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仇得報

沈谧最終沒有去蒼聆山,只是自天上随便往下一瞥,挑了個看得過去的山便落了下去。

蕭椒讓那風刮出來的傷口也多為皮肉傷,稍微用點治療術就能好個七七八八的那種。他便守在一旁為沈谧護法。

沈谧入定前,還想叮囑蕭椒一句,若有異變不必逞能,但一想蕭椒必然不會聽,他還是把這句話咽下去了。

陳安是在當夜醒來的,他好像剛從一場夢魇中脫身,猛然睜開眼,神智依然困在夢裏,驚魂未定,一身冷汗許久才褪去。他自己無聲地緩了許久,在蕭椒遞過來水的時候才稍微緩過神來一點,下意識坐起來伸手去接。

手能動了。

陳安動作有些僵硬,看着自己又好了的手,又看了看四周的環境,最後目光落到蕭椒身上。

蕭椒對陳安充滿善意地笑了笑:“醒了,喝點水吧。”

陳安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先前的事,平白打了個顫。蕭椒向陳安解釋了他們為何會在這裏,陳安聽罷臉色并不大好看,他瑟縮着退開,被一卷葉子乘着的水翻了,打濕了陳安的衣裳,他沒管,只是對蕭椒說:“不行,你們不能把我帶在身邊,他知道我在哪裏,在幹什麽……”

“上一回是我疏漏了,這次我不能再連累你們。”

“不要擔心,”蕭椒沒有上前去,只是遠遠地安撫他,“那只是個簡單的咒術罷了,我給你療傷的時候已經解決了。”

陳安這才冷靜下來。

他抱着自己縮在一棵老樹盤虬卧龍的根系裏:“求你,求你……”

蕭椒稍微靠近一點,才聽明白陳安說的是:“求你殺了我。”

先前在南州城的時候,陳安也這麽說過,只是那時候稍微有些不同,蕭椒那時能感覺出來,陳安那時候分明還有些留戀,那番說辭更多的是希望他們幾個能伸手撈他一把,拉他離開那困擾他多年的泥沼。但這一次,陳安似乎已經認定了自己沒有希望活着脫離苦海了。

陳安擡頭看了看端坐着的沈谧,他對那張臉是恨的,對那妖怪又是怕的,在深淵下時卻又奇妙地有些同病相憐的悲哀,此時此地,他心裏還多了些羞憤難當——沈谧是唯一一個親眼看到汪道安對自己做了什麽的人。他目光落在沈谧身上,又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移開。

“殺了我吧,我不配過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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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椒不知道如何勸他。

陳安不像是何柔,何柔那性子像一把鋼刀,無論如何,做出了決定,就算卷在紅塵裏颠來倒去沒得到半點好也能咬咬牙扛下來,扛不動就硬抗,不需要任何人安慰可憐。也不像沈谧,什麽事都咽在肚子裏,心如鐵石,極其偶爾地展現出一點點柔軟來,不必別人說什麽,他已經自己收好。

陳安就像是塵世中萬千人的縮影,面對不了就逃避,逃避不了便崩潰。

蕭椒忽然就想到了那些堵在皇城外的人。自己這樣一走了之,那些崩潰的凡人會如何?

一場災難之後,他們要多久才能走出那些傷痛?

蕭椒想,自己其實也是個怯懦軟弱卑劣的人,不然何至于落荒而逃?

許是蕭椒半晌沒個反應,陳安自己抽抽噎噎颠來倒去地講着話,不知又把自己的心緒哭到了哪個境界,自行止住了。

只是茫然地靜靜坐着。

叢林茂密,和風輕拂,花鳥魚蟲有着幾乎快被陳安遺忘的自由自在。

蕭椒輕輕問他好點了嗎的時候,他正看着一只小蟲發呆。

那生了翅膀的小蟲子被蜘蛛網沾上了,掙紮得耗盡了體力,陳安想到自己的處境,伸手把蜘蛛網扒開,但那只小蟲卻伏在草葉裏一動不動了。

後來直到沈谧從入定中醒過來,陳安也沒再哭鬧過。

蕭椒頗為擔心他,覺得他一個未辟谷的凡人,不能像自己和沈谧一樣天天不吃不喝,中途還給沈谧與陳安分別設了個保護的屏障,稍微離開片刻去尋了些吃食來。

沈谧醒轉是在第七日。

這麽短的時間,蕭椒不知道他恢複了幾層修為,那些傷又好得如何了,有些擔心。本來按沈谧的性子,他不僅不會理會蕭椒那些在他眼裏很是多餘的擔心,可能還要回個“滾開些”的眼神。他原本也是這樣做的,但那個眼神剛遞出去,中途沈谧想起來自己連來世都許出去了,便又硬生生轉開了,不大熟練地回道:“不礙事,恢複了三四層吧,足夠了。”

