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浮出水面

蕭椒是急火攻心,擲出那一劍時,拼了最大的力氣凝結靈力,幾乎是強行将“罪無可恕”印打破——但那破封印碎了又沒有完全碎幹淨,頑固得很;蕭椒當時應該是很像追上前去把萬魔王剝皮抽筋的,兩相沖突之下,蕭椒體內靈氣運轉不知岔到了那一條脈絡,險些走火入魔。

郁子臨按下雲頭悄無聲息落在了蒼聆山玄谏宗境內,鑽進了飛霜泉中。

治療內傷有奇效的飛霜泉,恰如其名,四季挂着霜,靈泉泉水寒冷刺骨,尋常人在此打個望就會覺得站不住。郁子臨把身體一時冷一時熱的蕭椒放下來,輕手輕腳地将人放入水中。

乍一沾水,蕭椒整個人都被冰得抖了抖——他此時正是通體發熱的時候,仿佛能将身體裏水分蒸幹的灼熱溫度與飛霜泉冰冷的泉水撞在一起,激得蕭椒睜開了眼睛。

他此刻雙目通紅,額邊青筋迸出,汗從身體裏沁出來,下一刻就挂在那裏成了冰。

郁子臨不知蕭椒還有幾分神智,先是在飛霜泉邊落下一個結界,而後一聲聲喚蕭椒的名字,試圖叫這小修士不要迷失心神。他順手折下一片葉子,一氣呵成地在上頭畫了道符咒,捏了個訣将符咒貼到了蕭椒肩頭。

葉子閃了閃光,沒入了蕭椒的衣服。

放出神識再探,郁子臨倏地收回了手。

他臉色比蕭椒的臉色還白上幾分,立在泉邊僵住了。

蕭椒體內的金丹,碎了。不知是碎在他怒極一劍擲出的那一刻,還是後來趕到蒼聆山的這一路上的某一時。他此刻丹田之內、氣海之中,一塌糊塗。

蕭椒的修為,抛開什麽真龍氣運、天命加成,其實也不過吊在金丹大圓滿之前,哪怕他實際上已經比修至元嬰的人還要厲害許多,終究還是受制于金丹。而現在,這小修士體內金丹碎得稀稀拉拉,整個人還挂在入魔的邊緣。

郁子臨沉思片刻,當下便取寒泉靈氣注入蕭椒體內,複又自泉邊采了幾簇葉上流光溢彩的靈草,捏着蕭椒的下巴塞進他嘴裏。那靈草入口即化成一片光芒,落進了蕭椒腹中。

蕭椒此刻身處冰泉之中,卻仿佛正受着一口油鍋烹炸。他只模模糊糊覺得喉中、腹中、手心、足下、頭頂,俱有千百萬燒紅的鐵針在紮,紮得他整個軀殼四處漏風,灼燒感沒進四肢百骸,甚至這一刻他頭腦中什麽也沒有了,除了無盡的痛楚,便只剩下空白。

仇恨也好、悲哀也罷,全都退在了當下這難忍的疼痛之後。

他恍惚像自己又再次回到身軀不受控制,化成蝴蝶、化成流螢,在呼嘯而過的劍陣中反複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覺得喉中被注入了一道清幽的涼意,痛楚稍稍平靜些許。他終于能夠舒一口氣,卻不知為何,像是恍然回到了須彌山傾倒的那一日。他拼命想從天命之子懷中躍出,奔向山搖地動、煙塵四起間那個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的名字。塵封許久、可以不再去回想的感情不再安份,在他頭腦中炸成了一把煙花。

他似乎也在那煙塵裏看見了自己遍尋不着的師父師弟,崩塌的高山像是巨大的怪物,正在一點一點吞噬他們。

而他們,每一個,都掙紮不得,困在山中。

蕭椒一錯眼,那山卻忽而又變成了止禹山,像他曾經在縛神咒中看見的一樣,止禹山地崩山裂,他所熟悉的一切事物毀于片刻。

“師父!不要!”蕭椒覺得自己拼命地在喊,卻發不出聲來。

等那些紛紛擾擾都平息下來,蕭椒又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塊冰鎮着,從頭到腳冷得快僵掉。

他陷入了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幻覺裏,茫茫然地想:“這裏什麽都沒有了,你們為什麽不帶我一起走?”

