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必留情
花妖一路落到最深的井底,除了滿眼的黑暗,什麽都沒遇到。
山行塔下對她來講出乎意料地安靜,摸索着走過一段狹長的甬道,還未行至開闊,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面前的黑暗裏,站了個人影。
花妖暗中蓄力,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而後他才發現,那個人已經在原地站僵了——看姿态一動不動,仿佛死人。
與人族不同,花妖在黑暗裏也能看見東西,只要她想,她能将夜色裏周遭幾百米內都看清,雖然在山行塔裏這能力受到了限制,但是看清幾步外的事物還是綽綽有餘。他看到那站在路中間的人居然還是個熟悉的面孔,是天風門那幾個長老中的一個。
這老頭活了千歲不到,眉目間已是五衰之相,花妖在屬于何柔的記憶裏翻到了一點關于這位長老的。這長老平日在天風門裏什麽事務都交給弟子去做,自己則喜歡背着手到處閑逛,碰到沒認真習課、幹活的弟子,直接拉去領罰。由于過于閑,他把自己養出了一身膘,看着腦滿腸肥、油頭大耳的。
這是何柔的心聲。
大約也是歇雲山大多弟子的心聲。
何柔眼中永遠板着臉、說話刻意把聲音壓低來顯示自己權威的長老此刻瞪着眼睛,神色驚恐地定在甬道中,已是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
花妖很謹慎地選擇了繞過去。
她把自己心裏的疑惑先壓下去,繼續往前走,陸陸續續又見到好幾個人,都是天風門的。也都是門中德高望重的長老。
他們姿勢各異,有哭有笑,無一例外,都被抽走了靈魂。
花妖越走越覺得這甬道裏的空氣陰冷潮濕,隐約間好像有什麽凄厲的聲音響起。
終于,她的視野在某一步落下之後豁然開朗,像是不小心觸碰到某個機關,她眼中的世界黑白驟然颠倒過來,入目是一片蒼息之火的火海。
這火海突然出現,花妖下意識地停下了。
随着火海的冰冷的溫度撲過來,她聽到一片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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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什麽人在這火海中翻滾掙紮,生不如死。
隔着蒼息之火的白色海洋,花妖感受到一點熟悉的氣息雜在其中,她還來不及欣喜,心頭先一顫:“郁……郁子臨,你在嗎?”
她把壓在心頭多年的名字喊出來,卻沒有人應她,只有蒼白的火在燒。
是了,他進了山行塔三百年了,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只有她相信他沒有死,這麽多年,她一直試圖闖進來救他走,但是她太沒用了,三百年過去才尋到此處……她是不是,來晚了呢?
他早就成了煎熬在蒼息之火中生死不能的怨靈嗎?
怔忪片刻,花妖向火海邁出腳,卻立刻又縮了回來。
這片純白得近乎無暇的“神火”這一次似乎學聰明了,并沒有因為她借着何柔的“凡人”身份而寬容她一只妖怪的擅闖,一把火燒傷了她的腳掌心。碰到蒼息之火的地方,女孩腳上的皮肉皲裂開來,有白色的火舌從傷口中跳出,她感到這具身體裏周身的血液都向這一處湧去。
花妖皺了皺眉,輕輕一躍,便在何柔身前現出了形。她接住何柔軟下去的身體,把人安放到一邊,伸手覆到女孩“着火”的腳上,蒼息之火追着妖怪的氣息轉移到了花妖身上。
“對不住了,把你牽扯進來。”她喚來一枝含苞的桃花,将花簪到何柔鬓邊,“它會帶你原路返回,到禁制邊上,他們應該就會來救你了。”
蒼白的火光映在花妖臉上,她手中的火苗騰起,很快吞沒了半邊手臂。
那本該很疼的,但她眉目間盡是平靜。
“郁子臨,我來陪你了。”
人們說人死之前,會看到自己一生最在意的畫面,花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她身為妖怪,赴這一場純白的火焰時,确實看到了——她看到日光正好的山頭,青年人背着劍從她身邊走過,停下腳。他注視了她一會兒,而後,青年手中凝出一捧水來,傾倒向她。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她還是一棵蔫吧的小樹苗,受他一捧水之恩,站在那條他每天晨間都要經過的小路上,看他從身邊來來去去,春去秋來,周而複始。
她的目光追着那青年的背影那麽久那麽久,盤算着哪天自己修成人形,便能追上去和他一起行過歇雲山的每一個角落。
可是就在她歷天劫得人形的那天,他只身入了山行塔,再未出來。
他應該是,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有她這麽一個妖怪的存在的。
“可我好不甘心啊。”
白色的火焰中,有粉色的花瓣飄起。
“郁子臨,哪怕是蒼息之火的一簇,我也想找到你。”花妖這麽說着。
火海之中,有一道嘆息聲響起。
·
沈谧捏着拳站在鲛人燈下,他這個姿勢已經維持許久,一眼看去,就像一座立在燈下的石雕。
他額頭冒着冷汗。
某一盞鲛人燈上站了只石頭雕刻的烏鴉,那只烏鴉微微垂着頭,恰好是“看”着沈谧的。
沈谧似乎從一場漫長的痛苦裏緩過勁來,冷不丁把頭一擡,恰與烏鴉對上眼:“滾出來!”
