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埋骨之地

在晖月峰大弟子帶回了個魔頭這件事的襯托下,其他的事似乎就顯得沒有那麽轟動了。

蕭椒在晖月峰上見着何柔時才知道,蕭逗那小子悶聲不響地幹了件大事,把何柔也帶回了塵息門。

門中弟子傳言說,晖月峰的大弟子歷情劫順了個高深莫測的妖怪美人,二弟子也不動聲色拐走了天風門未來的掌門夫人——天風門那年輕的小掌門卸任了職位,将掌門之位交給了他的師兄牧雲白,撂了挑子就跟來了,天天抱着劍守在晖月峰下。

外面傳來傳去不知道傳出了多少版本的故事,蕭逗一聽一個頭大,但他無法阻止謠言的傳播,他解釋過,沒人願意聽,便只好作罷了。

提及此事,蕭逗仍是覺得頗為冤枉:“何柔是師父讓師叔接回來的,關我什麽事?”

彼時師兄弟四人正在墾同塵堂前的菜園子。

蕭椒正一邊幹活一邊琢磨着沈谧說得輕飄飄又沉甸甸的一句“南溟之事有我”,蕭椒問沈谧他要做什麽,沈谧卻沒有回應,被追問得煩了也只是給了蕭椒一句:“還沒到時候。”

蕭椒為此單方面跟沈谧置氣,他覺得沈谧仍然是沒把他當做可以并肩攜手的人,有什麽都不告訴他。蕭椒想要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可沈谧那個态度實在太讓人惱火了,他只是毫無情緒地一瞥,便能讓蕭椒在那麽一個眼神中無力地認識到自己和他之間三千年的鴻溝。

沈谧始終還是沈谧,哪怕給蕭椒做出了承諾,他也仍然是那個一意孤行的、仿佛永遠游離世外的影子的沈谧,仍然是孤魂是野鬼,是蕭椒拉不住的一把風。

好像蕭椒興致沖沖做了那麽多走了那麽久,自以為得到了一點光,卻都只是徒勞的一場鏡花水月。

蕭椒很想不管不顧地質問他:“你沒有心嗎?”

又一想,人家連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說要擔待南溟的海口都平靜地擔待下來了,也不是全然沒有心的吧?

他就這麽一邊覺得甜蜜一邊覺得生氣又一邊暗自悔恨自己還不夠強大,心情複雜地同沈谧鬧了別扭。

鬧也鬧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又叫沈谧那來去如風的老妖怪噌一下跑了。憋屈得很。

這菜園他們離開後基本上沒人管過,他們家師父也不知道這期間到底在做些什麽,看菜園的情況,師父是沒來關照過這一園子的菜的。蕭椒一邊跟師弟們墾着菜園子,一邊心猿意馬地想着沈谧和南溟和紛紛擾擾的許多事,聽師弟們講什麽也沒過腦子。

蕭逗說完何柔是師父帶回來的之後,他順口接了句:“師父為什麽帶她回來?”

Advertisement

師弟幾個在一片還沒雜草長勢喜人的菜地裏你看我我看你,緘默不語。

蕭椒沒察覺到,忽而好像腦袋開了什麽竅似的,他把鋤頭一扔,自言自語地說:“我想到了!我去設一個陣不就可以了嗎?!”

蕭椒穿着滿是泥點子的一身破舊衣裳——專門為了在菜園子裏墾地而換的,不倫不類的,踏着一腳泥巴卻跟踩了一朵流雲似的,一溜煙兒跑沒了影,只遠遠留下一句:“你們先做着,我去去就回!”

倒下的鋤頭壓倒了幾棵本就稀疏的菜苗,蕭逗有心想追上去給蕭椒一腳。

“小辣椒他要設什麽陣?”蕭冬撓撓頭問。鋤頭被他兩手交疊撐住,他看向蕭逗。

蕭逗搖頭:“我怎麽知道?”

