佑的百姓的那一次。
那年它無能為力,如今……它依然無能為力,但好在此處還有一山的修士,也還有沈谧。識燈偏頭去看,沈谧面沉似水,火光追上來,染着他狹長的眼尾,一點紅驚心動魄。有一個恍惚間,它覺得他像是九天上渺遠的神明,恰如那座冰冷無情的神龍石像。然而火光明滅裏,最擅察人心的小團子又覺察到他心裏翻起了瘋狂而雜亂的心緒。
沈谧飛身出去,停在識燈最後一盞燈籠下,白骨與火舌以飛快的速度蔓延到沈谧腳邊,居然偃旗息鼓,再近不了分毫。
他像蕭椒在那些神仙妖怪的話本裏看到的古老邪神,直直往那片白骨面前一戳,火光一映,妖異橫生。
沈谧擡手,遠遠地點了點他視線裏的某一副骨架,那骨架就自行炸裂。
他又點另一處。
如此往複,他點過的地方,那些白骨都碎作齑粉,混進了火焰騰起的煙塵之中。
蕭椒扶住剛剛醒轉的小師弟,看着這樣一幕,不知怎麽,他心裏突然咯噔一跳。
沈谧在他眼皮子底下往那片詭異的白骨裏跳去,蕭椒把小師弟往識燈那一放,下意識就上前去拉沈谧。但他沒拉住,連自己也跟着一起掉進了遍地枯骨裏,那些生着腐朽氣的骨頭一擁而上,瞬間就将蕭椒埋得死死的。他似乎聽到有誰呢喃了句什麽,然而沒有等他聽清楚,龍首玉就擅自動了。
其實蕭椒在知道龍首玉連着沈谧之後,就一直很注意避開觸發這上面的禁術,他知道沈谧并非自願,這事怎麽看都是他這邊占便宜,雖然一時半會他解不開這東西的捆綁,但是他并不想借此來束縛別人。
龍首玉的光落下,沈谧再一次被迫落到蕭椒身邊,他眼中鋒利冷冽的光還沒收住,堪堪掃了蕭椒一眼。
大約是沈谧的目光太過尖銳,蕭椒被這一眼砸得幾乎要在這麽一片白骨裏走神。
沈谧眯了眯眼,也不知盤算了些什麽,揚了揚手,蕭椒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邊傾過去,火海也好、翻湧其中的情緒也罷,瞬間都被扭曲得不像樣子,蕭椒不受控制地往沈谧袖子裏撞——他被沈谧收進了袖子!
而後,蕭椒周遭驀地安靜了,火海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看不穿的黑暗,以及……一段清冷的、像是深淵下常年壓着的一捧雪的味道。
“阿谧!你放我出去!”蕭椒摸索了一下,騰身飛起,但是沈谧這袖子裏不知連通的事那個倒黴結界,他居然完全碰不到結界的邊,而且喊聲也像是落入了荒原,連個回音都沒有。
“你先在此待着,暫時別拿那玉做什麽。”沈谧的聲音順着蕭椒腕上的紅繩傳出來。
蕭椒大概明白了,因為龍首玉的擅自啓動,沈谧拿他當累贅了。
“你要做什麽?”
沈谧沉默了一下,才又有響起一個聲音:“……報仇。”
但這個聲音不是從那根紅繩上來的,而是……從這漆黑一片的空間的四面八方傳出來的。
蕭椒愣了愣,那聲音又咬牙切齒地憋了句髒話出來。
蕭椒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試探着問了句:“阿谧,你要報什麽仇?”
“閉嘴,別問。”
“千、年、深、仇!”
紅繩中的聲音和紅繩外的聲音同時響起。
蕭椒:“……”
蕭椒感覺這沉寂的空間裏無端吹起了一陣陰風,随即又被壓下去。黑暗之中忽然有瑩瑩的光升起,缥缈空靈的鈴铛聲取代了一片死寂。那些四周浮着碎光的鈴铛不知從哪裏飄過來,連成了一片,光芒映照下,居然是如畫的山間夜色——深林幽寂空曠,月亮爬上山頭,光落了一地,如夢似幻。
蕭椒腕上的紅繩傳來沈谧的聲音:“安靜待着,待我大仇得報,再與你說。”
老妖怪說着“大仇得報再與你說”,紅繩外的聲音卻還是沒掩蓋住漏出了一點:“讓我找到是誰把我命緣綁到那破玉上,我扒了他的皮!”
蕭椒:“……阿谧,說扒皮的那個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沈谧沒回他了。
蕭椒這個麻煩暫時被解決掉,沈谧正正堵到了某一具骷髅面前。但那具骷髅卻一瞬間自己化作了粉末,有什麽東西從骷髅上離開,又竄到別的白骨上去。沈谧一手捏訣,打算把那玩意兒定住,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葉紅鶴遠遠一擲來的一道真氣将那東西打散了。
為了保護那些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小輩弟子而姍姍來遲的葉紅鶴截得一手好胡,把“始作俑者”揪出來消滅了,火勢陡然一頓,便沒再蔓延了。
沈谧知道那東西最多就是一段虛影,屬于那位始作俑者,但葉紅鶴好像還不知道,這活了幾千年的老頭一擊下去,先把自己打懵了一下,随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打中的應該不是正主。
追着這段虛影這麽久就是想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的沈谧捏了捏拳頭,黑氣從他周身溢了一點出來,他微微擡頭看向飛在低空的葉紅鶴,心裏盤算着怎麽把人弄死才能消氣。
葉紅鶴毫不知情,但也不妨礙他感受到沈谧盛大的殺意。
沈谧站在那裏,兇殘的白骨和妖異的火海都對他退避三舍,但他周身的黑氣又與這樣的場景十分融洽,甚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才是這場“天罰”的始作俑者。葉紅鶴心頭狠狠一跳,直覺不好。
他攔在陸續趕過來要來幫忙的修士們前面,一手用一道氣流把他們往後隔開,迎着沈谧身側那些并不友善的氣息,問道:“師兄……沈漓師兄,你打算……濫開殺戒嗎?”
滾滾的光陰裏,那個對葉紅鶴而言一直是一縷光的人,那個當年被他們這一代所有弟子都心甘情願地稱一聲“師兄”的人,那個玉隐仙上的首席大弟子沈漓,這世上或許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這個名字了,連葉紅鶴都差點忘了,但好在他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