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燈影幻光

萬魔王為沈谧點的這片鲛人燈裏,沈谧能看見的只有殺戮,無窮無盡。

萬裏山河,便有萬裏的浮殍。

沈谧只身一步步走過那些看起來溫潤美好的燈,看見一場黑雨從四面八方壓下,他走過的那些地方、還未走過的那些地方,盡數被黑雨洗過一遍,血水與黑水交纏,蜿蜒成一片黑紅交織的肮髒的河,被水泡發的殘肢斷臂随意地堆疊,群鴉飛落,人間即阿鼻。

硝煙與罪孽的味道,勾得他周身纏着的黑氣蠢蠢欲動。

他看到“自己”站在摞成了山的屍體上,一身白衣被血染得斑駁,仰頭望着天,與天道對視。

“吾以萬裏枯骨為注,賭你輸。”

陰風嗚咽,鴉羽亂飛,像是誰在漫天撒的紙錢。無邊的黑雨沒有盡頭,連天都要跟着傾倒,死不瞑目的冤魂惡鬼,抱着殘肢斷臂啃的妖魔鬼怪……這是一場惡之盛宴。

沈谧不着痕跡吸了口氣。

鲛人燈的力量不斷地在放大沈谧身上惡的部分,他捏着拳,與這些趁虛而入的東西沉默又執拗地對抗。

天道落下的玄雷,一道雷能除一層惡念,他沒有在雷下屈服;萬魔王給他點的鲛人燈,一盞能加深一層惡念,他也同樣不願屈服。

“沒有什麽能控制我。”沈谧心裏冒出這麽一個想法,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也一字一句地想,“天道不能阻我,你萬魔王又算個什麽?”

鲛人燈的光芒依然柔和,仿佛是溫情脈脈地注視一個叛逆孩子的長輩。

“你原本就是屬于我們的啊。”沈谧聽見鲛人燈的聲音,或者說,那是他自己的聲音更為合适,“殺戮才是你想要的吧,回來我們這裏,做你一開始想做的事……”

“一開始要做的事……”

沈谧看到那片深淵,漆黑的、終年沒有一縷光肯落下來的深淵,那是這世上連光明都抛棄的地方。他化身成一條長長的黑影,沖上雲霄,淵岳震顫,他破開雲霧低下頭時所見卻是一片如茵的草地。

深淵之下,寸草不生,深淵之上,卻有茂密的植被,開着一片白色的花,好像萬丈之下無論怎樣生不如死的煎熬都能被那麽一片碎花遮蓋,盛世,在陽光下有一片刺目的祥和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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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是怎麽想的?

憑什麽。他想,憑什麽!

可是那個人說,不要恨。

“沈谧!”識燈察覺到沈谧心神不定,在他袖子裏亂撞,試圖穩住他那點岌岌可危的理智,“沈谧,你清醒一點!”

沈谧沒有應它。

“你說你不會被任何東西控制,為什麽甘願為沈漓的一句話作繭自縛呢?其實你是唾棄他的吧。你心裏很清楚沈漓并非聖人,可他又處處裝作聖人。沈漓如果是,又怎麽會有你……你是他的惡念啊——你見過有惡念成聖的嗎?”

沒有。從來只有惡念成魔,哪裏有惡念成聖的道理。

沈谧幾乎被蠱惑,伸出了手去,似乎是要投入鲛人燈幽藍的懷抱。

就在此時,一把劍撕裂了他眼中不絕的黑雨,堪堪在他的手與那盞鲛人燈間攔了一攔。

是滌塵劍!

蕭椒收了帶鞘的滌塵劍,追過來道:“我想過了,是你先诓我,憑什麽你叫我走我就走?”

沈谧有點沒反應過來,愣了愣。

蕭椒拽住沈谧一只手,把人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拉得還算克制,沒讓人直接砸自己懷裏。他另一只手也沒閑着,滌塵劍出鞘,飛速掠過一盞盞幽藍的火焰。滌塵劍自帶一股正氣,又被蕭椒不知施了什麽法,染上一層金光,恰好克這些邪裏邪氣的東西,鲛人燈被它一掃就滅了一排。

鋪天蓋地壓下的黑雨和滿眼的血色緩緩地褪去,少年修士站在沈谧身前:“這禁術,有反噬吧?我猜是的,畢竟我在你袖子裏滾了這麽一遭居然什麽事都沒有。阿谧,現在開始,我保護你。”

黑雨下成堆的屍體上那個“沈谧”收回了凝視天道的目光,隔着沉沉的雨幕,向蕭椒望過來,他頓了頓,好像勾唇笑了笑,而後随着鲛人燈一盞盞熄滅,消散在那場黑雨裏。

被蕭椒護在身後的沈谧也靜默地看着少年修士的後腦勺。

他張張嘴,像是有什麽想說,卻沒能說出來——他吐了一口血。

好在他及時把血跡除去,沒讓忙着對付鲛人燈的蕭椒看到。

“不自量力的小鬼,你這是何必。”沈谧此刻被蕭椒護在身後,這樣的境況他居然也能冷漠地對自己現下的“救命恩人”嘲諷出聲。

蕭椒瞬時氣不打一處來。

“我回來就是為了聽這妖怪冷嘲熱諷麽?”他心裏對自己翻了個白眼。

手上卻沒停下。

憋了一肚子氣的少年修士在鲛人燈裏披荊斬棘,那排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鲛人燈也終于反應過來,鋪天蓋地卷土重來。

