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2)
對半妖兄妹相比于人來說,成長速度緩慢,十幾二十多歲了看起來還是十來歲的模樣,有時候耳朵爪子都收不利索,躲在止禹山裏也是在避禍,他們謹小慎微慣了,對蕭椒倒還是信任的,但見了沈谧卻難免害怕,扔了花就跑回自己窩裏躲去了。
沈谧都被他倆那麽大動靜給吓到了。
他看了看自己腳下七零八落的一簇花,沉默,然後彎下腰去撿那花枝。
原本離了枝頭也仍好好開着的花在沈谧指尖碰到的一剎那,迅速凋零皺成一團,好像還留在那一節殘枝裏的活氣兒也害怕沈谧,瞬間就跑沒影兒了。
沈谧:“……”
他便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止禹山間,有一枝他想送但沒能送出去的花。
那時候他跟着蕭椒回止禹山,一是将沈漓的骸骨做的法器煉化,葬到山上的槐樹下,了卻沈漓三千年前的一樁舊願;二是他當時覺得自己順着蕭椒的心願來做,許是能在自己離開後,少給這小鬼留點遺憾。
左右他那時也有一些閑暇,在這止禹山中稍微逛了一下,可巧有一枝花便伸到了他眼前。
那正是一個晴天,山中陽光正好,那一樹花也是金燦燦的黃色,太陽一照好像那整樹花都披着明淨的金色光華,将他那顆深淵下沉了三千年的心也照得回暖了一點點。于是他伸手去折了一枝來,可還沒送出去,那一枝花便化成了一把焦灰。
他輕輕一哂,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這件事便就像一陣輕風飄飄而去,被他忘到不知哪裏去了。
此時這花,與當年如出一轍,沈谧心境卻與當年不太一樣了。
他覺得蕭椒那破破爛爛簡陋得不行的屋子裏過于單調,正缺這麽一枝花。
但這花看起來不大願意。
沈谧心情頗佳,今日還就非要勉強了。他收斂自己的氣息,又去試了試,這回花在他手中多活了片刻,片刻後還是識破了這老魔物的僞裝,蔫頭巴腦地歪在了他手裏。
“兩位小友,能出來麽?”沈谧耐着性子向旁邊屋子裏的兩個小半妖說話,他自認為十分克制,自己也不是什麽青面獠牙的兇惡之徒,但那兩個小家夥唯唯諾諾地從窗臺下探出兩顆腦袋,就是不敢出來。
沈谧:“不出來我就要掀你們屋子了。”
在沈谧的威逼之下,兩只小妖最終還是屈服了,戰戰兢兢地出了門,站在沈谧面前,大的那個把小的那個護着,神色戒備地看着沈谧。
“不必這麽怕我,我不吃小妖怪。”沈谧看了看他們,神色堪稱柔和,“你們倆叫什麽名字?”
“我是二狗,她是小妹。”大的那個答。
沈谧:“……”怪不得蕭椒從來不叫他們倆的名字。
“這個花,是什麽花?”沈谧轉而開始問手邊那枯萎的花枝。
“我們以前偷偷溜去鎮上的時候,聽說叫什麽弟,什麽糖。”小半妖們絞盡腦汁想了會兒才答。
沈谧點了點頭,又說:“能勞煩兩位小友,帶我去采花麽?”
兩只修為低微的小妖怪哪有什麽膽子說不,只能帶着沈谧進山去找。
蕭椒回塵息門去了,約莫晌午過後才能回來,沈谧想,應該來得及在蕭椒回來之前把花擺進屋子裏。
但沈谧沒料到蕭椒這小子回塵息門待不住。
蕭椒原以為邱采白召他回去是想聊沈谧的事,結果邱采白知道沈谧活過來了,問的卻是蕭椒什麽時候回到塵息門——以塵息門弟子的身份。蕭椒自認為自己有一身污點,加上沈谧這個不太受歡迎的身份,心下顧忌,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再給塵息門抹黑,推辭了。
邱采白苦口婆心地勸,蕭椒卻看着門外已經新添了許多鮮活氣的景象搖頭,道:“邱師兄,我們如今這個樣子,被外人知道了說什麽都是我們自己的事,非要扯到塵息門,還能說是我蕭椒故土難離非要賴在止禹山,若我回來,塵息門豈非有口說不清。”
“師門深恩,蕭椒一刻不敢忘,我仍當邱師兄是我師兄,這滿山都是我同門,何必在乎那一點虛名?”
