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
蕭椒離開塵息門時沒有向別人說的秘密有三個。
第一個是那龍首玉危急關頭救了他一把,後來他便偶爾能在龍首玉中感知到一點熟悉的氣息。初時他只當時自己的錯覺,三次之後,他才終于捉住這一點一閃即逝的靈氣波動,心下如枯井逢得一絲甘霖。
他花了許久時間,在沈谧是否還存在于世間這件事上反複糾結。
卻糾結不出個結果。
再後來,蕭椒發現龍首玉上的裂縫好像少了一些。他以為是錯覺。又過了一段時間後,那些裂紋又少了一些。直到他在一場驚雷裏,親眼看着那道最深最長幾乎将整個龍首玉攔腰截斷的紋路縮短了些,正正露出其上雕刻的神龍一雙完好無損的眼睛。
他心裏的希望升騰而起,又幻滅而去,反反複複,他失望了太多次,卻總也放不下。
第二個秘密是他在同塵堂的檐下燈籠裏,找到了識燈。
識燈不是個普通的妖怪,他想,他應該早些知道的。這小小的燈籠妖怪,卻有着最玲珑剔透的心腸,生來能洞穿人心,挂在神龍祠上許多年,悲憫地注視人間。彼時它正像神龍一雙滿含慈悲的眼。
蕭椒在燈籠的光裏神游天外時,才隐約反應過來——識燈不是神龍的雙眼,而是“神明”的眼,人間萬裏,有燈有亮的地方,便有神明投注的目光,有溫暖與希望。
但遺憾的是識燈在那燈暖融融的光裏蜷着,沒有要醒的意思。蕭椒沒驚擾這小妖怪,料想它曾盡心竭力護衛破舊的神龍祠許多年,往後也會佑塵息門上下。況塵息門中雖不比凡俗供奉勤繁香火鼎盛,卻也自有一番乾坤清氣,是個修行的好去處。
第三個秘密卻是五年後才浮出水面。
這五年蕭椒離開塵息門,将一多半集中在塵息門的目光都拉在自己身上,實則是幫塵息門引走了大半的禍患。退出紛争的塵息門過了幾年安生日子,漸漸有了回轉,邱采白收了周常洺作自己手底下的大弟子,周常洺倒也争氣,勤勉修身,一日不辍,不過五年,引氣入體叩開了正式修行的大門。
蕭椒幾個師弟,蕭逗閉關占星閣,苦苦鑽研世間那些不為人所熟知的“旁門左道”、尋訪天下秘境與那些不為人知的靈物,誓要把那些天地靈物全查個遍,以防再出禍患;蕭算繼承程谷山衣缽,下山去收了一衆在南溟禍事遺留的苦難裏辛苦生活的孩子,領着他們一一将師祖牌位拜過,将晖月峰一脈經營得風生水起;小師弟蕭冬入世歷劫,三年回轉,金丹圓滿,在舒卷堂領了份差事,專講符咒一門。
蕭椒與他們時有通信,他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他們卻不知他在做什麽。
除了邱采白。
邱采白與蕭椒兩人都還在查塵息門地精泛濫的事。
那件事裏頭還有諸多疑點,譬如賀進一介小弟子是如何将那棵怪樹移到塵息門中卻不曾引起任何人警覺?譬如賀寄松、葉語風一行師叔相繼出事又是為何?
