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煙熏火燎

周常洺拿火折子點起來的枯枝做的火把已經換了不知多少個,他仍然還困在這好像沒有盡頭的洞裏。

這洞四通八達,周常洺一個靈竅未開的普通人,行在此間多有不便,他不能辨認方位,不能知曉時辰,連洞中路過的風對他來說都足夠吓人——先前窸窸窣窣的聲音正是風吹過時的聲音。

大約也得益于他在先前的混亂之中與妖魔多少交過手,雖然心裏害怕,但卻仍能保持面上的冷靜。他沒有別的出路,墜下來的那一處他試着爬過,實在出不去,只能沿着洞走,追着有風吹進來的地方,總歸是能尋到出路的。

周常洺從懷中掏出了先祖留與他的一只錦囊,一路靠這個給自己壯膽。

跳躍的火光能映照出的範圍并不大,周常洺走這走着,踢到了個什麽東西,摔了個五顏六色。幸好他還記着護了一下火把,沒讓火落地去。

周常洺擡起頭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泥土,沒拍完,他就愣住了——借着火光,他看清了自己腳下有一截樹根,樹根沒什麽稀奇的,但要命的是樹根是像蛇一樣卷起來的,其中裹着個……人!

周常洺這才後知後覺聞到這裏彌散着一股稀薄的血腥味。

他方才一腳正踢中了被樹根捆起來的那個人露出來的半截小腿,然而那人卻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沒有生息。

周常洺忙蹲下去,把那人披散的頭發扒拉開來,一見那人面無血色,探他氣息全無,周常洺瞬間就心頭一震。他認出來了,整個人雖然面如金紙已經咽了氣,但面容仍能看得清晰,周常洺認得,這是跟在賀進身邊的那個小弟子,賀進當時正是差這人來将自己送到晖月峰的。

分明上次相見,這人還趾高氣揚的模樣,幾日光景就成這模樣了。周常洺不勝唏噓,心道原來仙門弟子的性命也是這般輕易就會喪失的。

他把這小仙長睜着的眼睛合上,沒敢輕易去碰那樹根,預備悄無聲息地再退出去。他直覺再往前走會有些他無法處理的危險,打算往回走,在剛過的那個分岔的洞口換個方向。但他沒能走出去,他只往後退了一步,整個山洞裏忽而湧起一陣飓風,自四面八方穿洞而來,随之響起的是聲音仿佛是誰一聲嘆息。

洞中忽然亮了起來。

周常洺的眼睛一瞬間幾乎快被閃花了。

等他稍稍适應,只見這處竟是個天造地設的空曠洞廳,面積寬廣極了。四面八方都有光亮起,那光是藍色,沉靜如水,照得這洞中寂寂無邊的樣子。洞的中央,長着一棵樹,樹頂約莫是伸出了地面。只單看埋在洞中的這一段樹幹便已足夠壯觀,叫人難以想象若是他全部冒出地底會是什麽樣的景象。

周常洺并沒有時間欣賞這棵樹生得多麽巨大,因為他幾乎也同時看到了這棵樹樹幹上伸出的許多根系上綁着什麽——是密密麻麻的人,着塵息門裝束的人。他們或被高高挂起,或像周常洺剛剛見到的那位小師兄一樣,裹在樹根裏躺在地上,無一例外都沒有動作了。

這簡直像是一個巨大詭異的、獨屬于塵息門修士的墓葬。

周常洺強壓着恐懼,緩緩地開始後退。

那棵樹樹身忽然抖了抖,好像忽然睡醒了似的。它這麽一動,給周常洺帶來了不小的壓迫感,周常洺甚至有一刻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樹,而是個……成了精的大樹妖怪。

古怪的樹周身樹根藤蔓開始緩慢移動。

周常洺屏住呼吸,在見到樹伸出一段枝丫朝向自己時,拔腿就跑。奈何他只有一雙腿,跑不過那樹伏脈千裏的綿長根系,斜刺裏伸出一截樹根,直直将他絆得一個飛撲。他情急之下把右手的火把朝樹根扔了出去,火舌連個須都沒舔着就滅在當場。