蕭椒就此辭別邱掌門,一心想回去做午飯。
即使他和沈谧其實都不太需要進食,但蕭椒還是覺得凡人那種有煙火味兒的日子過得更舒心,每天一起吃飯好像是某種儀式,證明他們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況且蕭椒在廚藝上還有點無用的天賦,為了不閑置,他十分樂意每天變着花樣給沈谧做吃的。
是以蕭椒回來的時候,沈谧還未歸。
蕭椒被沈谧以往那些不辭而別、獨來獨往的行為傷得不淺,他遍尋不着沈谧的時候,心裏的第一個反應是:完了,他又走了!
恰也是在這個時候,檐下的燈籠白晝裏亮起來,識燈那睡過了這許多年的小團子從燈籠裏鑽了出來。
紅團子周身披火 ,落到蕭椒面前,見到蕭椒說的第一句話是:“忘了我。”
蕭椒不知道識燈修養這麽多年才醒過來,唱的是哪一出戲,只是聽到識燈那句話時,他居然心神恍惚了片刻,好像那話裏有什麽魔力,在他腦海裏翻出來好些關于沈谧的畫面,然後那些畫面開始慢慢褪色。
蕭椒急急蓄力穩住心神,好不容易才從那句話的影響裏掙脫出來。
“識燈!你這小毛球……”蕭椒幸好沒真把沈谧忘了,當即火冒三丈,就要把小識燈拉過來揍一頓。
識燈長長“叽”了一聲,火膨開來,飛快竄開,差點沒把蕭椒破破爛爛的小房子點着:“不是我!是沈谧!沈谧要我給你傳話的!叽,不要打我!”
蕭椒的手顫了一下。這托人傳話就能影響別人的手段确實不是識燈這小妖怪會的。
識燈把沈谧在晖月峰不告而別的夜裏撇下它,還讓它給蕭椒帶這句話的事情和盤托出,蕭椒一聽,心稍稍放下一點——這畢竟是以前的事了。【注】但他又一想,說不定那老妖怪現在也不告而別了,反正這确實是沈谧的作風。
蕭椒當即氣得快把房子掀了。
“他要我忘了他?!他憑什麽!”
不知已經過去多少年的老黃歷就這樣被識燈翻到了跟前,又正好逢着蕭椒焦頭爛額尋不到沈谧的時候,蕭椒把沈谧孤身一人去複活沈漓的事清楚無比地想起來,越想越覺得生氣。
他想,這老妖怪當年做的打算就是自己去送死,把沈漓換回來,自己當時如果沒有離開塵息門去南溟,估計毫無防備被識燈傳的那一句話一忽悠,就真的跟着忘了。然後沈漓做沈漓的神仙,蕭椒做蕭椒的仙門翹楚,只當世上沒有沈谧這個人存在過是麽?
沒有心的老妖怪!
沈谧哪裏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稍微想到一點哄人開心的事,沒來得及施展就夭折了。他讓兩個小孩捧着花回來,還沒進門,當頭就叫蕭椒的怒意把那稀有的一點旖旎情思碎了個幹淨。
兩個小半妖吓得扔了花就跑,躲到他們自己的屋子裏才敢從窗棂下探出頭看沈谧和蕭椒打架。
不過蕭椒和沈谧倒也沒有真的打起來。
蕭椒抱着識燈一臉陰沉沉地看着沈谧,沈谧略有些懵,目光自蕭椒身上又轉到識燈身上。
小團子選擇了裝死。
沈谧和蕭椒之間彼此諱莫如深的過往本來都已經揭過得差不多了,但沉睡了幾十年,思緒還活在過去的、腦子裏甚至沒有沈谧成為南溟之主禍亂天下的記憶的識燈,帶着舊年未曾送達的一句傳信姍姍來遲,在他們之間點着了一場壓了經年的火。
蕭椒惱沈谧自作主張,沈谧也想起來蕭椒當年瞞着他去南溟冒險。兩個人各自氣惱,就這麽撕破臉開始冷戰。
沈谧原本就不是個很能拉下臉去耐心哄人的性子,蕭椒生氣起來也像頭倔驢。
于是識燈只好跑隔壁與那對半妖兄妹一起,以避免這兩位什麽時候打起來殃及池魚。
小團子在半妖兄妹那裏狠狠補了一些在它休息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它沉睡這些年隐約有感覺到一點外頭的動靜,但一覺醒來模模糊糊也記不太清,然後它越聽越感覺自己一身毛可能都要不保了。沈谧那厮以前生氣就喜歡拔它的毛,現下又是它沒弄清楚當年往事早已時過境遷便沖去跟蕭椒講了那句話——自己這個傳信的該把信帶到的時候沒帶到,不該說的時候又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識燈瑟瑟發抖,決定在半妖兄妹的住處靜觀其變。
于是它看到對面檐下那兩個鬧脾氣的,第一天互不說話,第二天互不說話,第三天還是互不說話。第四五六七八天之後,識燈終于忍不住了,沖去對面準備說點什麽緩和一下他們之間的氣氛。
結果識燈只從窗戶裏看見蕭椒一把将沈谧怼到了床榻上,它以為他們要打起來,正要去勸,窗戶就猛地關了起來。識燈撞了一鼻子灰,憤憤想:這兩個人打架就打架,關門關窗還要造個結界再打,算了不管了。
直到次日清晨,識燈才又見着蕭椒的面。
蕭椒迎着朝陽落下的光在門口伸了個懶腰,心情頗佳地把兩個小孩叫過去,居然也想起來和顏悅色地問那日他們捧的花是在哪摘的。
日上三竿,沈谧出了門。
他站不太住似的,靠在門邊,看着蕭椒在院子裏忙活。
蕭椒見了還知道給沈谧搬個凳子去,殷勤地問:“阿谧,你要不再多休息會?”