沈谧自己清楚,反正天雷削了的那些也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回來,他目前至多也就比這三四層的水平好一點。

沈谧瞥了一眼陳安,道:“我片刻也不願多等了。”

陳安這時候剛好也看向了沈谧。一觸即收。

蕭椒要陪沈谧一道,沈谧也應允了,兩人一致決定讓陳安躲在這山裏好好待着,便給陳安落了個屏障,以免他被什麽野獸近身。

之前陳安陷入絕望的時候,蕭椒不知如何安慰,他總覺得應該要說點什麽——雖然好像言語并沒有什麽實質作用。蕭椒隔着自己放的屏障對陳安保證:“我們一定會除了那禍害的。”

陳安深深看着他,好像有什麽話想說,猶豫了一下,最後極其鄭重認真地對蕭椒、對沈谧說了:“謝謝你們。”

·

凡塵皇城中的柳葉巷子是個幾乎快廢棄的小巷子,如其名,是條像柳葉一樣又窄又舊的巷子,在新建沒幾年的皇城裏屬于邊緣地段,這巷子走進去是潮濕破敗的,堆了些亂七八糟的木料石料,那些都是修繕這座城池後換下來的舊材,有百姓覺得說不準哪天還能有點用,便走了些門路撿來堆在這巷子裏。

即使日頭高挂,柳葉巷子也依然會在陰影的遮蔽中,如今這皇城裏的人都覺得這裏頭是條死胡同。

但鮮少有人知道,這破敗的、看起來封閉的巷子另一端連着海市——民間傳說裏又叫鬼市。凡人不知海市真的存在,但于妖魔堕仙甚至是仙門一些消息靈通的弟子來說,這海市可是多年一度的大熱鬧。至于“多年”是多少年,沒有人準确地知道。大家只知道,海市上一次開放是在百多年前。

汪道安從海市出來時是隐去了身形的,卻還是叫人給綴上了。

他一路行至荒僻無人處,顯露身形,道:“閣下是何方神聖,可敢現身?”

蕭椒與沈谧現出身形的同時,殺招已然醞釀好。

滌塵劍醞釀着金光直取汪道安面門,而沈谧手邊也翻出滾滾的黑霧,李無等一行鬼影在那黑霧裏穿行,他們每一個都曾與那回魂陣有些牽扯,不是自己葬身于回魂陣,便是有親朋好友喪命其中,怨念深到幾十幾百年都不肯就這麽消散天地之間。沈谧當時撿他們的時候也沒想那麽多,順手籠到袖子裏,待他們想起自己要複什麽仇,要去找誰,便随他們離去。

只是沒想到,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撿的都與回魂陣有牽連。

汪道安險險退開,被滌塵劍蹭掉了一層油皮。

“捆龍索都困不住你,倒是我低估了你。”

他對着沈谧說。

而後他才看向蕭椒,神色微妙地變了幾變,放話道:“怎麽,你們還想兩個打我一個?”

蕭椒不吃他這套,一瞬不瞬目不錯珠地盯着汪道安,像是要看穿他披着的那張人皮下虛僞的一腔賊心爛肚。“汪道安,天理昭彰,你作惡多端,如今該輪到報應了。”

沈谧并不廢話,人已經裹進黑霧裏化成一團影子沖向汪道安了,自沈谧身下而始,濃郁的黑霧像要把空氣裏每一粒微塵都黏住,而銀光如刀,随着霧氣裏明明滅滅的惡鬼們山呼海嘯般也投入了戰鬥。

蕭椒第一次在霧氣裏感受到沈谧這樣的殺意,那些黑霧與銀光悉數錯開自己,撲騰而過, 隐約可見沈谧心裏沸騰的殺機。

蕭椒也提劍近前去,與汪道安纏鬥起來。

汪道安修為不低,三千多年的道行加身,便是個再廢物的,如今也是呼風喚雨的一方大能。但他橫着走這麽多年,仍然是惜命的,他親眼目睹蕭椒身上放出的金龍力挽狂瀾,救下南州一城百姓和那些本必死無疑的修士,那金龍便是與沈漓相比也健碩不少。

