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化形符咒

蕭椒與沈谧一道在“龍巢”之中走了一遭之後,比先前更積極地投入了研究南溟的事之中,他一改之前吊兒郎當的姿态,變得比誰都勤學好問——為了讓他那幸福美滿的未來。

他時常在幾位師叔屁股後面一追就是一整天,或者自己去藏經樓不知道研究些什麽,總是在深夜的時候才回到晖月峰,回去就鑽到沈谧的那間屋子裏,天不亮人又已經離開了。

蕭逗試着跟過幾次,但都被蕭椒拐彎抹角地甩開了。

于是他便深更半夜跑去堵了蕭椒一回——也不算刻意,左右他自己是睡不着。

月色甚好,蕭逗倚在同塵堂的門前,仰頭望着。那是一輪滿月,晖月峰上看月亮仿佛伸手可觸。或許是被那澄明的月光勾動了心緒,蕭逗幹了件蠢事,他伸出手去試圖觸摸那月亮清晰的輪廓。

好巧不巧,有個和他一樣還沒睡的。

何柔來了塵息門後,便被安排在晖月峰。程谷山把自己空着的小屋子給了何柔暫住。修行到程谷山那種心境,天為蓋地為枕,随處可栖,但何柔一個女孩子,不給安排個住處也實在說不過去。

蕭逗這些天一直躲着何柔走,畢竟傳聞裏自己和何柔有一腿。他沒那個想法,何柔也沒有,相見難免尴尬。

塵息門男女修士之別沒有那麽嚴,男修女修無論晨課修行都在一塊,沒有刻意被分開,每一脈的長老收弟子也是先看資質,并不看重是男是女。但晖月峰情況特殊,程谷山這麽多年就只收了四個徒弟,也巧,四個都是男弟子,晖月峰上常年沒個女孩子,何柔乍一來,蕭逗他們也不是很适應。并肩作戰是一回事,一起生活是另一回事,他們對何柔恭恭敬敬,但也因此,倒顯得有些排斥她。

何柔不知為何失眠,出來透氣,正好撞上蕭逗伸手捉月。

蕭逗注意到她,她也停在那看蕭逗,通明的月光之下,兩相無言。

蕭逗自覺不說點什麽顯得不大禮貌,便率先開口:“何柔道友,這麽晚了,還沒睡嗎?”

一句通用的廢話。

“睡不着。”何柔回道,她擡頭看了看天幕上的皎皎明月,“靈犀嚷着出來看月亮。”

“……”蕭逗默了一下,才意識到何柔身後有個不知道在哪的背後靈。雖然他也認識靈犀那丫頭,但是看到靈犀與何柔如今這樣生活下去,還是覺得有點微妙的奇異。

“不過她現在好像已經睡着了,沒出什麽聲音了。”何柔大約只有說到妹妹的時候,整個人才會柔軟幾分。

Advertisement

“那我先回去了。”帶着“妹妹”出來看月亮的何柔确認妹妹沒有回應,也不多留,轉身便要走。

蕭逗卻喊住了她。

“何柔道友,我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何柔回身看過來,蕭逗問道:“這麽多天一直沒找着機會問問你,你為什麽選擇離開天風門,卻又答應到塵息門來?”

何柔沒有立刻回答,蕭逗便補了一句:“要是你不能說就……”

“我入天風門,是為了靈犀。我執拗了許多年,明裏暗裏也做過許多事,總覺得自己再努力,再努力一點,一定能找到辦法讓她活下去。那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并不後悔,但是我與妹妹走到這一步,或許也是天意吧。靈犀她以前就很向往涔州城歇雲山外的天地,神通司不知道哪個孩子跟她說了許多天地寬廣之類的話,我想,趁着她……對這人間尚存一點感知的時候,帶她四處轉轉。”

“至于來塵息門……”何柔停了停,才接道,“谷山真人說,靈犀的命或許還有一線轉機。所以我跟着來了。”

何柔目光平靜,也不知是不是被月光染的,乍一看她的面容透着幾分蒼白脆弱。

可那蒼白脆弱轉瞬即逝,她對蕭逗揚起了個不大熟練的笑:“你們放心,靈犀的事有結果了,我會立刻啓程離開,不會多給你們添麻煩。”

蕭逗連忙道:“沒,不麻煩的。”

他又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起來當時天風門出亂子時,何柔在歇雲山腳下為了一衆不相識的村民,不顧自己安危追去的事。蕭逗也不知道為什麽,何柔留下的幾個背影他倒是都印象深刻。他問:“那你當時在平安村時怎麽還那樣奮不顧身?”