他們直覺背後還埋着什麽事,可是這些問題的答案埋得太深了,一星半點線索都沒給他們留下。
這事的突破口還是萬魔王。
且說當日蕭椒辭別郁子臨回了止禹山,郁子臨自認為還有一事未了,他追着萬魔王的蹤跡,翻山越嶺,幾次三番都叫萬魔王這厮給逃了。最後,卻是在天風門腳下的十裏蓮池,郁子臨将這詭計多端的家夥兜頭攔住。
郁子臨與天風門有仇,與萬魔王也有仇,涉過山水,在歇雲山腳下把個縮成球的萬魔王捉住時,心下感慨叢生。萬魔王先時現身是虛張聲勢,其實大約也是經受南溟那麽一遭,傷了元氣,被郁子臨追得筋疲力盡,正是虛弱。郁子臨原想就在天風門前将恩怨一并了結也不錯,卻不想萬魔王果然如它自己所言,是個殺不死的。也是那時,郁子臨這上古遺留的半神,才将萬魔王究竟是個什麽看透。
世上有光便有影,光不滅,影便長生。
萬魔王便是那斬不盡滅不完的影,無生無滅,今日消來日長,正同那月之虛盈、潮汐之升落。
郁子臨抓着萬魔王不知做何處置,好生惱了一番,最終還是把這遭瘟的魔物留在自己身邊,預備見它魔氣長一點便削它一回。
萬魔王忍不了這番折辱,屢屢要逃,有一回逃得遠了,郁子臨追到隐心宗把它揪了回來。也是這回,郁子臨始知萬魔王竟不知何時勾搭上了隐心宗宗主。
又數月後,郁子臨自萬魔王口中撬出了隐心宗宗這個宗主的真實身份——此人藏得頗深,乃是三千年前茍活至今的唯一一人,當年一直隐在那場恩怨中拿好處的“皇帝”。
說那三千年前的人間帝王,曾為庇佑百姓安居樂業、使百姓不再風雨飄搖,接納宰相的進言,命宰相上止禹山求得那能鎮龍脈的龍蛋一枚,着奇人異士興修龍吟閣。災禍揭過,後來許多年盛世清平,時人皆稱其一聲明君,至少史書上他生前身後都是美名。
然三千年光陰,夠神明殒身,亦夠凡人入魔。
當年汪道安趁其師周青岩亡故之際,光明正大地将深淵下鎮着的“神龍”抽筋吸髓,皇帝也偷偷得了些好處。但他這個人自始至終都不算個什麽文韬武略的帝王,創下隐心宗後也只是中規中矩,一直以來只敢暗中耍些手段,明面上卻從來不肯出什麽風頭。
人總是貪得無厭,這帝王也許曾經真的是為江山生靈,可嘗下第一口來自“神明”的血肉時,已經邁進泥潭。兜兜轉轉三千年,當年心境早就不知被扔到了哪裏。他眼見身邊親朋一個個離開,見江山起起落落,誰也不知道那些過往的心性在哪一刻化成了雲煙。
郁子臨倒不願管這些出自人之私欲的事,若非聽萬魔王說漏嘴提到隐心宗這位宗主曾暗自在各大仙門埋線,郁子臨也不會将他與蕭椒在追查的事聯系起來。
只是蕭椒還在四處奔波找證據時,隐心宗這位總是神隐于浪潮中的宗主已然慘死于南溟廢墟之中。
南溟的一堆廢墟那些時日隐有異動,吓得各門各派以為又有禍事,連忙點了一圈的人,自覺無人能擋那滅世的禍患,最後又腆着臉将帖子遞上了塵息門,也差人來與蕭椒講和。
事關南溟,為了不重蹈覆轍,各門緊張兮兮,邱采白接了貼而出,蕭椒當時卻沒空理他們。
後來各門各派聯合起來調查南溟異動,查出的卻是隐心宗宗主私下在南溟布陣引靈。陣是他們不曾見過的兇陣,引的靈也不知是哪個死在南溟下的孤魂野鬼。反正隐心宗宗主被自己畫的陣反噬,慘死南溟後,被各門各派拔/出蘿蔔帶出泥一樣,找到了他這麽多年背地裏幹得隐秘的那些勾當。
年歲久遠的不可再追,近的赫然正是他暗中與賀進勾連,在仙門讨伐上南溟時,暗中坑害塵息門前掌門賀寄松。
那場牽連廣泛的調查持續了又五年,各門各派都開始清理“內奸”,一時之間隐心宗取代塵息門成為衆矢之的。
