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來無去
蕭椒并沒有問出蕭逗到底回塵息門是做什麽去了,如他們幾人所想,蕭逗不願意說。
他只說:“師父讓我們暫且留在這裏,多幫幫史青……史掌門。”
蕭逗回了一趟塵息門,表現很不尋常,有些話,他是特意撇下師弟們,單獨找蕭椒談的。
“我這次回去,其實連山門都沒能進去。”蕭逗講這句話的時候,蕭椒正“忙裏偷閑”翻着一卷話本。
天風門大事小事一堆,他們幾個外人不便插手太多,但也盡心盡力幫着剛剛一躍成為掌門人的史青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一天下來也累得夠嗆。但蕭椒這小子不知道哪裏來的旺盛精力,大半夜還要挑燈看些不正經的歪書。
同樣大半夜“精力旺盛”的蕭逗破門而入,給他逮個正着。
蕭逗見他這德行,一反常态地嘆了口氣,嘆得一波三折分外深沉。
“啊?沒進山門?”蕭椒連忙把書放了,坐直了身體,“因為未滿三載不能回山?那你是怎麽見到師父的?”
“師父在山門外,留了一段幻影。”
蕭逗回想起那天他火急火燎地趕回塵息門,原本是想打探一下沈谧其人同塵息門的關系的。荒山外,蕭椒的姻緣羅盤亮了那一下,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呢?那天他把羅盤拿去給神通司的人修複,神通司裏的人都說羅盤沒有問題——那它那天瞎指什麽?那塊蕭椒大比奪魁的獎勵,龍首玉,為什麽綁着沈谧蕭椒兩個人?他們出于門派之間的情誼選擇前往天風門,又怎麽恰好同沈谧再次相遇?
師父讓他們三個陪蕭椒下山真的只是歷情劫嗎?
還是說他在占星閣,看見了什麽?
他滿心疑惑,不得解,先前傳回師門的信息又遲遲收不到解答,只好跑回塵息門去詢問前輩。他抵達時,是一個清晨,止禹山的山門緊緊閉合,孤零零的那條羊腸小徑,并沒有通往內山。
那已經不是他熟悉的路了。
層林被風驚動,嘩啦啦的聲響灌了蕭逗一耳朵,他一時覺得天地茫茫,尖銳又突兀地感覺到了師門對他的排斥。
然後程谷山留的那段幻影,伴着一滴墜落的晨露顯現出來。幻影沾着師父的味道,連觸感也跟真的一樣——它拍了拍蕭逗的肩膀,溫和地注視着他,笑道:“果然,回來的是你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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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蕭逗鼻尖一酸,随即立馬把眼中一點濕潤忍住,“師父,這是怎麽回事?”
“三年未滿,你們暫時還不能回來。”程谷山留的那段幻影聲音溫和清潤,“有一天,止禹山的大門會再次為你們打開,不過不是現在。”
“那……”那是什麽時候呢?蕭逗還沒問出口,仿佛能猜中他內心想法的幻影已經給出了答案。
“等你們都長大的時候。”
長風輕輕吹過蕭逗鬓角眉梢,好像要引着少年人的思緒投向遠方的山林,投向更遠的天空。這句話在幻影嘴裏,用師父程谷山的語氣說出來,其實是帶着長輩特有的包容溫和的,但是蕭逗卻從中聽出了一種仿佛詛咒的不祥意味。
長大。
他想,他們四個從小豆丁似的四根菜苗苗,長成如今這樣人高馬大的模樣,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也仍算不上長大麽?
