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盛衰有時(小修)
風過之際,邱采白親眼看着賀進的身軀分崩離析。
他才剛幡然醒悟這個師弟不是什麽好人,但是情感上一時也仍是無法接受。畢竟賀進幾乎可以說是陪伴他在塵息門如今這一頭亂麻裏掙紮的,在邱采白心裏,哪怕知道他手腳不幹淨,到底也還存着那麽一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擔憂。
賀進似乎與那棵怪樹的關系更不一樣些,他一死,那在火中喧嚣的樹葉安靜下來,撲火的人都靜默了一刻。
然而也只是一刻。
賀進一副枯骨跪在邱采白面前,邱采白于心不忍地別過頭沒看,卻被蕭椒一掌撲過來把他打開。
邱采白驚魂未定地回頭,才發現那樹竟伸出兩條樹根自地底冒出來,卷着賀進被剝得淋漓的骨血,拖回了樹身前。
那些地精們也都如此,被藤蔓纏住,拉到了樹身之前。
巨樹自樹幹腰身部分豁開了個大口子,那“口”中木刺密密匝匝像是一口獠牙,樹根藤蔓将拖過來的人盡數塞進去,嘎嘣“嚼”了幾口。這一切只發生在片刻之間,一衆人不知道這樹要幹什麽,竟然就那麽看着,看這樹“口”中數具軀體被碾碎,手腳不分,血肉模糊。
地精化成的“假人”居然也在呼喊救命,痛苦萬狀。
周常洺見過妖魔食人,但這場景實在過于血腥,他還是忍不住背過身去嘔了出來。
蕭椒把龍首玉往懷裏一揣。提着劍就殺上前去,同時囑咐邱采白:“邱師兄,将還活着的,身上沒有燒痕的弟子召集退後,去觀雲臺。”他瞥到一邊自己的師父,眸光一暗:“也把樹上救下來的,活着的死了的都帶上!”
邱采白立即扯了人吩咐,又一看,蕭椒已經殺到樹前,正蓄力一劍向樹身削過去。
“蕭椒!當心!”邱采白高喊着,原也想提劍上前,被蕭椒止住。
“邱師兄,不必挂心我,快去向各派求援。你們那個傳信的中樞應當還在,叫他們來幫忙!這怪樹不知下一步是不是要吃滿山的人。”
邱采白抉擇一番,一眼見到那邊的周常洺跑在最後,那凡人既不會禦風,又不會使劍,真的逃起命來也是在最後墊底。邱掌門翻身上前一把将他撈過來,放在自己劍上,咬了咬牙,一溜煙往占星閣而去。
傳信的中樞在占星閣,邱采白傳完信立刻點了幾個修為還算可以的人一并趕回千丈峰下,周常洺被他放在占星閣裏,邱采白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囑咐周常洺好好待着,便飛身而去。
周常洺不會飛天遁地,心下焦急,卻也只能看着。
傳信中樞邱采白教了他一點基本的操作,他守在那裏,等那些信息傳往五湖四海,等不知道會不會有的回信。
約莫片刻,天風門就有信息傳回來,天風掌門史青雲說已經差人趕來相助。
周常洺原以為七大仙門之間感情深厚,大家知道塵息門有難反應得這麽快,卻不知自天風門這條回信之後,占星閣中再無動靜。別門別派一點信息都沒回過來,不知是沒收到信息還是在隔岸觀火。
“先祖在上,您能不能助塵息門過此難關?”周常洺對着身旁的虛空問。占星閣中一片靜寂,隐約還有些泛起的寒氣,周家先祖自放了一把火後,沒再回應過周常洺的呼喚。
卻說邱采白前腳沒走多久,這邊蕭椒一把滌塵劍破入了大樹的腹中。
大樹腹中剖出的那個人形卻是程谷山的模樣。
這棵幾乎成精的樹或許是窺見蕭椒心中所懼,又或許是一切都有天意,總之,蕭椒先前有意無意避開和地精化成的“師父”的正面接觸,這一下卻不得不與之相對。
地精善化人形,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但是地精卻能完全化成自己選定的載體,一分不多一毫不少。蕭椒攆走蕭算,其實也有一小部分是害怕自己最終會和“師父”對上。
這實在是個兩難的抉擇,身為徒弟,即使知道這個人不是師父,可就憑他長得一模一樣這一點來說,就不可能讓人忽略這些,只将他當做是個普通的妖怪。