何柔沉默片刻,道:“可能是身在其位吧。私欲是個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候它比什麽都重要,有時候……熱血上頭,它便隐在當務之急後頭了。”

蕭逗同何柔又聊了幾句,沒什麽說的了,何柔便告辭回了房。

蕭逗收回落在何柔背影上的目光,腦海裏想的卻是先前在南州那回魂大陣裏,某個千鈞一發之際,女孩長劍挑開斜刺裏向他襲來的白骨,他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時間,撐着劍掃過去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樣一個背影。

筆直得像劍,剛硬得像刀。

蕭逗最終沒有在夜裏等到蕭椒。

而蕭椒次日黃昏于返回晖月峰的途中與何柔打了個別開生面的照面——彼時何柔正把劍架在一個男人脖子上。一場戰鬥剛結束,何柔劍意還沒消,險險擦着蕭椒一縷頭發而過。

“怎麽是……”蕭椒順着何柔的劍鋒看,發現那個被打得狼狽不堪的居然是史青雲,堂堂天風門……前掌門。

蕭椒看着史青雲接過天風門重擔,在葉紅鶴身死、天風門亂局未平之時扛起了一整個門派,端起了掌門的身段。他那時也曾暗暗有些欽佩,感慨過對方年紀輕輕就能有那樣的氣度,也體諒過少年掌門的不易,盡自己可能為天風門做了一些事,有沒有幫上忙不論,但蕭椒至少是真的覺得他是個還不錯的朋友。

可是如今再看,史青雲比先前在南州見的那一面還要形容憔悴些,眼下烏青,眼中有讓人心驚膽戰的執拗與怒意。

何柔看了蕭椒一眼,又收回目光,平靜地看向史青雲:“好了,我贏了,你回去吧。”

“師妹,你不能這樣!”劍已脫手的史青雲帶着哭腔哀求道。

何柔皺了皺眉,嘆氣一聲:“史青雲。”她大概是第一次如此正經地連名帶姓地喊史青雲的名字,“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嗎?”

史青雲是失魂落魄地走的,何柔并沒有罵他什麽。蕭椒到的時候幾乎就是他們之間的事的尾聲了,他只在史青雲怔怔背過身來時,對上過史青雲的目光。

或許是礙于蕭椒的視線,史青雲擡手擦了擦眼角沒有掉出來的眼淚。蕭椒想了想,還是與何柔示意之後,追了上去。

他有點怕史青雲這家夥真的鑽牛角尖走火入魔了。

史青雲一路沒說話,行過一泊清水的時候,低着頭瞥了自己一眼。他看了那倒影中鬼一樣的自己很久,就在蕭椒以為他要做點什麽的時候,他扒拉着自己的劍狠狠劃開了水面。水花四起又落下,倒影碎成一片,水也被攪渾,什麽都看不出來了,他便自己嚎啕大哭起來。

“那個,你……”蕭椒被史青雲這一出弄得有點懵,一下不知道說什麽。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很自私?”

“……”蕭椒不知作何回答,只好試探着說,“是有點。”

史青雲擡頭看蕭椒一眼,又癟癟嘴。他把所有情緒都翻了出來:“我很喜歡何柔,她和別人都不太一樣,我很早以前是覺得她與衆不同所以喜歡,後來……你知道天塌了的感覺嗎,我被硬塞過天風門掌門的位置,只覺得坐在那個座位上四面都在漏風,我害怕,我是個沒用的人。可是我看見何柔站在那裏,就像天地間站着個頂天立地的柱子,我很多次覺得自己做不到,就想一想何柔師妹,想一想揮劍的她,習課的她。”

他漫無目的地講着,“她身上有一股勁。我想我如果是她,會怎麽做呢?然後就覺得一切沒那麽可怕了……”

蕭椒垂眸聽着。

“我也有一個喜歡的人,大概從第一眼見就很喜歡吧,我也追着他纏着他,你別這麽看我,不是何柔,是阿谧。”蕭椒拍拍史青雲的肩膀,“我多少能與青雲兄感同身受吧,不過我想,或許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更應該給彼此留點體面吧。”

“……”

蕭椒又道:“你們一起修行了一兩百年,在凡塵都夠滾幾個輪回了,她對你有情無情,我想青雲兄應該是知道的。”

“蕭椒,你知道你說這話很欠揍嗎?”史青雲拂開蕭椒的手,咬牙切齒地翻着白眼,但好歹蕭椒能在眼前這人身上看到點熟悉的樣子了。

他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自己處理心情。

等史青雲緩過一口氣,蕭椒問他,“青雲兄現在是如何打算?”

看上去落魄狼狽的史青雲握着劍柄仰頭看天,回的是,他要回天風門去。

蕭椒回到晖月峰時,已是暮色四合。

他扣開了何柔的房門,規規矩矩立在門外。

“他怎麽樣了?”何柔見是蕭椒,猶豫了片刻,問道。

“我送他離開止禹山了,他說他要回去,把自己任性丢掉的擔子擔起來,還托我給你帶話,大概是說,希望你能原諒他這段時間的冒犯,往後如果你願意,還是可以回天風門看看師兄弟們。”

何柔明顯松下一口氣。聽蕭椒說完,她神色柔和不少,點了點頭:“多謝。”

謝過蕭椒勸了史青雲又帶回消息的何柔正要關門,本來要離開的蕭椒忽然轉身從袖子裏摸出了個東西遞給她。“我這兩天偶爾休息時搗鼓的,改良的靈犀給你留的那種符咒,你拿着,用它可以‘看見’沒有消散的魂魄。”

逗留凡塵的惡鬼,修士要看見它們很容易,執念化靈,循着靈力,修行之人也能看到。可是像靈犀那樣的情況,魂魄不願散去,卻又不能化靈顯形,只有用一些特殊的符咒。

靈犀留給姐姐的那符咒,能讓何柔聽見她的聲音,知道她的存在,卻不能看不能碰。蕭椒改的這個,可以将使用者的靈力借由符咒轉化給對方,令其顯現形貌。

“做來哄阿谧高興的小玩意兒,順便多做一個給你。”蕭椒說,“那我先回去了。”

“謝、謝謝……”

蕭椒擺擺手。

他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車熟路地摸到沈谧身邊,黏黏糊糊抱上去:“阿谧!我好想你!”