鲛人燈能照出其中的人心底最真實的想法,饒是沈谧都無法否認。

然而……當沈谧跟着蕭椒往前走,終于穿過那片令人窒息的黑雨血海,燈還沒到盡頭,卻映出了一個熟悉的場景——

荒山,神龍祠外。

風雷彙集,壓倒了一片樹筆直的腰杆,那棵老歪脖子樹下,站了個人。

是那場玄雷落下之前。沈谧眯了眯眼,這大概……是蕭椒心底的畫面了。

鲛人燈的幻光裏,是少年修士的視角,那麽看過去一身白衣的男人直直地戳在樹下,風吹不亂他一縷發絲,他回身一眼,深邃又遙遠,仿佛風雨如晦中立着一尊玉石雕像。

玄雷落下之前,幻光裏的那個“蕭椒”飛身将人救下,被一排雷追着屁股打,好容易等雷劫平息,“沈谧”冷漠回了句:“你找死?”

“……”拉着沈谧的蕭椒看了鲛人燈映出的景象,把身邊的沈谧同那幻光裏的“沈谧”比較一番,心裏更氣了。

沈谧挑挑眉,心裏無端升起一個念頭:“我在他心裏就是這樣?”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比那個語氣不善的幻影更可惡一點,便只好緘默不語。

那邊幻光裏,“蕭椒”一把将自己剛從雷劫下救下來的“沈谧”怼到一棵樹上,有些生氣:“你就是這麽對你的救命恩人?”

這句正好是蕭椒面對沈谧的心聲。他一邊滅燈,一邊幽怨地掃了沈谧一眼。老妖怪卻跟鋸了嘴的葫蘆一樣,什麽也沒表示,這一眼平白把蕭椒自己掃出了一身氣。

老妖怪說刀兵相見不必留情,好氣。

老妖怪說這是何必,好氣。

老妖怪明明“看”見了自己的心聲卻悶着什麽都不說,好氣!

蕭椒深吸一口氣,飛快帶着沈谧繼續往前。

沈谧由他扯着,回了回頭,他突然僵了僵——幻光裏那個“蕭椒”正把人壓在樹上親,看樣子還是副狂野做派,一只手都伸進人衣領裏去了。

沈谧:“……”

蕭椒察覺到沈谧腳步一僵,也回頭看了看。幻光裏白衣落地,幻光外少年修士臉“噌”地紅成了辣椒色。

還有什麽事比跟肖想對象一起看自己是怎麽肖想對方這種事更尴尬的嗎?!

“正人君子?”沈谧看不下去了,轉過來看蕭椒。他的聲音冷冷的,好像壓着天然的嘲諷似的。

蕭椒:“……我沒這麽想!”破燈害我!

沈谧見他這麽窘迫,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與平常無異:“鲛人燈照的是人心裏最深的欲/求,你沒意識到也正常。”

蕭椒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恨不能把沈谧這老妖怪一把扔出這片鲛人燈去。但這不太現實,于是他只好努力平心靜氣,想點別的……比如塵息門的風景樹木、仙鶴白雲。

這招意外地有效,鲛人燈下的場景慢慢褪去,緊接着便現出塵息門的風物來。

遠山蒼茫,同塵堂前的古槐搖曳着,沈谧片刻前還面不改色,見了這棵樹卻神色頓生古怪。

不過蕭椒沒有注意到,他現在是又生氣又窘迫,能專注滅燈已是不易。

蕭椒自小在塵息門長大,苦塵息門規矩久矣,鲛人燈不知從他心裏摸出了個什麽陰暗的想法來,映出的景象是少年修士舉着把不滅的火從同塵堂飛到藏經樓,一把火投下去,巍峨的藏經樓便像紙糊的一樣被點着了。

沈谧神色有點複雜地把蕭椒看了又看,沒忍住笑了一聲。

鲛人燈對沈谧來說是個了不得的殺器,專門勾動他的惡念,引他發瘋,但對蕭椒來說卻很溫和。畢竟在師門庇佑下長大、一直是天之驕子的少年人心中最大的惡念也無外乎那麽一點點,這只能算是少年人的任性想法,大概連“惡”都稱不上。

止禹山的風溫溫柔柔,一把火燒了藏經樓的“蕭椒”叉腰而立仰天笑着,在沈谧看來整個人都泛着傻氣。

“笑什麽!”蕭椒狠狠拽了沈谧一把,“我最讨厭被罰抄經書,想燒了這破樓正常吧?”

或許是因為蕭椒的情緒太過活躍,直到他們走到盡頭,鲛人燈也沒找到機會再把沈谧拉進幻光裏。萬魔王如果知道這排燈就這麽被個毛頭小子破了,估計能把自己那岌岌可危的一點黑霧氣到散開。

最後一盞燈被滌塵劍掃過,四周陡然陷入黑暗。蕭椒下意識往沈谧身前擋。

一片靜默中,他們前方,有一扇門緩緩而開。

門裏的光漏進來,是蒼白的。

蕭椒停了停,扯着沈谧:“你要找的東西,在前面?”

沈谧的手抖了抖,蕭椒察覺到了。

“是。”他說。

“很重要嗎?”

“嗯。”沈谧點頭。

蕭椒問:“危險嗎?”

沈谧垂眸:“鲛人燈的事,多謝——這次是真心的。小鬼,你留在這裏吧。”

但蕭椒并沒有松開他,反而問道:“你的反噬要緊麽?”

“哪怕喪命我也要取,反噬不反噬的,不打緊。”

蕭椒看向那扇門:“好,阿谧,刀山火海我也陪你走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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