蕭椒其實這個時候已經沒有時間去猶豫了。他的直覺告訴他,樹中“孕育”的這個東西,無論是個什麽,都不能讓其落地。有的東西尚未完全成熟時是最脆弱最易鏟除的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想法,那一刻或許他的腦袋裏只有一片空白,又或許一遍一遍再告訴自己,被小弟子們擡走的、早已經死在這棵樹上的人才是師父,也可能真的有那麽一下覺得自己的師父只是誰在樹中等着自己去救……但他回神時,滌塵劍已經刺了下去。
長劍落下,那樹吃下所有散落在外的地精後最終凝成的樹心,那個“程谷山”仿佛安然睡着,卻在夢中遭逢變故,眉頭皺起來,疼得臉色蒼白。但幸好,這樹心所化的“人”沒有睜開眼睛,蕭椒不用頂着屬于師父的目光來幹這“欺師滅祖”的勾當。
也許人的成長不外乎如是,親手斬斷前塵,碎去一幹妄念,像那精致的瓷器、鋒利的兵刃,幾經錘煉,淬火方成。
有那麽一刻,蕭椒看着自己發抖的手,淌血的劍尖,感受不到自己心裏到底是痛苦悲傷還是只有壓抑的平靜。他的思緒飛出千裏萬裏,穿過光陰,想的是很多年前程谷山教自己用劍時的樣子。
彼時師父尚着一身白裳,袖口像縫了一段月光,當風舞劍時,流雲停憩,連仙鶴都飛來觀望。同塵堂前山風陣陣,師父說,劍是兵中君子,要蕭椒往後也當做個君子。蕭椒問他什麽是君子。師父說,君子心有大義、心似明鏡,也當心如鐵石。
蕭椒閉上眼,他對師父已經化作樹中亡魂的事心知肚明,可這一劍卻好似刺在他自己心上。不,比那還痛。
理智與情感分了家,他忽然想,該死的分明該是自己。
塵息門鬧成這個樣子,歸根究底,不也在于他自己麽?是他太過招搖,是他一邊不想承擔責任,放任自己的怯懦退縮,一邊又仗着天資無法無天。
是他一再叛逆,也是他一事無成。
在他亂糟糟的思緒裏,那棵披着火冒出地底的樹終于緩緩不動了。
只剩下一樹火還在躍動。
邱采白再回來時,卻見那樹正費勁地伸出一截枝桠,只伸到蕭椒頭頂,沒再動作了。
看起來簡直好像這前不久還茹毛飲血、兇神惡煞的樹,将死未死之際伸手把蕭椒護在懷裏,宛如懷抱着初生的嬰孩。
蕭椒自被邱采白救下便沒再說話,确認了師弟們的安全後也不再過問師弟們的事,蕭算來找他,他也不見。後來也不知他悟了些什麽,又沖到千丈峰下的樹前,添了一把蒼息之火。
天風門的史青雲掌門率衆急吼吼趕到之時,正逢着蕭椒在那樹上放蒼息之火,明豔的火舌與蒼白的火光交織着,沉默無聲地将燒成了一道絢麗的火牆。
大火燒了三日不熄,終于将那棵古怪的樹燒了個幹淨,燒出了止禹山上一片霜空如洗。
邱采白連夜着人收了枉死于那棵樹的塵息門弟子們的屍骨,又命人前去徹查賀進的事,查出來的不外乎是賀進不知從哪裏學了個邪術,将這怪樹弄到了止禹山裏,特地挑了千丈峰下一片不怎麽惹人注目的林子養着。
大約也是天意弄人,養虎者反被虎食——真正的賀進原來早已化作那棵樹上吊死的第一個亡魂,那作惡的,卻是承了他所有記憶竄了他身份的地精。
邱采白一腔怒火甚至都不知該發向誰,只命人清除塵息門的所有再去那一樹火中行過一次,用蕭椒放的那把蒼息之火再确認了一遍山中沒有地精的存在了,這才罷休。
那三日,蕭椒神魂颠來倒去,許多時候他連自己的思緒跑到哪裏去了都不知道,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滿臉濕潤。同塵堂檐下的燈籠光芒溫潤,不似山中沖天的火光,反而像一捧溫水,照着這個失魂落魄的小修士。
很久之後蕭椒才想起來自己在檐下神游天外的那些時候,究竟“見”到了什麽。那盞燈籠的柔光裏,他意識混沌,随着一個老者的身影神游天外。他問那老者是誰,慈眉善目、鶴發童顏的老者卻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平靜的目光看着他。