周常洺沒別的招了,捏着錦囊倒在地上,摔得爬也爬不起來,只能等死了。

忽而不知哪裏飛出來一只飛劍,劍鋒尖銳,将那已經纏上周常洺腳踝的樹根一切為二。

周常洺掙脫出來,那只劍便貼着他的後脊沒入他衣中,借着衣服将他挑起,飛快閃進了旁邊石壁上一處縫隙。

外頭那棵樹未及反應,見到手的人沒了,不死心地抖了許久,卻不知為何,就是發現不了這處能供人容身的裂縫。它終于偃旗息鼓,滿洞的藍光盡數熄滅,周常洺感到那鋒利的劍從身後滑了出去。皺了的錦囊幾乎完全被汗濕了,周常洺終于長舒一口氣。

“你是什麽人?”那劍在黑暗中貼住了自己的脖子。

周常洺剛放下的心沒放穩,又被提了起來。救了他的人在黑暗中,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的方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塵息門的弟子。

對方将信将疑:“你還未入修行之門?”

周常洺又小聲将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明清楚,那人終于收回劍去。他聽到那人說:“我是塵息門晖月峰三弟子蕭算。”

蕭算盡可能簡短地将現在的情況都與周常洺講清楚:他是月餘前與自己的師父師兄師弟一起被扔進這裏的,師父為了保護他們,先被那樹抓了去,而後他們将能保命的東西給了小師弟,囑咐小師弟出去尋人回來解救,卻不想小師弟一去沒有消息,師兄蕭逗冒險去救師父,也被樹纏住了。現下除了他,晖月峰其餘的人皆是生死不明。

“你記着,以下的話我只說一遍。塵息門除了叛徒,賀進那豬狗不如的東西,不知幾時就開始在塵息門養着這怪樹,這樹火燒不着、刀劈不開,砍一截藤都費勁,它會吸食修士的修為,樹上恐至少有幾百名我塵息門的修士,被這樹抓着後不一定會立刻死去,倘有救兵來,記得囑咐他仔細些救一救還活着的人。我師父挂對面,最高的那一個;我二師兄蕭逗在他下頭,捆得最結實的就是了。”

蕭算深吸了一口氣:“你躲在這裏,不會被那樹發現,我與你畫個印,可保你不必忍饑挨餓。等你出去了,一定要揭穿那姓賀的。如果你有機會見到我大師兄和小師弟,勞煩替我跟他們說,往後晖月峰一脈的興榮就靠他們了。”

他話畢,周常洺就感覺到他自黑暗中現了身,動作矯捷地往外頭沖去。

周常洺拉住了他:“你幹什麽去?”

“先前我們怕小師弟也遭遇不測,沒有人能将賀進的面具撕開,必須要留着一個活的。現在你來了,我已無所顧慮,這就去救我師父師兄回來。”

蕭算乘風飛了出去,那樹似乎知曉這是個修為不錯的食物,反應倒是比對着周常洺時敏捷許多,幾乎蕭算人一出去,外頭的光就又亮了起來。樹根伸出來,像是一排排劍陣。周常洺透過裂縫去,看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師兄一個瘦削的背影,堅定又兇狠、毫不畏懼地沖向它們。

而後被那些尖利的樹根淹沒。

他知道自己一去兇多吉少,卻不曾有半步後退。

周常洺借着光看到蕭算指的兩處——裹着他師父和師兄的兩處,只能看見哪裏确然有那麽兩個人,是死是活也不知。

周常洺握緊了拳。手中的錦囊裏有什麽硌了他一下。

他想起來先祖,那個看起來頗為慈眉善目的老者,在夢裏說:“危急關頭,可以打開錦囊,錦囊裏的東西會幫助你的。”

周常洺沒有猶豫,将錦囊打開來。

只見那錦囊裏有金光迸射而出,落成了個人形。人形的光褪去,剝出了個慈眉善目的老者,手執浮塵,發簪烏木,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不是他夢中的周家先祖又是誰?

周常洺連忙沖他一拜:“先祖顯靈!求您救救那晖月峰幾位仙長吧!”

老者的形象像光一樣虛虛實實,不大真切,聞言應下,随之便又化成一道金光,投身縫隙外頭那些兇險的樹根。

周常洺扒着石壁探頭去看,見那道金光在樹根間穿梭,那光仿佛有實質,與瘋撲的樹根戰得有來有往,隐約似有刀光劍影。光忽而碎開,化成了萬千帶火的星子,落在樹上,原本火完全燒不着的樹卻一點就着了。

洞中遠遠近近響起了凄厲的哭嚎,是從那樹上發出的,不是同一個聲音,卻是萬萬千千的聲音,已經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周常洺撲了出去:“先祖!樹上還有活着的人!”