但那些卻與蕭椒沒那麽多關系了。
追清楚了真相,蕭椒也在對隐心宗一浪高過一浪的聲讨裏默默隐退。
他沒回塵息門,卻去了一處隐在深山的桃林。
郁子臨不願沾染人間事,自己造了個結界,以此圈住萬魔王,也隔絕了外界往來。
蕭椒信守對郁子臨的承諾來這裏報恩,澆澆樹種種花,直把半個山頭都種成了一片四時皆是盛景的花圃。
郁子臨話不多,蕭椒也越發寡言少語。
十數年過去,蕭椒還是會偶爾在午夜夢回時一身驚汗,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總會在夢裏回到千丈峰下那一樹火裏,親手将滌塵劍刺向自己的“師父”;也總會恍惚回到須彌山倒的時候、回到所有自己來不及、救不了、無能為力的時候。那些畫面一幀一幀在他心裏歷久彌新,釀成了根深蒂固的心魔。
是以他不敢回塵息門,不敢面對師弟們。
有時候他還會夢到沈谧。
龍首玉的隐約異動帶給了蕭椒一線希望,然而十數年過去,它統共不過叫他感受到了掰着指頭數得過來的幾次。蕭椒一開始也有糾結,不知自己究竟該以何種面貌與心情去面對沈谧,不知自己是該期待還是不該期待,後來漸漸也麻木了,覺得一切都是他癡心妄想。
日升月墜照舊,潮起潮落如昨。不知山中桃樹開了第幾次花,又不知結了第幾次果,蕭椒終于慢慢不再做那些亂夢。他夢裏出現了止禹山上的四季,出現了同塵堂、占星閣、舒卷堂,偶爾也會夢到晖月峰崖下沈谧随手扯過的雲頭築的“巢”,好像一顆放置多年的方糖,隐隐約約泛着一絲時過境遷的甜味。
原來光陰如逝水,大浪淘沙,淘來淘去,留下最讓人銘心刻骨的,并非深仇大怨、懊惱悔恨,卻是那些令人無限眷戀卻想回回不去的瞬間。
這一年,蕭椒終于回了一趟塵息門。
他先在山外的小鎮上買了一包糖,方糖已經不是當年的手藝,但仍是甜的。路過止禹山外山山腳時,蕭椒見的卻不是當年那樵夫和小兔子,而是一對半妖兄妹。那對兄妹與蕭椒指了樵夫和兔子精合葬的墳茔,原來樵夫去世後兔子精也跟着去了,兩個孩子仍舊生活在這深山裏。
蕭椒将方糖抓了一把放在樵夫與兔子精的墳茔前。
“小兔子,還你了。”蕭椒想起來上一次相見時,他拿了小兔子幾塊糖,把這小兔子逗得龇牙咧嘴的,不禁笑了笑,也不知這小兔子現在知道自己才來還糖,又是個什麽模樣。
止禹山上觀雲臺正有一場比試,蕭椒上山時,那場比試正進行到最後。有個身姿如竹的白衣郎一劍将另一位挑倒在地,蕭椒遠遠一瞧,勝者卻是周常洺。
周常洺脫胎換骨,想來在修行之路上大有造詣。
“您是……辣椒師叔!”有個小弟子過來撞見蕭椒,又驚又喜,“辣椒師叔回山了!”
蕭椒示意他不要鬧出什麽大動靜,細細一看,這少年郎腰間系的帶子正是晖月峰一脈的。他嘆了口氣,想來比他更小輩的弟子裏,也只有晖月峰的會叫他“辣椒師叔”了。
他人一自塵息門除名,如今不過是個散修,但他那養了一衆徒弟的蕭算師弟仍在堅持向徒弟們講自己有個少時混賬的師兄——後來蕭椒問起那小弟子沒見過自己又是怎麽認出來的,才發現蕭算竟然畫了一疊他的畫像,每天把個紙人貼在同塵堂前,叮囑小弟子們如若胡鬧他們神通廣大且神出鬼沒的大師伯看見了半夜就會把他們扔出門去。
這套亂七八糟的說辭竟真把這些小孩唬住了。
再見到蕭算時,蕭椒很難把他同晖月峰滿山小子們的師父這個身份對應起來。畢竟除了背上背一個懷裏抱一個之外,蕭算看起來也還是當時的翩翩少年。
“你這……”蕭椒實在不理解,蕭算怎麽還開始帶孩子了?