沈谧挑眉道:“氣順了?”
蕭椒樂颠颠地,把沈谧的頭發往耳後捋了捋,十分不要臉:“順了順了,阿谧,是我不好,不該同你置氣,當年也不該不告訴你,但你看你那時候也不肯告訴我你要做什麽,咱們倆就算扯平了好不好?”誰看了不說一句,蕭椒真是條能屈能伸的好漢呢?
沈谧:“哼。”
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小識燈在隔壁院子猶豫着要不要過來。沈谧擡手召它,它遲疑片刻還是蹦過來了。
“我一直沒來得及問你,”沈谧把識燈團在手上,沒理蕭椒了,轉而與識燈說話,“你後來沒有跟着蕭椒,怎麽就縮到燈籠裏去了?”
識燈看沈谧關心它,瞬間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你當時非要丢下我,我太弱小了,他們在山中弄了個殺陣,差一點我就要死了,叽!幸好我鑽土裏去了。”
沈谧:“哦。”
小團子在土裏躺着,後來又在檐下挂了這麽多年,風霜雪雨地,只換來一句“哦”,心中憤憤然,出走的念頭無比清晰地冒出來,它正要掙脫沈谧的手,就聽到沈谧心裏慢悠悠補的那一句:“回來就好。”
雖然這老妖怪的心聲實在是平平淡淡,一句話好像不帶什麽情緒一樣,識燈到底還是忍住一口氣乖乖待着了。
蕭椒在院子裏種滿了棣棠花——沈谧之前叫那對小半妖去摘的花,蕭椒與沈谧解開這小小的誤會之後,為了讨沈谧開心,蕭椒幾乎把整個院子都塞滿了。花一叢一叢地,擠擠攘攘,只勉強留了一點供人行走的路,連他們矮小的房子都被花叢吞沒了。
沈谧終于忍無可忍地對蕭椒說:“別再往院子裏塞了!”
蕭椒站在花下,樂呵呵地:“阿谧,不好看嗎?”
沈谧:“……”
兩個小崽子倒是很喜歡蕭椒種得滿滿當當的一院子花,總是跑來花下鬧,識燈也天天跟着他們竄,小妖怪們竄累了就在蕭椒桌前蹭蹭飯,有蕭椒在那兩個小半妖倒是不怎麽怕沈谧了。
他們反而覺得蕭椒能治住沈谧那麽大一個魔頭,又很會養花,對蕭椒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就鬧着要拜蕭椒為師。
蕭椒已經将房子修繕過,當時正要在把院子裏的棣棠移出去一些,準備種一些別的花花草草,做一個漂亮的四季開花的院子。他扛着鋤頭在花樹下,沈谧在他旁邊悠然地沏茶,以他一碰到根斷了的花,花枝就會死的說辭拒絕加入勞作。
半妖兄妹找過來的時候,沈谧好整以暇地看着蕭椒在兩個小孩面前犯難。
倆孩子央求無果,轉而來拜沈谧,忽而福至心靈高喊了一聲:“師娘!”
驚得沈谧一口茶快要噴出來。
這聲“師娘”成了蕭椒收徒弟最大的契機。
蕭椒見沈谧有些無措的樣子,笑出聲來。他在那樂完,扭頭就跟兩個小孩說:“好孩子,為師這就收你們做徒弟!”