郁子臨只聽得蕭椒喃喃念着沈谧、師父,又胡言亂語了一些冬瓜土豆之類,終于緩緩靜下來。許是郁子臨亡羊補牢的方法發揮了一些效果,又或是蕭椒到底還是被眷顧的,郁子臨再去探他內息,終于發現了一些轉機。

先前郁子臨用飛霜泉邊的靈藥為引,以寒泉仙氣渡入蕭椒體內,本是想試試為蕭椒重塑那破碎的金丹的,沒想到誤打誤撞撞上了些機緣,蕭椒周身的靈氣自行開始運轉,隐有要凝成元嬰的架勢。

金丹大圓滿的修士卡在元嬰前的不知幾多,哪怕有齊天的神通修為,肉身限制仍存,若再向前跨上一步,修為上限便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似蕭椒先前那般,離元嬰一步之遙,仍有諸多滞塞不便,結了元嬰便就豁然開朗。可以說蕭椒若能順利結成元嬰,修行便是一片通途——這已經能夠趕上他的師父師叔們了。

這實在不能不算一件好事,先前天命加身那般将修為與蕭椒硬塞,也只看看讓他修至金丹後期;與蕭椒同輩的弟子中,那歸元門的鐘銘遠,在破丹之上卡了一兩百年沒有進益,天風門的牧雲白幾百年也只堪堪修到元嬰;蕭椒師門中先掌門賀寄松也只到元嬰後期。

可對蕭椒來說,這卻是一條染血的通途。

他一無所有,連自己都已經碎過一回,來路腥風血雨,而前途未必坦蕩。

見蕭椒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這一劫,郁子臨便将蕭椒撈了起來。這方才一步邁入元嬰年輕修士仍還很虛弱,好歹周身将要入魔的征兆退了去,只是尚無氣力,眼睛也仍舊閉着,似乎還沉溺在一場并不算美好的夢裏。

郁子臨不欲驚動玄谏宗的人,見蕭椒有所好轉,便将蕭椒扶着撤了結界躍上雲頭。

此時下界凡塵卻已經很熱鬧,連雲上都不得安生,郁子臨自蒼聆山出來正遇上一隊人,忙把旁邊一簇雲拉過來做了個障眼法,聽那隊仙門的小弟子說是蕭椒逃往了凡俗,仙門興師動衆,正待前往将其捉拿。

仙門中人浩浩蕩蕩,看起來不将蕭椒抓回去便不會罷休。

郁子臨在雲上望着下頭凡俗人間,又回過頭看看躺在一邊的蕭椒,一時不知該帶他去何處。只是一直在雲上飄着不是個辦法,雲聚雲散本就無常,一不小心叫四處亂飛的仙門人在雲霧中瞧見了,躲都沒處躲。

郁子臨對昏迷不醒的蕭椒低聲道了句抱歉,伸手點在他額間,想要從這修士記憶中稍稍尋點能在危急關頭投奔的人。為了不顯得過于唐突,郁子臨只是略略翻了一翻——當然,也實在是因為蕭椒與人交往方面太過乏善可陳。

蕭椒活了一百多個年頭,交好的除了塵息門的人,便只剩下一個天風門的史青雲,一個已經自行脫離天風門的何柔,玄谏宗那叫柳應的小弟子也勉強算上,加上一個已經葬身南溟的沈谧,便再沒有其他可以托付生死的人了。

天風門……郁子臨是萬萬不想再沾上這黴頭的。玄谏宗那邊看起來門派上下對蕭椒也不算友好,柳應一個小弟子就算有心相助也沒那個能力。

算來數去,郁子臨覺得蕭椒是真的潦倒落魄。

止住了把蕭椒從雲上扔下去的想法,郁子臨又長嘆了一口氣,尋了個最熱鬧的地方,落在一處幾乎無人注意的巷子。

正是落地時,蕭椒的劍已經架到了郁子臨脖子邊。原本昏昏沉沉的蕭椒不知何時清醒了,執劍立在郁子臨身後,殺氣未經收斂。

郁子臨回身去看他,聽得蕭椒壓着怒意問:“萬魔王說謝你助他複活是什麽意思?”