蕭算連忙把孩子交給自己的大弟子——看起來也是個半大的孩子,而後激動地跑來與蕭椒說話。
“小辣椒!你終于回來了!”蕭算開口幾欲垂淚。
敘過話後蕭椒知道那兩個幼兒是哪裏來的了,原來是蕭逗出去雲游尋訪秘境靈物,路上見到被遺棄的孩子,于心不忍撿回了門,扔給了蕭算照顧後人又馬不停蹄地離開了。
蕭逗這些年來去匆匆,浮雲無定,恰如程谷山當年。
蕭椒自然也由此想起師父來,但他頭腦裏終于不再是那個地精扮的師父死在自己劍下的場景,而是想起來那些年來去匆匆總在路上的師父,不修邊幅,随性自在。
蕭冬正在舒卷堂講課,聽聞蕭椒回山,下了學就翻身飛向晖月峰來。兄弟相見,好一番相顧無言淚千行。他們三人敘過,得了信的邱采白也來了,幾個當年與蕭椒打過賭闖過禍的也都聚過來。
邱采白提議設宴歡迎蕭椒,蕭椒卻說在那之前他須先去探望一下前輩。
飛霞峰上蘇抱雲如今已經是祖師叔級的存在,見蕭椒來,仍是照舊先罰他去把靈圃的草先除了。多年不見,蘇抱雲還是一樣脾氣,當年蕭椒拔光她半個靈藥圃裏氣還沒消幹淨。
蕭椒乖乖除草,除完蘇抱雲就将他趕出了飛霞峰。
她半個字都不想與蕭椒多說,蕭椒卻沒覺得太受傷,反而還很高興。
在蘇抱雲冷臉關上飛霞峰山門的時候,蕭椒心裏賤了嗖嗖想的是:“還是塵息門好。”
蕭椒在塵息門外山腳下,臨着那對半妖兄妹,給自己捯饬了個住處。他掐指一算這裏就是風水寶地,悠閑安逸沒人打擾,想回山看看縱身一翻就到了,世上實在是再沒比這更好的去處了。
幾日後蕭逗匆匆回山,師兄弟幾人站在蕭椒的院子外把正要打坐的蕭椒叫了出來。蕭椒把随手簪在頭上的半根狗尾巴草摘下來,笑了笑,将他們請進了門。
話到三更,蕭逗終于幾次欲言又止地說出他憋了許久的心裏話:“我一直覺得是我害死的師父。”他看着蕭椒那破破爛爛不遮風也不擋雨的窗戶透進來月光:“師父是為了救我,才被那棵樹抓住的。裹在樹根裏的時候,其實我們每個人的意識都與靈力一起接近了樹中,撐不住的迷失在那些交纏的不知屬于誰的識海中,就會被抽幹淨。所以我知道師父就算被樹纏住了,也一直在想方設法保全我的性命。”
舊事重提,悔恨仍然鮮活,悲傷的大山還是壓在肩上,可終歸是沒那麽尖銳了。
蕭椒想起自己一劍刺下去,那棵樹伸出來的那一段枝桠,眼角有淚滾落。
蕭算吸吸鼻子:“是我,如果我早點去救你們,師父不會……”
蕭冬沉默不語,聽蕭算說完,自己已經泣不成聲:“是我沒能早點從鬼窟窿裏走出來,如果我不怕那些東西,早點找到人來,也不會……”
他們每個人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師父,這些年都各自懷揣着彼此不知道的悔恨愧疚活着,直到如今,蕭逗提起這一茬,他們才終于有機會将那些憋在心裏的情緒翻出來。咬着牙沒有流下的淚水終于墜下,他們四個人各自剖陳了一夜,最後都縮在蕭椒的小床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不知是誰說:“師父看到我們如今這個樣子,會覺得欣慰嗎?”
