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山雨欲來
晖月峰山腰上是一片密林,此時正是三更天,月光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冠落在林中,斑駁一片。
沈谧靜立其中,正迎着一縷月光,他臉上沒什麽表情。
影子裏,有人撥開樹葉鑽了出來。
“做個交易嗎,沈谧。”那人緩緩自陰影裏走出,卻是一副熟面孔——郁子臨。
沈谧把郁子臨上下打量一番。先前在山行塔中,他們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沈谧便知曉這人是乃是麒麟化身,有所謂半神血脈。麒麟傳說中也是神界瑞獸,雖與真龍無法相提并論,但到底是比如今世上各路被奉為神仙的牛鬼蛇神更接近真神的。
半神之身,卻甘願做萬魔王的走狗,其中緣由沈谧也沒什麽探究的興趣,若非郁子臨偷偷傳信以不死花的信息為餌,他也不會半夜三更跑出來。
“不死花花期千年一遇,只開片刻,長在南溟之中,只有我能以本體穿過封印,将花拿出來。你也不想再等千年吧?”
沈谧仍是無動于衷地看着他:“條件?”
“吾主說,你可以開啓南溟之封,只要你願意……”郁子臨臉上帶着一點笑意,仿佛是胸有成竹:“若你實在下不去手,将開啓封印的權柄轉交于我也行。”
沈谧輕輕一哂:“開啓封印,那還要你做什麽?”
“當然,你願意自己取自然更好。”郁子臨看着沈谧的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出一點有用的東西,但什麽也沒有,沈谧眼中雖有一線月光落下,卻像一口枯井。“只不過,你或許不知道,這一朵不死花長在前任南溟之主的心口,取花者九死一生,你應當也不想在取花時丢了性命吧。不過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豁出這條命去。”
郁子臨一番話說完,沈谧并沒有很快接話。郁子臨不知道他是在思考什麽,還是僅僅只是透過月光與交雜的影子在打量自己。
沉默了片刻,沈谧忽然問:“你所求為何?”
“開啓南溟之封。”
“我是問你。”沈谧又問了一次。
郁子臨怔了怔,反應過來沈谧在問什麽,微微垂眸:“我想要的……吾主所思即吾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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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谧似是輕嘆了一聲,忽然失去了耐心,邁上前一步:“回去替我轉告你那主子,祝他一輩子爛在那深淵下。”
他伸出手,郁子臨只覺周身忽如千斤壓下,一時幾乎腰都不由自主地彎下來。無形中有幾股巨大的力量自四周撞過來,他當即本能地往遠處退了退,明白了沈谧的态度,也不再糾纏,遠遠朝沈谧傳音:“沈漓要想活過來,沒有不死花不行吧?”
沈谧沒聽見一般,也不回應,轉瞬便不在原地了。
山林靜谧,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蕭椒仍然一無所知地睡着,沈谧沒有回到房間裏,他飄在半空,垂眸一眼望下去,綿延而出的止禹山在月光下盡收眼底,山中有薄薄的一層霧氣升起。
乍一眼望過去,山間一切如常,可是仔細去看,便能看見隐約的一些光點。
那些光點細碎微小,合上了山間流動的靈氣,微微浮動着,像是漂浮的塵埃——即使那些光十分隐蔽,沈谧還是能看出來,止禹山下暗藏着什麽巨大的法陣。一個即将被喚醒的法陣。
沈谧是知道的,各大仙門的人這段時間并沒有閑着,沒有人會願意僅僅憑借所謂的真龍氣運便将所有命運都押在一個小鬼頭身上。蕭椒這段時間如此忙碌也是因為參與其中,至于到底參與了多少,具體在做些什麽,沈谧倒沒有刨根問底地一探究竟。
整個止禹山上下對沈谧還是防備的,或許是怕不小心說漏嘴,晖月峰上師兄弟幾個并上何柔,似乎都不大知情。山間太過太平了,反而顯得十分奇怪,沈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選擇默不作聲。
更深露重,半空之中還有些涼意,識燈終于從沈谧袖中掙紮着爬出來。
“你到底要做什……?”小團子話未說完,被一滴莫名落下的雨砸了個正着。
朗月高懸,竟然有豆大的雨一粒粒落下。
沈谧擡手把識燈攬到懷裏,拿衣袖給它遮了遮雨。
那雨中雜着一些墨色,不大尋常。
立在這場雨中的沈谧目光落在了遠處,群山之外,雲層裹成了一片猙獰的模樣,悄無聲息地醞釀着什麽。他低頭對識燈說:“你以後不必跟着我了。”
懷裏的識燈僵了片刻,聽出來沈谧并非玩笑,把腦袋仰起來,卻只看到沈谧在月光與稀疏的黑雨中一個線條利落的下巴。他又看向了別處。
識燈恍然覺得這個人離自己遙遠得很,它噎了噎,小心地問出口:“為什麽,你不要我了嗎?”
