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紛紛擾擾

沈谧這會兒心情并不大好,見着蕭椒那副狼狽模樣,又氣不打一處來,先時還未收住的怒氣一并壓在他向蕭椒瞪過去的一眼裏。

他分明才把這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的傻子從縛神咒中救下,也不知這人腦子到底是有點什麽毛病,又巴巴地往這深淵下湊。沈谧要是塵息門的前輩,估計恨不得拿棍子把人敲暈拿繩子把人綁了,關他一輩子,叫他再不能到處沾麻煩才是。

可沈谧如今有心無力,不是裝的,只能做出一副冷漠生硬的姿态道:“滾回你的仙門去。”

蕭椒已經能自如地分辨沈谧的哪句話是在逞強,沒答這話,尋到沈谧身邊那風刀淩亂的殺陣陣眼,蓄力在劍上,一劍下去,轟然平息了四下作亂的妖風,一手把沈谧扶起來,而滌塵劍随着他的心意而動,将陳安托起。

沈谧輕飄飄的,蕭椒觸到一把嶙峋的骨。

他又覺得沈谧的過往和這副皮相背後那些荒唐諷刺的真相……一切都是沉的。這樣一副身軀,如何将這些都一聲不吭地擔在自己身上的呢?

他本想直接帶着沈谧走的,卻沒能成行,一旦離開祭神臺,沈谧身上牢牢套着捆龍索便現出形狀,那鎖鏈隐去時,蕭椒一點沒感覺到它的存在,而露出真面目之後,沉甸甸的重量便壓了下來,蕭椒一時不防,被壓得差點趴下。

他咬咬牙,回身見到那幾條鏈子駭人的長度,先是被驚到,随即便感受到自己胸腔裏升起的怒火。那些鎖鏈上不知是鏽還是血跡,反正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沈谧被蕭椒輕拿輕放地放下,蕭椒留了一分靈力慢慢将陳安放下,抽了滌塵劍便向着那捆龍索削去。滌塵劍上凝聚了靈力,劍身上都裹了一層金光,劍鋒勢如長虹,劈向那一條條看不見從哪裏伸出來的鎖鏈。“噔”一聲,滌塵劍被鎖鏈彈開,蕭椒被震得後退兩步,虎口發麻。

沈谧看着蕭椒眨眼間又拼着一身蠻力試了好幾次,險些連滌塵劍都脫手了,還不肯罷休。他看着蕭椒許久,終究是态度軟了下來,對蕭椒說:“你打不開的。快些離開這裏吧。”

奈何蕭椒軟硬不吃。

只是紅着眼,壓抑着怒火說:“他怎麽敢?!”

他換了雙手握住劍柄,将全身靈力調動起來,蓄在滌塵劍身上,一躍起身,遠遠地退開,又以萬鈞之勢攜滌塵向那捆龍索刮來。他把自己也化成了劍的一部分,光芒漸漸盛大刺目,在深淵的黑暗中撕出一個缺口來,一劍驚風雷。

捆龍索與滌塵劍相撞,铮鳴不止,有擦出的星火四散落下。

滌塵劍被崩出了個缺口,豁了牙,這把當世名劍曾是玉隐仙上的佩劍,陪着玉隐斬妖除魔出生入死,連當年那上古魔神那麽硬的骨頭都毫發無傷地砍下來了,如今栽在了這一排捆龍索上,卻沒人顧得上心疼它。

它的主人只顧得上将沈谧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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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蕭椒只得到沈谧劈頭蓋臉一句:“你不要命了?”

“總比你惜命,咱倆彼此彼此。”蕭椒聲音帶了點委屈,較勁似的回怼了沈谧。

沈谧聽到他聲音不對勁,仰臉去看,蕭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哭成了個大花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沈谧忽然不知道說什麽。

他很是不能應付這種場面,只好沉默無言,然而他閉上那張讨人厭的嘴之後便顯出了十二分的冷漠來,這又是另一種“詞不達意”的展示了。偏偏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蕭椒被這冷漠涼了半邊心,抿着嘴把那點可憐巴巴的淚擦了,也一言不發地将沈谧和陳安帶上,從他的來處離開了這深淵。

蕭椒入得深淵之處在皇城邊上。

皇城和南州城相距不算十分遙遠,當時有許多自回魂大陣中被送出來的南州居民便落在這皇城城牆根下。

這個時候,被送到皇城的南州城居民還沒有全部返回,而皇城中大家仍在津津樂道之前那場像下了場“人雨”一樣的神跡。危難被他人扛下,留給這些淺薄百姓的便只有一些不知所雲的謠言和莫名其妙。若非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裏真的有很多人丢了性命,他們恐怕只覺得做了一場遙遠的夢。

蕭椒帶着沈谧和陳安出了深淵,當頭便迎上了還無措地聚在皇城城牆下的南州人。

不知是哪個認出了他仙門弟子的裝束,一頭跪在了他身前,高聲呼喊:“仙人!拜謝仙人救命之恩!”

這是一個差點在一場睡夢裏沒了命的青年男子,有幸被仙門修士們救下。他激動地跪在蕭椒面前,周邊人受他影響,當即跪倒一片。那些人裏有在那個雪夜一夕之間失去所有至親的,有帶着孩子死裏逃生的,有懵裏懵懂并不知曉發生了什麽事的……他們虔誠地對蕭椒叩頭,感恩戴德地喊着:“仙人顯靈,拜謝仙人!”