郁子臨伸手撥開滌塵劍,覺得這年輕人還真是有些前途,差點把自己作死了還能爬起來就質問救命恩人。

“他的一點元神藏在我的元神裏,沒有完全随着南溟一同覆滅,不知觸到了什麽氣運,叫他又凝出元神來死灰複燃了。”郁子臨據實回答。

蕭椒看起來并不完全相信。

郁子臨便又說:“塵息門的變故想來不是他做的,他确然在我元神中養了些時日,但虛弱到我都無法察覺到他的存在,不可能騰得出手去做那些事。他也沒什麽那樣做的必要不是嗎?”

蕭椒面上不動聲色,心下一轉,回想了一番郁子臨所做種種,決定暫且信他,便将手中劍收回入鞘。

“前輩,”他還是認真地向郁子臨道了謝,禮數頗為周全,“多謝你一路照拂,這份恩情蕭椒往後再報,現下容我回山處理一些事務。”

郁子臨倒也不介意他這“先兵後禮”的路數,問道:“報恩倒不必,只是你要一個人回去?”他将蕭椒上下打量一眼:“你體內金丹碎裂,元嬰尚未穩妥,修為恐只能發揮三層,這樣回去不怕什麽也做不了反而被抓住嗎?”

蕭椒望向巷子外來往的人,想起自己不久前還看到過這人間衆生塗炭的模樣,如今他們又開始恢複了生機。每個人腳下都有自己的路,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

未及清醒時那撕心裂肺的幻覺裏他請求在自己想象裏已經離去的人們帶他一起走,何嘗不是一種軟弱。然而一夢終了,他就該收好那些不切實際的妄想了。

“三成足夠了。”蕭椒目光深邃,試着運轉內息,适應了一下自己現在的力量,“此事終了,若蕭椒還有命在,定來報謝前輩今日相助之恩,告辭。”

他去得很急,看方向是止禹山方位。郁子臨甚至還沒想好新的說辭攔他一下。

這小修士不得不說與執拗得還與沈谧有些像,逞強也像。

郁子臨看他像風一樣一去無蹤,收回目光,自言自語似地開口:“算了算了,就此別過吧,想來我已是不負相托了。只還有一事未了……”他回身,搖身一變,化成了最普通不過的凡人模樣,自巷子裏走出,混入了人群之中。

蕭椒這邊幾乎是風馳電徹地回了塵息門,他險險避過了山中巡查的人——以塵息門如今的蕭條模樣,本也沒幾個能來巡查的。蕭椒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地精所化,不敢輕易現身,也沒去找邱采白,只是偷偷溜回了晖月峰上。

晖月峰同塵堂裏,師兄弟幾人平時用過的東西都還在。

蕭椒回來正是找這些的。

他在蕭逗、蕭算、蕭冬房中分別尋了師弟們曾經常用的一些小物件,又在程谷山屋裏尋得一盒白玉算籌。揣着這些東西,他分出一點神識,以追溯之法試圖感知師父師弟們的生死與下落。半晌,蕭椒心都快跳上嗓子眼了,終于從中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動靜——小師弟蕭冬那只已經禿了毛的筆上隐有微光現出。

光芒閃爍,化成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線,指向了遠方。

蕭椒不敢多停,連忙順着那條“線”追過去。

一縷靈識化成的流星尾巴一樣的線,飛入止禹山後山之中,投身進了一個常年存在于山中的結界。蕭椒追随而去,越走越覺得不妙。止禹山中他太熟悉了,很快便發覺這追溯之法去往的是山中大小結界中的哪一個——被叫做鬼窟窿的、蕭冬最害怕的一處。