幻影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含情脈脈的目光注視了這年輕人一陣子,才繼續道:“我知道你此行想問什麽,你先前傳信回來,托師門查的那位……為師也是近日才查到些眉目,他應該同三千年前一位前輩有些淵源。龍首玉上為什麽會有這禁術,答案不在塵息門,恐怕還得你們自己去查。至于小辣椒的姻緣……”
“他入世歷劫這一遭,于他是命中注定,于蒼生,也是不可或缺。姻緣羅盤指的另一半,是天道所指,如同八卦圖上陰陽兩半,相輔相成……”
那一日程谷山的那道幻影絮絮叨叨的聲音還未從蕭逗耳邊散開,他就着還未恢複的歇雲山的蕭條,一字一句重複給蕭椒聽。
“師父說,你們心意相通,齊心合力,便能克服一切難關。所以……”
“唔,可我心有所屬了。姻緣羅盤指誰,對我來說不重要了。”蕭椒聽完後,興致缺缺,又一屁股坐回床上,捧着那本話本翻了翻,正翻到其中那書生對愛人剖陳心跡:“吾心有所屬,非卿不可,管它甚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看來統統不做數。”
“啧,”他又想起來他當時頭腦一熱追問沈谧同不同意與他做道侶的事,心中默默想道,“我到底哪點不能入他眼了?話本裏不都是偶遇兩三次便是命中注定的緣分麽?何況我們還互相救過對方的命呢。”
蕭椒在這心猿意馬,蕭逗自然不知道,他仍在盡心盡力地規勸。
“小辣椒,你還不明白麽?你的道侶是誰,你的情劫應在誰身上……這已經不是你自己個人的事了。師父雖然沒有明說,但這背後肯定有事,關乎于你,關乎于蒼生。”
蕭椒擡頭看蕭逗一眼:“蒼生?”
他一下子沒明白過來:“我的情劫關乎蒼生?你在開什麽玩笑?”
“沒開玩笑。”蕭逗嚴肅又慎重地注視着蕭椒,好像有點明白平日裏師父師叔看他們四個的那種恨鐵不成鋼了,但這恨鐵不成鋼中又夾雜着點微妙的疼惜。
打從踏進止禹山成為晖月峰一份子開始,蕭逗就自動扮演着“兄長”的角色,蕭椒雖然是他們名義上的大師兄,但這“大師兄”其實年紀上來看比他們幾個都要小些,蕭逗入山時已是十幾歲的少年人,程谷山人一走,帶“孩子”的重擔就扛在蕭逗身上了。
某些時候,蕭逗其實是把蕭椒這名不符實的大師兄當做弟弟看的。天命若可更改,他倒是寧願小辣椒永遠做個少年人,無憂無愁。
“小辣椒,師父一回山,連晖月峰都沒回就去了占星閣,你也覺得奇怪不是嗎?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剛學蔔算命理的時候麽?那時候我們鬧着玩,背着師父師叔互相占蔔未來,雖然占蔔不全甚至一點也不準确,但是好歹我們每個人都還隐約有一點模糊的影像……只有你,我們幾個什麽都測不到。”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是自己學藝不精,也沒過多在意,只有蕭逗默默把這件事記在心裏。後來當他能夠準确一點地測算一些小事的時候,又悄悄拿蕭椒來算了算——依然是什麽都沒有。甚至測蕭椒的過去,也是一片空白。
蕭椒就像一段……沒有來由也沒有去處的風。
蕭椒手上翻書的動作頓了頓,難得地沉默了。
“小辣椒,你給我透個底……你跟那個沈谧,到哪一步了?”見蕭椒油鹽不進,蕭逗猶豫了一下,有些擔心地問出口。
“嗯?什麽?”蕭椒被他這問話驚到,差點跳起來,“你你你在想什麽……八字還沒一撇!”何止是沒一撇,簡直是連個頭都沒開就被沈谧堵回來了。
蕭逗長長舒了一口氣:“沒一撇就好。”
随即他又覺得蕭椒腦子有問題:“沒一撇你還一副死心塌地的樣子?”
“我們來捋一捋。”蕭椒沒理蕭逗這話,捏着那話本,認認真真道:“紅鶴先祖羽化之前跟我說,我是身負天命之人。你又說,連我鐘情誰都要聽這‘天命’的。你們這口徑不統一啊,我身負天命,豈不就是天命本身?”