“我要去做點壞事了。”沈谧平靜地回,“你這小妖怪,非要找人庇佑的話,以後跟着蕭椒吧。”
“你!”小團子周身“噌”地起了火,它跳起來,執拗地對上沈谧的視線,沈谧便坦然地任它盯着,那副漠然的姿态令人好不火大,“你憑什麽自己一個人自說自話!我不走,你別想趕我走!”
然而它身側的那些火焰一碰到雨水便被澆熄了,漫天的黑雨不知什麽來頭,一旦沾身便開始侵蝕着識燈的靈力。沈谧到底沒有直接扔下識燈不管,他伸出手來,摸了摸識燈的頭頂。雨水被他的衣袖擋去大半,一縷銀光自他指尖跳出,不由分說地沒入識燈圓滾滾的身體。
識燈差一點放松了警惕,陡然察覺不妙,立刻想要退開,卻根本動彈不得。
它忽然聽不到雨聲了,天地之間似乎只有沈谧冰冷的聲音在說:“睡吧,醒了跟那小鬼說……”
說什麽呢?
它意識開始飄忽,沒聽太清,卻覺得那後半截話似乎順着沈谧的指尖湧進了自己的身體,紮根在了自己的識海之中。
沈谧捋了捋懷中陷入沉睡的小團子的毛,将它揣回了懷中,回到了晖月峰上。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這一夜平靜得如同往常,連那絲絲縷縷的黑雨也緩緩停下,與漫天烏雲一道消散。
次日一早,蕭椒便被傳音叫走。他離開時輕手輕腳的,沒打算吵醒沈谧,然而沈谧其實并沒有睡着。蕭椒離開之後,沈谧便睜開了眼睛。
他伸手從袖子裏把識燈撈出來,放在了床頭,想了想,最後還是翻出了床頭的小櫃子裏放着的那枚符咒。賣相不佳的玉石墜子上系着紅繩,瑰麗的紅襯得玉墜都有些瑩瑩可愛的感覺。
符咒被塞進袖子,沈谧聽到隔壁的動靜,與不知為何起得比往常早些的蕭冬撞上視線。蕭冬對沈谧的恐懼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完全除去,一大早對上沈谧的眼神,他幾乎是瞬間臉色就變難看了。出于禮貌,他強撐着沒有馬上轉頭鑽進自己的房間裏,得到了沈谧站在窗下一個禮貌且稀有的笑作回應,他點點頭,又關上了門。
蕭冬合上房門後,沈谧便悄然消失在了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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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丈峰下的道場上,已經有許多弟子集結起來,邱采白跟在蘇抱雲身邊,神色猶豫:“師叔,我們這樣做不好吧?”
