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南溟真身

直到次日傍晚,蕭椒才從主峰下來。

他一步不讓,最後還是塵息門的各位前輩們在程谷山的主張下達成一致,決定暫且先觀望一下。

塵息門這邊同意了追查當年真相,其他人吵了一整天,最後也還是捏着鼻子認了。

離開議事大殿後,蕭椒自覺地跟上自家師父。

“師父,我以為你不會幫我。”蕭椒追着師父的步伐。

程谷山沒看他,也沒說話,蕭椒覺得師父好像還有點生氣。他便又說:“師父,我往日一直避重就輕,躲着我的責任,如今我……”

程谷山終于回頭來看,蕭椒不自覺挺直了腰板,聽到自家師父說:“你心裏當真明白了?”

蕭椒謙恭回道:“是。”

程谷山又不說話了。

蕭椒心裏惴惴,不知道師父為什麽又願意幫自己講話打圓場,離了衆人的視線卻又是這樣的态度。他有些不自在地撓撓頭,貼上前去搖師父的袖子,撒着嬌說:“師父,我知道您是憂心我,但您看,我如今這趟歷劫不也算‘功德圓滿’了麽?”

程谷山長嘆一口氣。

“南溟的事,整個仙門都束手無策,你在衆人面前誇下海口說你擔責,我問問你,你待如何擔責?你憑一身真龍氣運,憑天命青睐,就覺得自己能擔責?為師并非是在幫你,也并不贊同你所作所為,但你既已經當着衆同門的面誇下那海口,便是覆水難收,就算塵息門不同意,往後但凡有異動,大家都會記起來你今日所言,那時候不管你是否願意,都只能被推出來。”

“可是師父,您一直告訴我,我該有自己的責任要擔。是您說,我比旁人得到的多,理當如此。哪怕我不那樣說,天風門葉紅鶴前輩一眼能看出天命落在我身上,各大門派的人也不瞎,況且真龍氣運一事人盡皆知,我不說他們便不會推我出來嗎?”蕭椒看着程谷山,眼中還是清澈透亮的,只是或許是受他長開了的相貌影響,如今一眼看去,又讓人覺得他不再如從前淺薄。

他說:“橫豎都是我的宿命,不如借此争取一個真相,有些事不該只被爛在深淵裏。”

程谷山對此不置可否。

等到了晖月峰同塵堂近前,他遠遠見着槐樹下的那個身影,才又問蕭椒:“往後你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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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椒便回:“找找有沒有什麽徹底解決南溟之事的方法,還有那個萬魔王……”

“不是問你這個。”程谷山搖了搖頭。蕭椒順着師父的目光看去,看到沈谧站在槐樹下和風裏,袖袍迎風而動,有些蕭疏伶仃的意味。他便明白了,師父問的是他與沈谧的往後。

蕭椒其實并沒有想過十分長久的事,涉世未深的人頭一遭心動,以為一個眼神、一點回應,就足夠支撐着彼此走過天長地久的歲月,一瞬間即是永恒。

話本上所有幸福美滿的結局也都只有一句:守得雲開見月明,此後二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覺得他們之間沒有什麽好琢磨的了,沈谧點頭回應了他,連塵息門都同他一起回來了,那便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他沒想過師父問的那個遙遠的“往後”具體是什麽模樣,如今被師父一問,他腦子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卻是自己扛着鋤頭吭哧吭哧修理菜園子裏的蔬菜,沈谧便抱着手站在屋檐底下看他。

但随即他又想明白了,師父要問的也不是這個。

程谷山要問的是,沈谧不找仙門麻煩,但仙門衆人大多對妖魔成見頗深,這一層如何解;南溟的事,往後蕭椒擔待不起,又當如何解。

但蕭椒确實沒有憂心那麽多,他覺得并沒有太大關系,反正以身殉道的事他自以為還早着呢。而目前天下還是安穩的,沈谧對仙門也沒到必須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們尚且能相安無事,至于成見,慢慢來總能消融。

脫口說出那番話時,他已經在心裏說服了自己——願意不願意的,如今也已經到這個局面了,反正路總要一步一步走,還能往前走就總好過自己躊躇在原地思慮。

蕭椒現下自覺無比清醒,程谷山沒再潑他冷水了。善于窺見天機占蔔來去的谷山真人不知又看見了些什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遙遙又看了自己徒弟覓的那個“良人”一眼,轉身飛進了山間流雲之中。

留下一句:“為師閉關去,出關前勿來打擾。”

沒給蕭椒再開口的機會。

沈谧被這動靜驚動,回身望過來,只看到程谷山一截飄然遠去的衣袖。

他看向蕭椒,蕭椒便迎着他走過去。

樹影下涼風習習,仍是蕭椒多年來最熟悉的風景,兩個人站在樹下,空間正好。

“那是我師父,說起來你們好像還沒好好說過話,唉,師父突然說要去閉關,都還沒來得及帶阿谧去正經見一見他。”蕭椒語态輕松地說道,“下回咱們堵到他閉關的山洞洞口去。”

沈谧沉默不語。

“阿谧,你怎麽了?”蕭椒有些奇怪地看向沈谧,他其實感覺到了,沈谧入了塵息門後便十分安靜,也不講話,無論安排什麽他都從善如流地接受,溫馴地全然不似他從前的作風。

蕭椒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什麽毛病,沈谧這麽順着他他反而覺得有點不大适應。

“那個,塵息門是大仙門不假,但其實也沒那麽多規矩,雖然它看起來很森嚴,但是有些東西大可不必管它。我們晖月峰上更是自在,也不要求什麽行端坐正,随心便好,阿谧你不必拘謹。”

蕭椒在槐樹葉子間搖曳的光影下眉眼彎彎地笑着說:“至于其他的,阿谧也不用擔心,我已經說服大家不來搶奪你手上的那些……法器了。仙門曾經犯過的錯我們不會抵賴,被掩埋的真相,也會被公之于衆。往後,阿谧還是只做自己便好。”

沈谧看着蕭椒,忽然開口問:“如何說服的?”