蕭椒的目光越過老者,模模糊糊見到好些影影綽綽的“人”。他看不清他們,他們或是一縷風、或是一片雪,又或是舒卷的一片雲。但蕭椒卻不知為何知道哪一绺、那一片片都是誰。
他們是挂在占星閣裏的玉隐仙上、是師祖真禾、是葉紅鶴、是師父、是師叔、是蕭椒見過沒見過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是很多很多人……也是萬裏騰挪的龍,是年歲久遠難窺形貌的神明與妖怪。
他們又好像什麽都不是,只單純地是一縷風、一片雪、一朵雲……單純地是這世上長久或短暫的一切有形與無形。
蕭椒沒想起來與他們是不是說了什麽,他只記得自己看着那些時,頭腦裏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原來神也好仙也好妖也好,最終都會身歸六合,所謂飛升,也不過是超脫這個俗世的框架規則,化成野馬塵埃,逍遙天地間。
他隐約知道了自己看到的不是神,不是仙,是天道的背後。
天道本沒有确切的指向,只是世人你一刀我一斧,将其鑿刻成型,在所有人的塑造下,本無形的東西,就有了有形的軌跡。
一切人為與巧合,樁樁件件,彙到一起,是為天意。
蕭椒想起來那些有的沒的卻是後話,而正是塵息門的事塵埃落定後,蕭椒閉門不出不見任何人的時候,聞着味兒聚集而來的幾大門派還欲來找邱采白扯那些關于蕭椒的“混賬事”。
一直憋着氣的邱掌門終于當着衆人的面發了火,在議事大殿上撂下話來,表示願領塵息門退出七大仙門的行列,不再糾纏仙門紛争,也絕不觊觎什麽仙門之首還是尾的虛名。便是如此,被逼着“想開”了的邱掌門帶頭破壞了七大仙門聯合的盛景,親手移交占星閣上的聯絡中樞,結束了“七大仙門”的時代。
邱采白做這個決定也并非一時沖動,頭天夜裏他在占星閣對着歷代掌門人的畫像跪了一宿。他眼見閣中亮起的本命燈已比賀寄松在位時少了一多半,其中有自行解除與塵息門關系離去的,也有在那場火中滅去的——地精這個東西占據了一個人的身份之後,甚至連門中點着的本命燈都仍然亮着,他們要取代一個凡人,是那樣悄無聲息。
總之,邱掌門跪了一宿,高調宣布自己這個決定之後,原是覺得終于能揚眉吐氣将那些有事隔岸觀火無事鬧上門來的家夥“請”出止禹山的,然而拐就拐在蕭椒這貨長了兩條腿。
蕭椒自行現身,止住了邱采白的一聲“送客”,他在議事大殿上對各大仙門的指控供認不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卻反而給那些跳腳的人火上澆油,史青雲來勸他,他也不聽,反而将滌塵立在衆人面前,高聲說他将退出塵息門,往後若誰還覺得他蕭椒欠了些什麽債,盡管去找他讨。
把一殿人說得鴉雀無聲。
最終邱采白還是命人把各派的人請離了山,史青雲跟着蕭椒勸了半天,蕭椒只說心意已決。
他又在止禹山留了些日子,是等蕭逗和蕭冬醒了,才負劍而去。
臨行時,蕭椒在止禹山山門前跪下,叩了三個響頭,邱采白和師弟中唯一還能到處跑動的蕭算都來拉他,卻怎麽也拉不住。他這次真像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了,那把火燒去了塵息門第八十四任掌門執位來面臨的第一大危機,也燒幹淨了蕭椒最後一點少年氣。
他離開前對邱采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盛衰有時,枯榮有道,邱師兄,塵息門如今這樣不是那你的錯,你不要太苛責自己。”
“也不是你的錯。”邱采白對蕭椒說這句話的時候,蕭椒已經背過身去,将将要走。蕭椒聞言僵了一僵,卻沒有說出話來,在蕭算一聲一聲的“師兄”裏,他禦劍而去。
山風戀戀不舍地要去攆他一片衣角,沒能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