石頭做的烏鴉居然應聲歪了歪腦袋,像是害怕沈谧刀子一樣的目光似的。
一道黑影飄飄然落下,站到沈谧幾步之外。
“別掙紮了,你為什麽要違背自己的天性呢?”那黑影聲音裏含着絲絲縷縷的陰冷潮濕之意,是萬魔王,“這鲛人燈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禮物。”
沈谧眼中殺意一閃。
“雖然我說等你到我徹底自由的一天,但是我可不希望等我出來,你已經被天道徹底馴化了。”萬魔王低聲笑起來,“鲛人燈會告訴你,抛開那些繁重的枷鎖,你最渴望的是什麽,你原該是多麽完美的一個妖怪……”
銀光狠狠地剜來,将萬魔王那道黑影打散,但那難聽的聲音卻沒有湮滅。
“鲛人燈的盡頭,是你要找的東西。沈谧,你不妨也好好聽聽,這裏的這些妖怪們,他們心裏的聲音。妖魔鬼怪才是你的同類……”
烏鴉石像破碎,化成了一地粉末,萬魔王的聲音也終于消失在幽幽的鲛人燈下。
沈谧嘴角慢慢溢出了血,他伸手把那一點血跡抹去,一甩袖子把蕭椒扔了出來。
他原本以為,把蕭椒收在自己袖子裏,讓那些還剩一縷半縷的殘魂看着,這小鬼就不會出事,龍首玉裏的禁術不會被觸發,這樣自己就不必擔心半路被那東西召走。誰知道都這樣了也還是有麻煩。
鲛人燈裏萬千惡念随着那些藍色光芒悉數進了沈谧體內,而後飛速內化,勾動并放大了他所有負面情緒,那些惡念又化成了“藤蔓”,裹住蕭椒的那一刻,它們是奔着把這小鬼殺了去的。
盡管它們本質上是鲛人燈裏的惡念,但是內化之後,便算是沈谧的東西了,它們對蕭椒的那些傷害,借由龍首玉裏彎彎繞繞的兩道禁術,居然被全部被轉移到了沈谧身上。
禁術的規則之下,沈谧不能傷蕭椒,否則會千倍奉還。
慘遭反噬的老妖怪默不作聲咬了咬牙。
蕭椒先前應該是暈過去了一小會,被扔到地上翻了個身,才緩緩醒過來。
一眼便看到站在鲛人燈的藍光下的沈谧。
他好像想問什麽,卻又自行噤了聲,只是沉默着爬起來。
沈谧負手:“共感的時候你應該知道了,這裏是山行塔中。以後不要動龍首玉的禁術,我便送你出去。”
蕭椒被沈谧那冷漠的态度刺了一下,他覺得沈谧不僅是冷漠,還像是一副把他當什麽都不懂的讨厭小屁孩的樣子。
他心裏其實憋了一肚子問題,他很想問問沈谧:“你說曾在塵息門修行的,不是你,另有其人吧?占星閣上的半張畫裏那個人,也是他,對不對?是他為你取的名字嗎?他是誰?你又是誰?他為什麽和你長得一樣?那倒着長的山巒是什麽地方……”
可他問不出來。
他們之間隔着三千年的光陰,沈谧能一眼把他的心思看穿,他卻從來沒有看透過沈谧心裏的迷霧。
如果不是在沈谧袖子裏走這一遭,他都不知道沈谧那顆鬼影幢幢的心裏,裝了那麽多東西。
藤蔓纏過來的時候,蕭椒聽見沈谧腦中響起的那句話——“你我都生在這深淵下最爛的一把淤泥裏”——這是他聽過最惡毒的詛咒。
沈谧一直背着這些東西嗎?
他黑沉沉的眸中,曾經看過什麽樣的人與事?
他壓抑着滿心的惡念,心裏裝了那麽一處鬼魅橫生的八角臺,只有回憶起那個在塵息門裏說着“一往無前,赴死如歸”的少年時,才有那麽短暫的一點明媚。
可他又為何會應下來幫天風門,為何在把他們幾個修士扔給妖怪之後又找回來?
沈谧太矛盾了,蕭椒完全無法分辨他是“好”還是“壞”。
“我知道你是騙我的。”蕭椒沉默了一下,難過地癟癟嘴,又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舉動顯得有些幼稚,收了表情。
他什麽都沒問,只是這麽說了一句。
沈谧沒心沒肝地輕輕點了點頭:“是,騙你的。小鬼,我原本也想等這事做個了結,便與你說清楚,龍首玉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是希望你将它封印,永遠不再動用,此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若有一日刀兵相見,也不必留情。”
蕭椒:“……”
他微微擡頭去看沈谧:“刀兵相見也不必留情麽?”
沈谧眼角眉梢都是冷的,像挂着霜。
蕭椒點了點頭,咧嘴笑了笑,是他一貫嬉皮笑臉的模樣:“成。我會回塵息門一趟,将龍首玉拿回去請我師父封印,我說過你要相信我是正人君子的吧?”
“你往後走,再向上飛,到那井口,過了蒼息之火便能摸到禁制邊了,我留一縷神識護你。”沈谧又冷着聲叮囑了一句,“小鬼,不要同任何人講你先前看到的那些。”
蕭椒背過身去,揮了揮手,極力想留下個潇灑大方的背影:“神識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是。”
他想,他只是有一點惆悵罷了。
一個滿口謊話、輕易就能騙得別人團團轉、立場不明的老妖怪,确實該立馬斷了。
可是蕭椒還是沒忍住稍微回了回頭,沈谧不在那盞燈下了,那屬于沈谧的背影已經到很遠的地方。鲛人燈的光過于明亮,蕭椒只是一瞥,甚至能看清沈谧踉跄了一下。
蕭椒收回目光,不再去想,一躍而起,縱身向井口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