沈谧手上拿着本書懶懶地翻着,把貼上來的蕭椒推遠了點,沒說什麽話。

“阿谧在看什麽?”蕭椒湊過去看那本書,瞧明白了上面的幾行字,心中咯噔一下。沈谧手中拿的正是蕭椒曾經搜羅來的五花八門的話本子之一。

沈谧擡眸看蕭椒,似笑非笑地揶揄道:“你的書,看這書上磨損,想來是篇你十分喜愛的。”

蕭椒磕巴了一下,問:“那你覺得如何?”

“凡人壽數不長,想得倒是挺多,千奇百怪五花八門,無論什麽品種的妖怪神仙都要愛上他們,又是幫他們發家致富又是助他們青雲直上的,啧……”沈谧在蕭椒看他的目光裏生硬改口,“還挺有趣的。”

十分敷衍的“有趣”。

蕭椒把書從沈谧手中抽出來,又把一枚雕工不佳的玉石墜子放到他手中:“這個給你。”

沈谧自然察覺到刻在其上的符咒。

他不知道那奇形怪狀的符咒是個什麽,便看着蕭椒。

蕭椒鄭重地把它交給沈谧:“我就是,今天突然有了這麽個靈感,順手就刻出來了,你……你不是一直記挂着沈漓麽,可以用它試試,也許能看到他的魂魄也說不定呢。”他這靈感一是來自靈犀的符咒,還有一部分是源于他從龍首玉中看到的那片“星河”。他想讓沈谧能再看看沈漓,再說說話,哪怕是對方散落在天地間的一點殘影也好。

也許那樣的話,堆積在時光裏的那些思念和背負,會減輕一些吧。

沈谧怔了怔。

蕭椒湊上前去抱住沈谧,沈谧一個被所有人忌憚害怕着的大妖怪,有攪弄風雲的能力,可是沒有人知道他那勁瘦的腰身其實很好抱,蕭椒除外。

自上次之後,蕭椒跟沈谧在一塊的時候就很粘着沈谧,他也發現了,沈谧對自己這些親密舉動,除了一開始有過些許不适外,如今倒是不怎麽介意的。

倒不如說,他好像也還挺喜歡。

蕭椒又想到史青雲離開止禹山時那落寞的背影,深覺自己更應該珍惜這份被回應的幸福。

沈谧說:“這個符咒,謝謝。”

他其實不抱希望,但是看蕭椒那麽認真那麽鄭重,他還是試了試。

蕭椒對自己的傑作很有自信,沈谧催動符咒的時候,竟然也隐約生了一點不該存在的期待來。銀光自其中轉換,亮起來又暗下去,小小一枚玉墜子像被虔誠捧在掌心的一點螢火,閃爍着明滅着。蕭椒聽到了緊張的心跳聲。

那點光亮突然“嗖”地飛出去,在屋子中央,像一灘融化的蠟,淋出了個歪歪扭扭的影子。

“沈……”沈谧怔怔地擡了擡手,那個影子慢慢成形了。

不是沈漓。

沈谧有些失望地放下了手。

那個現出來的人一直在盯着蕭椒,蕭椒便也望過去,覺得對方似乎有點眼熟。

“公子。”那個應了符咒現形的鬼魂看起來蒼白虛弱,沒有靠近,只是遠遠的站在那,對蕭椒一拜。他身上挂着個巨大的窟窿,蕭椒忽然想起來,是南州城的回魂大陣啓動時,那個替自己攔了一道攻擊,自己來不及救的人。

“南院門前那件披風,謝謝你,我一直想和你道謝的。”他虛弱地笑了笑,又行了個大禮,倏忽像一陣風一樣,消散了。

仿佛沒有出現過。

蕭椒這才反應過來,那人是南院門口立在風雪裏攬客的那個男子。蕭椒曾經故意留下披風想幫幫他,卻害得他被管事的打得奄奄一息關進柴房。蕭椒心裏一時五味雜陳。

沈谧又往符咒裏加了些靈力,但是那個人影沒再顯現出來。沈谧便作罷了。

深夜時,蕭椒已然睡熟了,沈谧卻忽然睜開了眼。他沒有吵醒蕭椒,自己悄無聲息化成一道青煙,眨眼便衣冠端正地出現在門外。

月光之下,他微微回身,仿佛透過門板的縫隙看了看。

“叽!”識燈剛從他袖中冒了個頭出來,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便被一把塞了回去。

沈谧刻意用只有識燈能聽見的聲音說:“閉嘴,再吵把你薅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