蕭椒被一人一句的“拜謝”拜懵了片刻。

他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

“都起來吧,除魔衛道、保護人間,是我們仙門弟子義不容辭的責任。”

蕭椒本來不想在這裏多做逗留,就想直奔着那蒼聆山的靈泉去,卻沒料到那些人并沒有就這麽放過他。

他們跪在地上,用膝蓋蹭着地,圍上來,忽然有人伸手拽住了蕭椒的衣袂。

有人嘶聲竭力地喊:“仙人,您行行好,能把我的妻兒還給我嗎?”

他這一聲好像把所有人壓抑的妄想都喚醒了,經他開了這個頭,一雙雙手都拽上了蕭椒的衣袍,人群裏爆發了此起彼伏的“請求”聲,麻雀鬧林似的,灌了蕭椒一耳朵。

沈谧靠在他身邊,冷漠看着那些人一個個把腦袋往地上磕,磕得山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蕭椒對着這場景有些手足無措,那些願望,沒有一個是他能完成的。這場回魂陣或多或少與自己護着的沈谧有些關系,可蕭椒有心無力。他差點在這凡人訴求之中被淹沒,幸虧沈谧冷冷在他耳邊頗為不滿地說:“還不快走。”

蕭椒狠下心,抽出自己的衣袍,一躍而起。

滌塵劍托着陳安,蕭椒拉扯着沈谧,逃也似的跑了。

他對那些來找他問真龍氣運的同門同道做得到不理不睬,卻被這烏壓壓一片跪在自己面前的凡人攪亂心神。漫漫修仙路的每一步,止禹山上的每一年,舒卷堂裏的每一堂課,都告訴他,修士的責任與使命是要保護蒼生、保護那些比他們短命很多的凡人,他無法做到在這一個一個響頭中對那些絕望的訴求置之不理,但同時他又覺得有些恐懼。

蕭椒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也知道自己擔不起。

這才是他這麽多年一直抗拒天道與宿命的心結。

“凡人愚昧,看不透生死,不必理會。”沈谧說。

蕭椒“嗯”了一聲,又是許久沉默,才開口問:“那你呢,看透了嗎?”

沈谧短暫地頓了一下,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回道:“人死如燈滅,有何看不破。逝者已矣,難平是一生,不平是一生,走到盡頭就沒了,除非轉世輪回。他們要你逆天而行還他們妻子兒女親朋,難道你也要弄個回魂陣出來?”

這番話頗有些長了,沈谧說一節停一節,他這會兒倒是一套一套的,大概勸起旁人總是比勸明白自己要容易許多。

蕭椒看沈谧氣力不支,便道:“你先休息會兒吧,我帶你去蒼聆山的靈泉療傷。”

沈谧見他似乎從方才那些人紛雜的言語裏回過神來了,撐着自己直起身子:“你把我随便放到哪個山洞裏就行,外物于我無用,我自己調息便可。至于你,還是早些回你的仙門去。”

蕭椒:“……”天殺的老妖怪。

“阿谧,你我糾纏至此,你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你若真的無心,大可看我陷進那縛神咒裏——那樣好像也觸動不了龍首玉。可你要是有心,又為何到這地步還要趕我回去?”

沈谧斂眸沒看蕭椒,語氣裏聽不出起伏:“不為何,你我本是殊途,如非有這龍首玉,你已在我手上不知死過幾輪了,我是惡念所生,與你仙門之道截然不同,縱使追根溯源我與你師門有些淵源,那也是段孽緣。”沈谧似乎是想趁這個機會掰開了揉碎了給蕭椒講清楚:“你拉不動我,我不會被你,不會被任何人改變,我要殺的人要報的仇絕不會忘,至于這過程中要經歷什麽,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必勞煩你每次豁出性命來救我幫我,我還是那句話,往後刀兵相見,不必留情。”

蕭椒耐着性子聽完,忽然笑起來,是那種沒什麽意義的笑容,沒有什麽情緒。他說:“道不同……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罷了。”沈谧終于覺得自己對蕭椒這死纏爛打的執拗沒轍,妥協了,“如若我這不倫不類的魂靈能入得輪回,來世我來尋你——這一世先欠着。”

沈谧嘆了口長氣,想到了自己袖中那成了鬼還寶貝似的珍藏着一方羅怕,為了生前一點微不足道的心動執念幾百年的李無。沈谧由沈漓一念所生,其實很能與苦楚悲憤共情,只是那時他心裏空空的,到如今才算能明白一二了。

李無活着的時候喜歡上那個姑娘,只是驚鴻一瞥,聽了她幾句溫軟規勸告誡,便動了心,一輩子沒放下。如今蕭椒這虎頭虎腦的大傻子追着沈谧跑了這麽久,使盡渾身解數,似乎終于在沈谧心裏撬開了一條縫。

可蕭椒慣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他并不滿足于這一條小縫。

“我不要那虛無缥缈的來世。”蕭椒說,“我只知曉一寸光陰不可輕。”

沈谧垂眸,從蕭椒的視線看過去,能看到他的睫毛似乎輕輕顫了顫。然後蕭椒聽到沈谧說:“我有深仇未報。”

蕭椒便明白了,沈谧的意思是,恩仇盡泯,再談其他。好歹他算是松了口。

只是蕭椒心裏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先升起了咬牙切齒的恨——對汪道安的。沈谧的仇,也是蕭椒的恨,無論是為回魂陣下葬身的數萬亡靈,為答應了要還給陳安的正常生活,還是為那捆龍索之仇,蕭椒都是要去除了那作惡多端的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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