他心下計較一番,準備腳底抹油。

被沈谧堵了個正着。

沈谧站在黑霧裏,一半置身陰暗面目模糊,一半神色間仿佛淬了毒。

黑霧裏冒出頭的惡鬼擋住了其他去路,蕭椒劍指汪道安的脖子,下的是半分猶豫也沒有的殺手。

只是蕭椒到底是出身自名門正派,一招一式裏還帶着些仙門特有的板正,哪怕是再狠辣的殺手也下得頗為體面,不是那種刁鑽古怪難以躲開的。

汪道安原本不願動手,此時躲過蕭椒一擊,退無可退,眯了眯眼,終于提上一口氣回身與沈谧和蕭椒對上。他忌憚蕭椒身上那條雖只有幻影的金龍,純粹是因為他還未與之交手,掂量不清對方的來歷斤兩,但若他們步步緊逼,汪道安也沒有一再做縮頭烏龜的興趣。

三千年道行鋪陳開去,蕭椒登時感到迎面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壓住了,體內真元一時都幾乎流轉不順暢。

汪道安周身靈氣不知道這三千年是用了什麽邪門歪道修煉,也不知現在是到了什麽境界,乍一鋪開,好像無端将身側流動的霧氣都變得更加凝重幾分。

蕭椒手中劍幾乎快脫手而出。

風吹動汪道安的衣袍,他像惡鬼一樣吊在半空中,手邊飛快捏了套複雜的訣,與此同時,沈谧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脖頸,蕭椒的劍紮進了他捏訣的那只手臂。

但這姓汪的詭異得很,竟然半點血也沒流,被蕭椒紮穿的手臂翻了些黑黢黢的絮狀物出來,他不甚在意,另一只手舉起來,天上翻起了滾滾的雷聲,地底不知有什麽東西一窩蜂鑽出來,直沖蕭椒後背。

沈谧分神将一片黑霧化成屏障為蕭椒擋了擋,蕭椒略一回身,被逼到眼前的一張臉驚得一後背的汗——那是一張帶着笑的臉,與沈谧如出一轍,看慣了沈谧平時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樣,蕭椒乍一看到這妖異的笑容,只覺萬分別扭。

目光再往後移一點,那顆腦袋後還丁丁當當挂着許許多多的腦袋,神色各異,但都是同樣的臉——是木偶人。

沈谧也注意到了,他下手狠辣,用了把汪道安脖子掐斷的力氣。

那一顆顆木頭人腦袋,分明是他在南州別院裏毀掉的那些。此時又不知為何粘合在一起恢複了原樣,在雷電翻騰的白光裏顯出了十成十的詭谲來。

沈谧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汪道安本人比那些木偶人更邪門,他腦袋都被沈谧擰下來了,猶挂着笑,身軀退開一步,頭便跟着去了,他伸出手輕易便将那顆腦袋安回了脖子上,仍是全須全尾的。

蕭椒在書裏都沒見過這麽邪門的。

木偶頭們一群一群地擠過來,被蕭椒一劍劈開後又重新合起來,咯咯的響聲不絕于耳,它們圍着蕭椒與沈谧載歌載舞的,而頭頂滾滾天雷壓下來——汪道安徒手竟引得雷來,雷電照着蕭椒劈,沈谧擡手在他腦門上一擋,球一樣的小結界便在蕭椒身邊落成,天雷的餘威掃到了沈谧。但沈谧當初九天雷劫都硬生生扛下來,這普通的雷陣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漫天的電閃雷鳴于他仿若無物。

蕭椒在屏障裏看着沈谧又擅作主張把他扔出了雷陣,一時心急拿滌塵劍去砍,但或許是那劍豁了口之後沒那麽好使了,這小破結界他竟然半點都砍不動。

霧氣在自己身邊遠去,連那些圍過來的木人腦袋都猶豫了片刻沒有追着自己走,蕭椒看着沈谧幾乎要陷進黑霧裏,心急如焚。他試圖調動那真龍氣運,喚出那條力量巨大的金龍,但那金龍仿佛是存心跟蕭椒過不去,這會兒半點動靜也沒有。

“你與沈漓有多大仇,才能讓他生前受你淩/辱,死後不僅魂魄不得安息,連一副骸骨都要被你拆分成塊,流轉各地?你傷他殺他,剝皮抽筋,扒骨吸髓,取他的壽數與修為……還要他雙手沾着殺戮的罪孽重新複生,将萬萬條性命都捆綁進他的罪業裏。”

“可沈漓他做錯了什麽?”