“不過他到底怎麽做到的,讓掌門師叔松口留下那尊瘟……沈谧。”蕭逗把問題抛給兩個師弟。

蕭算正修着瓜架子,手上沒停,說:“不知道,不過沈谧也沒那麽壞啊,你們看,他來的這段時間都還挺安分的。”

沈谧安分到這些日子,每天除了靠在窗邊小憩,就是在槐花樹下曬太陽吹風,時不時還會跟着遠遠跟着蕭椒去逛一逛,甚至會到舒卷堂裏坐一坐。他着一身白衣,學着蕭椒的樣子束發,乍一眼看去與滿山的仙門弟子無異。

連一開始因為他的身份而打量他的那些目光多數都慢慢變成了對他外貌和氣質的驚訝。

“但我見他前兩天還坐在那槐樹上搗鼓什麽東西,具體是什麽不知道,我沒敢細看。”蕭冬一腳踩着鋤刃以讓它立起來,手肘撐着柄的尾端,另一只手就順勢搭上來,俨然一副閑聊的姿态了。

不幹活的小師弟被蕭逗一眼瞪自覺,又做好了鋤地的架勢,一鋤頭下去,翻出了半截被挖壞了的土豆。

蕭逗:“……”

蕭冬:“啊,我不是故意的!”

蕭算忽然開口問:“你們真的覺得沈谧會傷害小辣椒嗎?”

蕭逗蕭冬齊齊看向他。

師兄弟三人在彼此的目光裏看到了一個明顯的答案:盡管他們猜測,他們擔憂,他們懷疑,但他們并不是真的認為沈谧會傷蕭椒。只是與沈谧那樣的人……那樣的妖怪糾纏,會給蕭椒帶來什麽樣的麻煩,實在是不可估量。

可是蕭椒已經将掌門、師父、各門各派,都說服了。

于是問題又回到他們的大師兄到底做了些什麽上。

蕭椒在主峰做了什麽,蕭逗三人毫不知情,他們不在場,而其他人對此三緘其口,謠言都能漫天飛,可議事大殿那天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卻沒有任何人傳出只言片語。

連程谷山出了議事大殿也直接閉關了,蕭逗三人壓根沒機會知道自家大師兄到底又胡鬧了些什麽。他們隐約有些擔心,可是一看到蕭椒這些天跟個沒事人一樣,沈谧也似乎就在塵息門定下來了,所有人的态度正常得反常,好像有什麽大事在他們三個懵裏懵懂的時候被輕飄飄放到了一邊。

那種隐隐約約的感覺最是叫人抓心撓肝。

忽而有鐘聲從山中傳來,聲音渾厚通透,悶響了三下,如滌蕩開的潮水,将整個止禹山都漫過。

“出什麽事了?”蕭冬被這鐘聲敲得一滞。

蕭逗把鋤頭往菜園子邊一放,拉着蕭算蕭冬便往觀雲臺而去。

鐘聲落下之後,觀雲臺上便開始熱鬧起來,空閑的弟子紛紛趕往觀雲臺,一時間遠遠看去,那些翻飛的白衣像下餃子似的。

大槐樹下,沈谧只是遠遠一瞥,手輕輕撫過懷裏一只絨絨的團子,波瀾不驚地垂眸。

風攀上他的鬓角,又輕巧地遠去。

很久之後,他收回了分出去的一縷神識——那縷神識帶回來了觀雲臺上的盛況。塵息門這段時間調查往事,抽絲剝繭地在三千年前留下的只言片語的記錄、對三千年光陰的回溯以及先輩的各種手記、編撰的書籍中,确定了當年的真相。

塵息門一向言出必行,無論那一日出于什麽樣的目的,答應了将三千年前的往事查出來來并公之于衆,便是說到做到。

賀寄松親自在觀雲臺将沈漓之事公告仙門各家,承認了當年玉隐不知出于私心還是出于什麽的一念之差瞞下了一件大事。賀寄松将那年驚才絕豔的沈漓所負神明的身份公之于衆,又說了沈漓入深淵保世間平安的事。只是當中許多年發生了什麽,他們不知是沒調查出來還是怎麽,并沒有提。