蘇抱雲瞥他一眼,讓身邊的女弟子去清點人數,仰頭看了看天色:“蕭椒應該出發了。”
“葉師叔那邊說,機關已經開啓,晖月峰周圍的陣法也已經到位,随時可以啓動。”另外的弟子來報。
蘇抱雲點點頭:“等蕭椒離開止禹山的範圍,我們就動手。”
“蘇師叔!蕭椒師弟不是已經去解決南溟的事了嗎,我們不等等他的消息?”邱采白看起來是有些着急了,“無論如何,那位沈前……沈谧,也是蕭椒師弟的道侶,況且這些天大家接觸下來,都覺得他也不是什麽壞人。”
“邱師侄,這件事是掌門交代的,你不愛聽我的話,連你師父的也不聽?”蘇抱雲神色分外不近人情,“再者,南溟是一回事,不能讓魔物活着離開止禹山,是另一回事。”
“可是蕭椒……”
“天道之下,萬物有所制衡,過于強大的妖魔在這個節骨眼上,本就是變數。但凡他失控,南溟那邊很難不被波及。神通司已經在趕制法寶,各大門派也已按照計劃行事,無論如何,封印絕不能有半點閃失……須彌山的混戰,不能再來一次了。”
邱采白無話可反駁,只好垂頭喪氣地退到一邊。
他望向晖月峰的山頭,想起來今日一早師叔便派人傳音給蕭逗幾人,讓他們到山裏去迎谷山真人出關,也帶上了何柔一起。蕭椒按計劃出發去加固南溟的封印了——盡管沒有人能确定封印到底在哪裏。此時的晖月峰上,應該只有沈谧一個人了。
邱采白對沈谧沒什麽好印象,也沒什麽壞印象,天風門中蕭椒騙他說沈谧是本門不出世的前輩,那一次雖是被騙了,但總歸他們也得到沈谧許多幫忙。那幾番接觸下來,邱采白其實覺得沈谧對妖魔的态度是厭惡的,哪怕他自己在旁人眼裏就是個大魔物。
他覺得沈谧沒有那麽危險。
但他也能理解師父師叔包括各大門派對沈谧的忌憚。
一個自認為被背叛過的神明化身妖魔,背負着神秘的、強大到沒有人能摸透的力量重回世間,沒有人敢百分之百信他沒有惡意。
晖月峰四周這段時間被悄悄布了層層疊疊的陣法,連蕭椒都被瞞了過去。整個陣法其實有點借力打力的意思,核心布局之一是借用沈谧自身的靈力牽制住他,陣法裏殺機四伏,只待一個開啓的時機,而一旦陣法被啓動,一環扣一環的大小陣法沈谧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來,大概不死也要掉一層皮的。
氣勢洶洶集結在道場的仙門子弟聽了蘇抱雲一席話,燃起了鬥志,紛紛配合部署四散開去,悄無聲息将晖月峰圍住。
巳時一刻。
箭在弦上。
随着一聲令下,晖月峰中飛鳥長嘯,隐藏在樹下草下的陣法纏繞着靈力浮現形狀——那是一個巨大的圓盤,圓盤的中心,正是晖月峰上同塵堂。
然而這個陣法卻在勉強飛到半空時便雷聲大雨點小地消散了。
屏住呼吸時刻準備着迎接一場惡戰的塵息門弟子們無措又茫然,直到他們的蘇師叔捏了訣瞬移至同塵堂前,才發現沈谧早已不在此處。他們蓄謀許久,卻這樣輕飄飄地撲了個空。
在止禹山衆人以為打草驚蛇一面擔驚受怕一面四處尋找沈谧蹤影時,沒有人知道,沈谧人已經在天風門歇雲山了。
他瞬息千萬裏,來到歇雲山時,發現歇雲山似乎也進入了某種暗地裏緊繃的氛圍裏,防衛較之上次他離開時來看,強了數倍不止,整個山下似乎也埋着什麽蓄勢待發的陣法之類的。昨日夜裏南溟異動,牽連出止禹山都下了一場黑雨,現在看起來波及的範圍比想象中還廣,仙門中人做多手準備也無可厚非。
好在歇雲山沒有封山。
沈谧輕巧地停在山行塔前。
大約是有了上一次的經歷,這一次,沈谧似乎是摸索到了山行塔外禁制的門道。雖然山行塔的禁制重新修整完善過,但大體框架還是沒有改變,他試着把分出一點神識融進塔山,不多時便找到禁制中的漏洞。
沈谧在巡山的天風門子弟注意到之前,閃身進了山行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