然而他定睛一看,卻發現自己的擔憂有些多慮。那火只卷着樹燒,其間的人無論活着死了,都沒被火舌卷到半根毫毛。

·

蕭椒在千丈峰下尋了許久,甚至快明目張膽地将神識鋪開來找了,卻是半點不對勁都沒被他找着。正是他猶豫是否要回去找小師弟将話再問明白時,止禹山的土地竟然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

他幾乎瞬時就想起縛神咒裏的那個幻境。

幸而,現實沒有奔騰着沖天的煙塵,山搖地動,晃的只是千丈峰。

蕭椒一眼看見前頭冒起了紅光,千丈峰的弟子們也被驚動,一個個從山上飛下來,事态緊急,倒也沒有人在乎遠處站着的蕭椒了。

蕭椒聽到他們喊走水了走水了,忙做一團,便趁亂混到了近前去。

之間山間一棵松樹自樹根冒起一團無名的火來,那火像不是凡火,一竄老高,卻沒什麽灼人的溫度。

而後樹下被燒出了個巨大的裂縫,被點着的“松樹”一邊冒火一邊向上生長,不消片刻,火燒出了棵參天巨樹來。樹上挂着……許許多多的人,此起彼伏的哭聲震天響,乘着火有個人撲倒了出來。

蕭椒一見那是自家三師弟,裝也不裝了,急急沖進去将人扶起。

正這時,又有個一身被熏得黑不溜秋的人抱着一段樹根出來——懵着的衆人見卻是個剛入門的小子。

這場景混亂得實在有些詭異了,他們無法處理,只好去上報掌門。

邱采白自然早被驚動了,然而他沒能趕過來。

賀進那小子不知發了什麽瘋,把他扣下了。

邱采白左右兩個人像死了一樣不動,賀進變出一截藤蔓來把他綁在了座上,旁邊兩個也像睜眼瞎。

“賀進!你做什麽?”邱采白厲聲質問。

可他平素敦和溫厚的師弟此刻逆着光站着,臉上的神色是邱采白從未見過的癫狂。

賀進人站在邱采白面前,衣角卻不知何時爬上了一些被火燒過的痕跡。他拍了拍被燒掉的衣袖,囑咐身邊的人:“好生照顧掌門。”

卻未答邱采白的話,轉身拂袖而去了。

“賀進!你給我回來!松開!”邱采白幾乎要咬牙切齒地破口大罵,然而他這掌門當得實在憋屈,身邊這兩個人居然只聽賀進的話,對自己這個掌門的話卻置若不聞。

邱采白幾乎瞬間就明白了,賀進這人絕非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只怕早存了些異心,這些日子,自己身邊的人竟勸都被他控制了去!可邱采白又想不明白他們圖什麽,他看向身邊的兩個弟子,這兩個是他的嫡系師弟,自入門起就與他關系很好,往常在賀寄松門下,他們三個也算情同手足。況且他們倆先前都還不是很喜歡賀進。

賀進剛入塵息門的時候去的是晖月峰,是谷山師叔不要他,才打發他來了自家師父門下。程谷山古怪得很,收徒弟挑極了,外出雲游的時候撿回來的弟子,看得上的才留下,看不上的都推給其他峰;賀寄松卻不一樣,只要肯學,無論靈根如何、無論年紀大小、無論悟性高低,都會收下。是以賀進被程谷山掃地出門時,賀寄松收留他,見他沒個正經的名字,還給他取了賀姓的名字,山中難免有人看不慣。

邱采白本來是不太在意這個師弟的,這個師弟太聽話了,不出錯、不惹事,低調得實在沒有存在感。直到他親眼遇着賀進被幾個人吊在樹上挂了一宿。他把人救了下來,還罰了那幾個惹是生非的,此後便有意無意照拂着這處境不太好的師弟。

卻不想,照拂的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而與自己一向交好的這兩個,居然也叫那白眼狼買通了。

邱采白無不痛心,想要開口質問好友,卻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質問。這兩位好友站得筆直,睬也不睬他。邱采白的目光掃過兩位好友,一打眼卻看見他們好像被火燒過的外袍衣袖——賀進身上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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