蕭椒笑嘻嘻地回:“自然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憑着一張嘴跟他們理論了好幾個時辰,口水都快說幹了,況且他們固執是固執了點,但也沒那麽壞,受我正義的氣魄感召,自然同意了。”

沈谧聽他胡扯,沒做聲。眼神卻明明白白寫着“你覺得我會信嗎?”

蕭椒卻很篤定:“就是這樣的!”

沈谧便沒再追問,轉而又望向了遙遠的群山。

蕭椒随他站了一會兒,伸手去拉沈谧,指了指頭頂大槐樹逸出的一段枝桠,那段樹枝足夠粗壯,應該是有人經常上去躺着,樹皮都被磨得比別處光滑。

“阿谧,我們到上面去坐坐?”

沈谧沒有動,蕭椒就自己噌一下翻上樹去,惹的槐樹整個抖了抖,栖息樹叢裏的鳥兒被驚得飛起來,挑了另外一邊的樹枝又落下去。蕭椒從樹上伸出手,一如縛神咒裏的幻覺。

“阿谧,快來。”

沈谧沒去拉他的手,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像一張紙片兒似的,輕飄飄飛了上去。

他在枝繁葉茂間落座,就坐在蕭椒身旁。

樹上能看得更遠,視野都被放大許多,低頭下去是雲深霧繞,遠遠看出去,以沈谧的目力,能看到背着背簍在山間采藥的塵息門弟子,還有在山中偏僻處練劍靜坐的,有禦劍飛行還不大熟練的小弟子在師兄的看護下試飛,也有……從山崖下飛上來專門來看自己的。

蕭椒毫不客氣地一道靈力遞出去,差點把那人從劍上掀下去,一副“你們再來我要吃人了”的模樣,把那小修士和還沒升上來的幾個一并打發走了。

沈谧忽然說:“這棵樹,是沈漓種的。”

他毫無預兆且牛頭不對馬嘴地接了下一句:“龍吟閣下,即是南溟。”

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沈谧就着滿山的平和安寧道:

“玉隐不在乎凡俗更疊,不在乎皇帝姓張還是姓李,周岩青舍修行入凡塵,也不是真的圖那宰相虛名。他們都知道,當年須彌山一戰并未根除妖魔——但凡世間仍存着惡,這些你們看不上的東西便清除不幹淨。只不過他們想一勞永逸,叫他們以為的神明鎮在萬惡之源上,千秋萬載,妖魔也成不了氣候。”

“沈漓走後我還老老實實在那裏待着,就是因為這個,南溟的封印算是有沈漓一部分。我出來的時候,沈漓把自己留的最後的一點元神投進南溟去了。”

——所以他對沈谧說:“天高地闊,你自由了。”

沈谧嘆了口氣,蕭椒在一旁聽着,伸手把沈谧一雙冰冷的手握住。那雙手的主人沒有抗拒,仍用一種遙遠又平淡的聲音繼續:

“當年自诩魔神的那老魔物,選了須彌山一帶作大本營,不只是這裏風水好。那老魔物是一條長蛟,世人分不清蛟與龍,總将其混為一談,其實上古神明未曾隕落時,蛟與龍是兩個種族,一個是萬人敬仰的神明,一個是人人喊打的妖怪,一個生于雲霧缥缈的蓬萊仙山,一個生于須彌之下的南溟泥沼。”

“那魔神,原就是生于南溟之下。”

“南溟,是蛟的老巢。”

“世人總說南溟是萬惡之源,殊不知,萬惡之源從來都是人性,世間的惡層出不窮,流毒萬年,永不枯竭,南溟下的那些東西,萬魔王之流,也不過是将這些來自世間各地的‘惡’化作自己的靈力罷了,大家活着各憑本能和本事,原也沒什麽錯。”

沈谧停了停,看向蕭椒,眸中深邃有光,像一多落花飄進了深潭,又像一點春色柔軟了凍住的湖泊,他說:“你既已經誇下海口說你要擔待着南溟之封,我便幫你一程,你不必再忙活,南溟之事有我。”

蕭椒被他越說越溫柔的話唬得心裏甜絲絲的,陡然反應過來:“阿谧……你怎麽……你知道了?!”他瞪大了眼睛,被沈谧輕飄飄一個眼神壓了回去。

沈谧像蕭椒編什麽以德服人那套時一樣毫不真誠地說:“我正巧路過,不小心聽到了。”

這回輪到蕭椒自己被噎着了。他垂下去的兩只腳丫子搖啊搖,搖得樹枝一通抖,那鳥兒待不下去,只好咬牙切齒地飛向了小屋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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