“會的。”蕭算想着自己看晖月峰小弟子們的心情,篤定地說,“一定會的。”
那一夜,蕭椒檐下的燈籠一直亮到天明,蕭椒懷裏的龍首玉隐隐泛光,幾番明滅,天将亮時才終于徹底暗下去。
三日後的夜裏,蕭椒被林中刮來的一陣怪風吹醒。他睜眼,見門外是似山雨欲來,那風将自己房門都吹開了。他起床去關門,卻在檐角搖晃的燈籠下,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長睫如鴉羽,青絲似飛瀑,一雙眼瞳色漆黑如點墨,暖光之下映出一點引人入勝的溫情。他看着蕭椒,眉眼含着些溫潤的笑意,叫人疑心是一斷自夢中偷來的幻影。
“你……”蕭椒頓了頓,道,“你又出現在我夢裏了。”
“我在你夢裏嗎?”對方這樣問。
蕭椒陡然驚醒。他從前夢到的沈谧都是不說話的!
這個是……真的?!蕭椒再三打量,許久終于确認,當下便震在原地。
沈谧站着等他回神。
然而蕭椒回過神來一沒問沈谧為什麽還活着二沒問沈谧來幹什麽,轉身就将門嘭地關上了。
沈谧在他屋外站了一夜,後半夜還下起了雨,蕭椒房子連個躲雨的屋檐也沒有,沈谧便就淋了一夜。
蕭椒其實一夜未眠,收拾自己的心緒。第二天清晨他便去開門,人在門邊猶豫了片刻,生怕外頭其實根本沒那麽一個人影。
他開了門,花重紅濕,晨露微寒,沈谧等在門外。
“沈谧,我一直有個問題很想問你……”蕭椒深深吸了一口氣,問的卻是,“我在你眼裏,究竟是什麽呢?”
沈谧站在檐下看他,風雨之下搖了一整晚卻沒熄滅的燈籠将光漏下來撒在他如瀑的長發上,鴉羽般的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襯得他黑色的眼眸更加深邃。
他一字一句皆珍重:“是我……從世外爬也要爬回來見的人。”
那一瞬間,過往種種,蕭椒所介意的沈谧所有自作主張的抉擇,還有對自己所做一切的懊悔,數年的風塵仆仆,盡數釋然。
【正文完】
之一 龍骨
蕭椒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做噩夢了。他獨自一個人消解那些不平與悲傷的許多年裏,最初哪怕只是小憩片刻也會驚醒。那些驚夢裏關于沈谧的都很亂,不是他倆殺來殺去,就是他求不得、救不了,悲悲切切地看着沈谧葬身南溟的廢墟中。
後來他總是夢到南州,夢到那條在沈谧畫下的“尋蹤”碎開的星火指引下的路,一路靜谧,沈谧握着他的手走在前頭,好像能走到天荒地老。
但是沈谧回來之後,蕭椒的噩夢就又重新席卷而來,像一把死灰複燃的火。
許是過于患得患失,他一開始甚至大半夜都不睡,就那麽醒着,生怕一錯眼沈谧就又消失不見。他怕沈谧瞧出什麽端倪,逼自己睡覺,又總要半夜驚醒好幾次,無聲地出一身冷汗,然後借着一點微光把身旁的沈谧看上許久,再輕手輕腳地整個人纏上去,才肯再次睡去。
沈谧其實一早就發現了,卻不知道該怎麽做。他沒有真心去哄過什麽人,對此總是無措的,只有在每次蕭椒稍稍在夢裏掙動一下時無聲地用手攬過去,與他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們數十年後的重逢,卻是互相都小心翼翼,把對方當成一段有幸偷來的幻夢,彼此都害怕一不小心就驚擾了對方。蕭椒不問沈谧當初在想什麽,也不敢問沈谧說的世外是哪裏;沈谧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平白惹蕭椒傷心。