往常蕭冬甚至連向這地方走幾步都不肯。

蕭椒心提到嗓子眼,果見那線隐進了“鬼窟窿”結界的入口。

這方幻境的入口是一片石林,山石組成了個簡易的迷陣,迷陣之中,便是那曾将無數弟子吓得不輕的幻境,幻境裏全是鬼影,形容之恐怖,連蕭椒這樣不怎麽懼怕這些東西的人,初次進去走了一圈後,也做過好幾夜噩夢。

蕭冬若是身邊陪着人多少還能好一些,若是只身闖入,恐怕……

蕭椒當即進了石林中去,他心中記挂着對鬼怪恐懼到極點的小師弟,只一心向着光線所指尋找,無心在意身側張牙舞爪的幻影。

那些幻影乃是這幻境結界的一部分,不算什麽真實存在的怨鬼,只是形容過于一言難盡,除了惡心人外,對蕭椒倒也造成不了什麽實質上的傷害。

撥開一只湊上來的通體慘白的鬼影後,蕭椒終于看到光線的盡頭,“鬼窟窿”的出口。那出口處倒着個衣衫褴褛、渾身披血的人,這一看與這滿結界亂竄的鬼魅幾乎融為一體。

是蕭冬!

蕭椒噌地移到蕭冬身邊,他的第一反應是将師弟扶起來的,可是手伸出去卻停住了。小師弟此刻渾身上下沒一處好的地方,蕭椒甚至無從下手。

蕭冬不知受了多大的折磨才從這萬鬼之窟的一頭行至另一頭,他倒在地上,仰着臉朝着出口,兩只手還伸在前面,仍在努力想要使出些氣力向外爬。只是看起來他人已經恍惚,想來已經分辨不清周邊景象的真假,蕭椒就在他旁邊,他也毫無察覺。

蕭椒見他如此,鼻頭一下就酸了,連忙去扶人。

“冬瓜,小師弟!是我,別怕,大師兄來了。”蕭椒把蕭冬攬着,蕭冬全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麽的模樣,還一心要往外掙紮。蕭椒抹了湧出來的淚水,兜頭來的怒氣險些收不住:“究竟是誰害你這樣?師父、土豆他們呢?”

蕭冬翻身過來,許是終于聽清蕭椒的聲音,費勁地辨認出蕭椒模樣,把手上緊緊攥着的、蕭逗那條刻了護身符的發帶舉到蕭椒面前,啞着嗓子在說什麽。他的聲音斷斷續續,連不成句子,蕭椒只能湊近去,一手為蕭冬輸送靈力,一邊仔細分辨他在說什麽。

蕭冬一個詞一個詞說的是:“要、去找、椒……”

“我在,我在!我在這裏。”

蕭冬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蕭椒将四周晃晃悠悠的鬼影全部屏退,滌塵劍随着他的意念飛出去将這幻境裏一衆虛假的鬼魅攪了個不得安寧,終于換了一片清淨之地。

蕭椒費勁為蕭冬穩住了神魂,終于換來蕭冬片刻的清醒。

蕭冬看着闊別已久恍如隔世的大師兄,一時委屈垂淚:“真的是你……快去救師父,千丈峰下,他們在,小心……”

小心什麽,蕭冬沒能說全,已經力竭暈死過去。失去意識前,他一邊說還一邊費勁地将那條發帶塞到蕭椒手裏。

血跡斑斑、紅一塊黑一塊的發帶上,能救命的符咒尚未失效。

蕭椒咬了咬牙,考慮到外面随時可能被發現,本欲将蕭冬安置在此,放個結界,自己去千丈峰尋人,但他到底沒有這樣做。他不能再将小師弟放在這樣一個處處是魑魅魍魉的地方,他的小師弟那麽怕這些東西,如果醒過來看到自己還在鬼窟窿裏,一定會害怕。

蕭椒帶着蕭冬離開萬鬼窟後,将那發帶在蕭冬手上纏了幾圈,又落下一個牢固的結界,将小師弟安置在山間一片濃密的樹叢裏,确認安全之後才只身飛往千丈峰去。

群山環抱,投下的陰翳裏,靜得壓抑,只有蕭椒破風而去的聲音。蕭椒像是一支方才離弦的箭,呼嘯疾馳而過後,掠過的樹梢上幾片葉子才後知後覺地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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