卷着那些木頭腦袋往中心收縮的霧裏,汪道安聽見與他對峙的沈谧這樣說。

“他沒有做錯,我便錯了嗎?”他笑了笑,下垂的眼尾向下壓得更低,有種說不出的詭異陰鸷,“我生來便是最下一等,受盡冷眼,周青岩那老混蛋一句我靈根低劣便斷我追求,憑什麽就許那‘天之驕子’站在雲端上什麽風霜都不必受?”

球形結界落到地上彈了兩下,蕭椒只覺得腦子被震得有點發麻。

他預感不好。

果不其然,汪道安設的那雷陣中彙聚的靈氣驟然增多,天幕上有滾滾的黑雲不遠萬裏飄來,恰是這雷陣對上去,隐約泛出紅光——這風雷驟聚的情景,一如當時孤山神龍祠外。九天雷劫!不知道是沈谧還是汪道安做了什麽,竟引來了九天玄雷!

蕭椒急匆匆踩着那球一樣的結界往黑霧中滾,又感受到來自結界本身的抗拒。這結界……居然附着沈谧一縷神識。

“沈谧!”蕭椒覺得胸膛裏有一把火升起來,“你他媽到底有完沒完?”

不為這老妖怪擔心死也遲早有一天要他被氣死。

翻滾的黑霧裏,沈谧被汪道安一句憑什麽問得冷笑出聲。

“那他又憑什麽扛這江山千年,憑什麽被你這麽欺辱,憑什麽又連一座神祠都無法留存?不,神祠也不是他的……他只是一只妖怪,被神明的身份捆綁束縛,終身都在違背自己的天性。”沈谧語氣嘲諷又尖銳,“我絕不允許他在你手裏複活,他以神明的身份受那些罪過,就該以神明的身份被供奉,就算是複生于世間,也該是以真正的神明身份。”

沈谧一字一句說:“拿你的血祭他我都嫌髒!”

汪道安敏銳地捕捉到其中“妖怪”二字,陡然瞪大了眼睛。

“妖……?!”

他沒能把話說完,突然覺得有什麽刺了自己一下,體內運轉的靈力真元都順着那紮破的口子洩了氣。

蕭椒看到沈谧的身影在黑霧中冒了個頭,遠遠看來神色比汪道安還邪性,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沈谧要做什麽,會怎麽樣,情急之下他終于又感受到了那金龍的力量。那金龍只是一道幻影,沒有靈識,在蕭椒的驅策下長嘯一聲,沖開了一層又一層的黑霧,也把那些木偶人頭甩得老遠。

經這一打攪,尚在醞釀的玄雷聲音漸小,翻滾的烏雲慢慢平靜。

蕭椒沖開桎梏到了近前,看到沈谧一只手刺穿了汪道安的胸膛。

汪道安眼中翻白,一身皮膚變得烏青,周身多處被開了孔,翻出黑壓壓的絮絲,形容可怖地抽搐着,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他舉着手被切斷,斷手上死死捏着一個人的喉嚨。

是陳安。

陳安手上不知哪裏來的匕首側着穿進了汪道安肩膀,被汪道安捏着氣管只能發出和那些木偶人頭一樣的咯咯聲。

只有那匕首刺進汪道安皮肉的地方,淌出了殷紅的血。

蕭椒從陳安扭曲的五官裏分辨出他的時候,這凡人還拼着最後一口氣把手中的匕首往汪道安皮肉裏又送了送。汪道安痛苦又難以置信分瞪着陳安,然而大勢已去,終于體力難支。

陳安回光返照,一口憋在心裏多年的意難平終于被吐出,他盯着汪道安痛苦扭曲的臉,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看別人的痛苦是那麽暢快的一件事。他臉上浮出笑來,不大好看,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下地獄去吧!”

蕭椒和沈谧沒能救他回來,陳安只撐到看着汪道安閉氣,便也沒了動靜。他垂下頭一命嗚呼時,手還緊緊握着那把匕首,形容看來瘋魔癫狂。

有的人或許一輩子怯懦又軟弱,行至絕路連自救都無法,只會絕望又悲傷地尋找一個又一個脆弱易碎的殼把自己裹起來,但某一時某一刻,也能不懼生死心如鐵石。

可是……陳安怎麽會在這?

蕭椒與沈谧互相看了看,同時開口問對方:“怎麽回事?”

蕭椒問的是陳安,是沈谧危急關頭擅自把自己丢開。

沈谧問的是撕開雷陣打斷了九天玄雷的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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