這種迷糊又詭異的氛圍持續了許久,終于結束于蕭逗再次找來的一個下午。
沈谧剛回來那會兒蕭逗他們其實就知道了,那時候他們還匆匆見過一面,蕭逗一行人怕觸到兩人的傷心事,也沒人敢刨根問底說什麽。及至蕭逗編纂關于自己考證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書籍時,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些消除魔氣的方法,猶豫再三,還是到外山找蕭椒說來了。
據蕭逗說,像沈谧那樣的情況,如果要徹底消除魔氣,需要尋得龍骨。世上本沒有堕魔還能回轉的先例,但沈谧一身血肉承自神龍,上古時代那些神靈哪怕已經死得不能再死,其骨上傳承的那些靈氣也好、運氣也罷,反正玄之又玄的那些東西,能與魔氣相抗,或許能淨化去沈谧一身魔氣。
蕭逗說:“你大比得的那龍首玉不是龍骨做的麽,或許可以試試。”
蕭椒當時聽罷,第一反應是挑挑眉怼蕭逗:“費那勁幹嘛?阿谧現在這樣挺好的。”
蕭逗噎了一噎,壓低聲音問他:“你真的一點不介意?”
蕭椒只當自己這二師弟是吃飽了撐的,就快把他掃地出門。蕭逗又說:“但你不介意別人在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麽德性,現在他們還不知道昔日差點掀翻人間的南溟之主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等他們知道了,你覺得你和沈谧還有安穩日子過麽?”
蕭椒這倒是聽進去了。
他不怕那些麻煩,但是好不容易沈谧才回到他身邊,好不容易他們才能一起過這種不必每天喊打喊殺的清靜日子,他不想讓別人打擾。
然而他轉念又一想,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不都是這世間生靈?平白要求沈谧變成個世俗意義上“清清白白”的、沒有魔氣的“魔”,好像除了避禍也沒什麽意義。
蕭椒正欲開口拒絕蕭逗,沈谧卻已經在門外聽見了。
沈谧自回來之後通身氣質收斂不少,上回與蕭逗等三人見面時尚能維持一點彬彬有禮的表象,然而聽到蕭逗說龍骨的事,他神色卻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不悅。
蕭逗見沈谧不大歡迎自己的樣子,聊不下去,識趣地滾蛋了。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沈谧把自己屈尊降貴給蕭逗沏的那盞茶端起來喝了兩口,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同蕭椒道:“我不是不願意跟你安安穩穩。”
他這個頭開得過于嚴肅,蕭椒坐在那裏,表面不動聲色,手心卻已經沁出了一點汗來。
蕭椒心裏不願讓沈谧為他委曲求全是一回事,情感上害怕聽到沈谧親口說不願為他委曲求全又是另一回事。
沈谧放下茶盞,又卡了一卡,沉默得比先前還長。
這種沉默對蕭椒來說就像一條慢慢勒緊他咽喉的繩子,他有點喘不上氣了。
他想:他又要想什麽說辭來敷衍我嗎?像他曾經許多次做的那樣。
“沈漓不是龍。”良久之後,沈谧終于開了口。
蕭椒一口氣吐出去,吐了一半,卡住了。他陡然望向沈谧:“你說什麽?”