但好歹當年落入深淵受盡苦楚屈辱、最終孤寂死在深淵下的沈漓終于重新被仙門衆人記起,三千年後,獲得了應該有的名聲與尊重。

而關于仙門各家一開始隆重極了要追讨的那些法器,最後也都查明是由汪道安當年自深淵下帶出煉化,投入了海市之中,又機緣巧合流入仙門,由于其承載的靈力過于強大,被各派奉為鎮派之寶。

沈谧聽到這一段時,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他很快又自行将那帶着嘲諷意味的笑收住了。

機緣巧合麽?怎麽就偏生那麽巧。

沈漓當年被哄騙着随周青岩入凡塵下深淵,一開始也是與周青岩約好了的,約的是守龍吟閣下江山龍脈三年。三年期滿,恰是歷劫結束,他便能夠回到仙山上,繼續過他原來的日子。

只是沈漓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師尊在他下山的第三日便飄然飛升,留下半面沒能燒盡的殘卷和毫不知情便被委以重任的新任掌門人。天下人都只當他是個天資過人的凡人,下山歷劫,忘了初心再未歸去。沒有人找得到他,知曉他下落的周青岩也沒活到約定的三年後,這自斷修行的半吊子修士收的唯一一個徒弟心術不正,偷偷潛入龍吟閣的深淵下,做出了種種惡行……

“這解釋真是妙極。”沈谧把懷中的團子放開,淡淡說。

識燈這幾日才慢慢有些恢複,恹恹地往草叢裏翻了個滾,壓下一片柔軟的青草。

“你不信嗎?”識燈問。

沈谧手一伸,原本躺在菜園邊上的鋤頭飛到他手裏,他回憶着蕭椒幾人的用法,試着揮了揮,挖下了他人生……妖生的第一鋤頭。

鋤刃沒入松軟的泥土,帶起來泥土和翻白的草根。沈谧彎下腰就這麽一鋤一鋤地翻着土地,回識燈的是一句不大真心的:“信啊。”

他想,其實這個解釋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給沈漓應有的敬重,将他那沉默委屈的時光翻出來曬曬這人間的太陽,對沈谧來說就已經足夠。

眼見識燈咕嚕嚕滾遠了,沈谧伸鋤頭去攔了它一下。識燈沾了一身泥巴,被鋤頭往回帶了帶,暈乎乎地透過草葉看到沈谧手上化出了一團光。那光裏,造型五花八門的法器隐約可見。

沈谧倏地将攤開的手掌合上,那光沒有完全消失,同那些法器一起由一抹影子化成了實體,變成了……一把灰。

沈谧将他收來的沈漓的骸骨都煉化了,其中附着的靈力盡數被他收走,沈漓身上那麽多的骨頭,到最後也只煉出了這麽一抔骨灰。

再沒有人會觊觎這把沒有什麽用的飛灰了。

他好像在和虛空中的某個人講話,又好像在自言自語:“這裏确然是個很好的埋骨之地。”

槐樹搖曳的葉子在風裏輕響,仿佛在回應他。

識燈注視着沈谧一捧一捧地填土,隐約覺得沈谧有些奇怪。他報完了仇,那麽輕易便接受了蕭椒來到塵息門,又過去這麽多天,才将這把骨灰埋下。他看着那捧骨灰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像埋的是自己三千年來執念之源的故人,卻像是在給自己找埋骨之地。

但識燈靈力不濟,現下也只能清醒那麽一小會兒,在草叢裏滾個幾圈就又疲倦了,縮回了沈谧的袖子。它趁着這個機會準備再探聽探聽沈谧的心事,可這一次,沈谧心裏确是空白的。

他什麽也沒想,給小團子的是萬頃留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