大約是蕭椒這話說得太過不知天高地厚,窗外适時地傳來一聲雷鳴,炸得蕭逗一身汗毛瞬間就立起來了,連忙上來要捂他的嘴:“祖宗!你好好說話,別上趕着找天打雷劈!”
蕭椒也被平地而起的雷聲驚了一跳,但好歹忍住了沒在蕭逗面前表現出來。
他拿書把蕭逗的手撥開,一雙眼在床幔的陰影下遮了一半,透出一點莫名深邃的光來,蕭逗幾乎以為自己看花眼了。
“土豆,我知道,從我小時候那場大病之後,我莫名其妙引氣入體,踏入這漫漫修行路開始,我這一路都受運氣照拂,我的一切都來得不費吹灰之力。我受上蒼諸多恩惠,得以成為這熙熙攘攘仙門弟子中的佼佼者,有些責任我肯定是逃不開的。我比你更早洞悉自己的命運,你後來悄悄測算過我的過往與将來,我都知道,我自己也算過,沒有結果。”
“我也抗争過,我不思進取,也看各種雜七雜八的書,就是不願好好修行,可是沒用。”
蕭椒把自己的左手舉起來端詳,有一簇火光在他手心跳動,他把手一翻,火焰瞬間熄滅,連青煙都沒溢出一絲,而他手背上,浮起了一層淺淺的白霜;他又一翻手,手心又攏上了一把金色光芒。
“你看,我是火系單靈根,可是我現在能控制水與冰,還有這金光,甚至……”他目光投向窗棂,有藤蔓飛速從窗外檐下生長,從縫隙裏蔓延進來,擡着頭跟蕭逗搖搖擺擺地打了個招呼。
蕭逗:“……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
蕭椒像是呼出了一口在心底堆積已久的濁氣:“我不記得這些能力都是第幾次修為提升的時候出現的了。”
“你怎麽都不告訴我們?”
蕭椒沒答這話,只是默默讓那株瘋長的植物退了下去。蕭逗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這個不着調的大師兄居然也是個善于把事情埋在心裏的——還埋得那麽有技巧,他從小把這小兔崽子帶大,居然半點也沒察覺出來!
“但是……蒼生是蒼生,我是我。”蕭椒話鋒一轉,認真道,“我活這麽大,別無所求,只有這一寸真心我想自己保留。我看的這些戲文,都說時光苦短。凡人的一生只有匆匆幾十載,的确苦短,但我很羨慕他們,哪怕朝生暮死生如蜉蝣,卻也不必思慮太多,不必動不動就是蒼生天下,一輩子只用憂心自己家門口的一畝三分地,只用想自己與另一個人的柴米油鹽……稀裏糊塗地生也稀裏糊塗地死,挺好的。”
“修士的一生太長了……我不想這漫長的一生都活得像個被天命捆綁手腳的傀儡。”
“所以你非沈谧不可,是在跟天命抗争?”
蕭椒非常幹脆地搖搖頭:“當然不是。不過堅持這個想法是的。所以你不必用這個勸我什麽,至于姻緣羅盤……我覺得可以扔了。”
窗外又炸開了一道雷聲,蕭椒和蕭逗兩個人一同靜了靜,緊接着一道又一道雷接二連三砸下來——這平地驚雷是陣仗倒沒有當初在荒山神龍祠外的那樣來勢洶洶,二人湊到窗邊去看,那雷其實劈得離他們還有很些距離,大約是落在……山行塔那邊。
天風門這倒黴催的山行塔不知道造了什麽孽,還在緊鑼密鼓的修複過程中,又叫天雷給惦記上了!
“這到底是還有完沒完了?”蕭椒憋了一口氣,同蕭逗一道從窗戶翻出,飛快往那多災多難怎麽也平息不下來的塔下趕去。
葉紅鶴這樣的大能以身殉塔,總不會只能換來幾天的平靜吧?
山行塔可以說是關乎天風門命脈的存在,史青雲這才剛剛接過天風門掌門的權柄,但是目前這陣勢看來他這掌門注定是要做得坎坎坷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