“沈漓不是龍。”沈谧說。蕭椒這才注意到沈谧手上已經捏了個訣放出去,有一層結界包裹了他們的整個小屋,整個空間裏靜得針落可聞。
“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我自他屍身之上獲得生命,南溟裏的蛟族殘影就被我感知到了,我……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個身份。當年那龍窩裏只有十二枚龍蛋,第十三枚是蛟放進去的。我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陰差陽錯活下來的是蛟的那枚蛋,萬萬年後他被人們當做是神龍後裔,連他自己都被騙了。”
沈谧緩緩說。
“我不想告訴任何人的,我希望他活着的時候恪盡神明的職守,死了也作為神明留名史冊。小……蕭椒,不是我不願意與你安穩度日,你師弟說的那個方法對我來說不可行。我的本源是蛟非龍,蛟原就是惡妖,就算有骸骨,不助長魔氣就已經是好的了。”
蕭椒喝了口水緩了緩。
他不知道。甚至曾經他在龍首玉裏私自窺探過去的光陰時,也不知道沈漓原來是蛟非龍。
上古時代不知有怎樣一場陰差陽錯,竟然鬧了萬萬年後這樣大的一樁誤會。
可蕭椒緩過來又覺得頗不是滋味。沈谧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為了維護沈漓生前身後的聲名。在沈谧心裏,恐怕無論什麽都是沈漓排在第一。蕭椒暗搓搓喝了一口陳年老醋,酸不溜秋地想:我在他心裏原本那麽不可信是嗎?
蕭椒自己在心裏默默不是滋味了半天,忽然又覺得自己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淪落到要跟個已故之人争風吃醋。
他在這廂默默咀嚼自己的情緒,回過神來,沈谧卻默默抓住了他的手。
沈谧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開口說這個事。”
他那麽認真地看着蕭椒。
蕭椒覺得沈谧那雙漆黑如點墨的眼睛一如初見,像無妄原一望無際的空曠虛無,與之相反的是它們除了發瘋時,大多時候透出的情緒都淡淡的,似一縷清風路過平整如鏡的水面,泛起的漣漪也是淺淺的。可沈谧認真看什麽人的時候,那雙深邃的眼中倒映的只有那一個人,又會讓人産生一種無處可逃只好陷進去的錯覺。
蕭椒在那樣的目光下,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散了個幹淨。
他好像被蠱惑,将自己壓在心中最底下的想法吐了出來:“阿谧,我以往不擅長深思熟慮,以為得到一個承諾就一生圓滿,以為你給了我承諾就将屬于我,只屬于我。後來我才明白,相比于你屬于我,我更希望你就屬于你自己,屬于一個不用背負着任何人——包括沈漓的、不用像何柔一樣一個人活作兩個人份的你自己。”
沈谧垂眸:“嗯。所以我回來找你了。”他的聲音輕輕的,分明又一字有千鈞之重:“不是誰要我回來,是我自己想回來,是我想來見你。”
屋外是透過樹梢落下的斑駁的陽光,柔風一縷,吹得滿樹葉子亂搖,沈谧捏的結界不知什麽時候悄然無聲地散去了。
“對了阿谧,你說的世外到底是什麽地方?你……你又是怎麽回來的?”蕭椒問道。
沈谧稍稍一回想,便想到須彌山倒下的時候。那時他分一縷神識,安然無恙地将蕭椒和天命一起送走,收回神識之後,整個視野裏便是無邊的黑暗。
說起來他将将要消散的時候,想的不是沈漓,不是三千年無處說的苦,卻是蕭椒。是蕭椒一劍劃破鲛人燈的幻覺,是蕭椒攔在他身前說要保護他,是蕭椒在那槐樹上坐着向他伸出手相邀……也是振翅的一只只蝴蝶。沈谧當時在想,要是天命不把蕭椒救回來怎麽辦?
而後他聽到南溟深處的,來自那些游離世外的遠古長蛟的呼喚。
他受到古蛟的感召,葬身南溟,身死,堕了魔的魂卻不消,也成了世外一段殘魂。
六合之外,天道之上,除了一片空茫,什麽也沒有。他幾乎也要與他那些前輩一樣,忘記來出也忘卻去處。
他化作長蛟游啊游啊,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麽事沒做,可他卻總想不起來,好像那些銘心刻骨的愛恨都已然隔世,籠上了一層又一層雪似的白紗。
直到朦朦胧胧間,他覺得自己心口被什麽扯了一下。
隔山隔海的過往收攏了一點,在他腦海裏擠出片刻清明,他想:“那小鬼有危險!”
蕭椒與沈谧一對,猜到那時或許正是他在千丈峰下,賀進劍前。
沈谧說龍首玉曾經被用來完成對沈漓的生死之契,不懷好意的汪道安借用龍首玉,與那貪求長生的人間帝王一道蠶食沈漓的修為。它是上古遺物,無知無覺地在惡人手中将冒牌的神明折磨至死,可時逾三千多年,也是它,冥冥中給沈谧這堕了魔的惡蛟留下一線回歸人間的希望。
沈谧繼續說,後來不知是哪個膽子大的,強行逆天,要将世外與這人間連接。沈谧那時也正默默做着這種事,于是幹脆順水推舟從南溟深處爬出來——若非那樣一個插曲,他的神魂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撬開兩個世界之間堅固的壁壘。
蕭椒:“……”大概就是那個隐心宗宗主,當年的皇帝吧。
當年徹查隐心宗的事鬧得轟轟烈烈,查到那當時隐藏得很好的宗主卡在瓶頸上許多年,隐有天人五衰之相,急急切切去尋找超脫天道術規的方法,最後将目光打到了那傳說中脫離世間一切的世外之境。
或許确然是冥冥中自有某種天意,隐心宗的那位不知花了多大力氣籌謀多久才尋到去往世外的辦法,卻被沈谧攔住了去路,叫這人死在他自己的陣中。
而沈谧的魂魄離開蛟族神魂栖居之地,回轉人間,又花了這許多年,借着勾連在龍首玉中的萬千機緣,兜兜轉轉重塑肉/身。
而後風塵仆仆奔赴了他的歸宿。
蕭逗說或許龍首玉能洗練沈谧一身魔氣,其實沒有用。沈谧連如今這副肉/身都是靠它重新修煉來的,可魂魄裏帶的魔氣卻并沒有除幹淨。
蕭椒翻出龍首玉,發現這玉上當初密密麻麻的裂痕,如今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看起來又是一塊潤澤的靈玉了。蕭椒對其上雕刻的那只龍瞬間産生了一種濃厚的敬畏感,他感謝它,還能給自己這樣一個得圓滿的機會。他妥帖地将龍首玉收好,問沈谧:“那你在世外,見到沈漓了嗎?”
沈谧搖搖頭:“世外其實空茫廣袤,況且回到此世,那邊的事對我來說已經很模糊了。也許見過吧。”他想了想,悵然說:“我希望我在那裏是見過他的。”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那個晚上沈谧被折騰得有些累,睡得頗熟,夢裏就見到了沈漓。
夢裏的沈漓站在晖月峰上那棵高大的槐樹下,給沈谧留的是一個衣袂翻飛的背影。那背影像是一場闊別經年,已經開始褪色的舊夢。
沈漓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而後風一吹,那個背影便散在槐香裏,飄然遠去,飛向天高地闊,飛向一片明媚的自由。
沈谧睜開眼時天邊日出,紅紅的一片霞光,映得窗外整個院子也都是緋紅的顏色,那紅裏又透着些金燦燦的色澤,看起來熱烈卻又并不灼人。蕭椒随着他輕微的動作,也動了動——把手從沈谧腰間一路摸上了胸口。蕭椒眼睛也不睜開,黏黏糊糊地說:“醒了?再睡一會兒吧。”
沈谧應了一聲:“好。”
他看到蕭椒眉頭舒展開來,看來像是才做過一場好夢。
世人皆說飛升最好,他們以為飛升就會去往世外,可世外萬萬年孤寂清苦,又怎麽比得過這人間方寸的一點甜?
之二 棣棠
沈谧昔年曾有一樁微不足道的小小遺憾,相比于其他事來說它顯得過于渺小,于是他轉頭就忘記了,也沒怎麽在意。
這一日,隔壁半妖兄妹不知在哪裏采了一大捧花來,叫沈谧撞見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