蕭椒後來給他這兩個非常有眼力見的半妖徒弟取名字,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指着院子裏的棣棠花給兩個孩子一人安了一個大名。樵夫原姓李,兩個孩子便一個叫李棣,一個叫李棠。
這與程谷山一脈相承的取名風格收到了沈谧和邱采白的白眼,以及蕭算蕭冬的拍手稱絕。至于為什麽蕭逗沒有拍手稱絕——因為他又出去雲游去了。
之三 百年
這是蕭椒在塵息門外山住下來的第七個年頭。
他把自家的院子捯饬得已經十分像樣,一院子花四季花期交替,院中常年飄香,就連院外小山坡上的花草樹木他也稍微動了動,砌了三兩小亭,弄了個非常賞心悅目的格局出來。
院子朝南的那一面兒開闊,蕭椒辟了個菜園子,種了些從集市上順回來的蔬菜。
隔着幾塊步石,蕭椒又引了山泉水,蓄上了一方水塘,塘邊有他親自扛來的一棵柳樹,臨水自照,随風搖曳。
此方依山傍水,環境清雅別致,真像個世外桃源了。
時值初夏,水塘裏兩三朵荷花正将開未開,陽光穿過層層葉片,照得水中一片清幽。
沈谧靠在一旁的小亭子裏,懶懶看着幾只胎毛還未脫幹淨的鴨仔晃晃悠悠走在塘邊,這些小東西尚還未知世界險惡,幹淨又脆弱,黑豆一樣的眼睛裏充滿了懵懂無知……和愚蠢。
隊尾的小鴨子被草莖絆了一下,小翅膀撲棱棱的,直直摔進了水裏。其他幾只小鴨也跟着晃了晃,下餃子似的,也跟着下了水。
呆頭呆腦的。沈谧在涼亭裏看着,不覺莞爾。
如此靜谧的時光,幾乎理所當然地有人來煞風景。
“噔噔噔,猜猜我是誰!”
來人舉着一片荷葉,那葉片并不仰面朝天,反而向一邊歪過去,被蓋在了那人臉上,刨開三個洞露出眼睛和口鼻,荷葉後的一雙眼裏盈滿了笑意,十分不正經地沖沈谧眨了幾下。
不用說,這蠢貨也是蕭椒。
沈谧“啧”了一聲,伸手摘了那慘遭毒手的荷葉,受他的魔氣所擾,荷葉嗖地皺成了一團。
“阿谧,你寧肯對着小鴨子笑,都不對我笑嗎?”蕭椒立時把嘴巴一撇,可那雙清亮的眼睛卻分明帶着怎麽也掩蓋不了的笑,像在撒嬌。
沈谧已經習慣了蕭椒這副德行,頗為無奈地讓過位置,蕭椒就樂呵呵靠着他坐下了。
“阿谧,我過幾天要出去一趟。”蕭椒說。
沈谧側目看向他,等着他的後文。
“可能出去半個月吧。”蕭椒補充道。
于是沈谧點了點頭。
蕭椒歪了歪頭,感覺沈谧有點心不在焉的,好像還想着那幾只小呆鴨,他忽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阿谧,你不問問我要去哪,要做什麽?”
沈谧說:“你想讓我知道,自然會說。”
蕭椒知道沈谧的性子,在一起這許久,他幾乎從來不為難蕭椒。蕭椒自己是一點風吹草動都受不了,有時候一眼沒看見沈谧就生怕這人又不聲不響地走掉了,這麽幾年過去他這過分的擔憂才堪堪好轉了一些。
而沈谧卻總是泰然自若的,察覺到蕭椒的那些不安後,他對蕭椒幾乎是予取予求,無論什麽事,只要他能做到,他就會答應,反過來,他卻從不會要求蕭椒做什麽。
有時候蕭椒心裏也會有點犯嘀咕。
思來想去,蕭椒嘴很欠地湊到沈谧耳邊吹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問道:“你不怕我出去跟別人跑了嗎?”
這本來只是個帶點調笑意味的試探,哪知沈谧這厮不解風情——雖然這老妖怪平日也不太解風情,這種時候多半會回一聲“呵”,然而這次他居然沉默片刻,十分認真地順着思考了一下,給了蕭椒一個鄭重得令人有些無措的答複。
沈谧說:“你若想要同別人一起,我不會為難你。”
蕭椒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呆呆地品味了這句話半晌,不知出于一種什麽樣的心理,又問道:“你……不在意?”
這不是什麽好問題。
蕭椒自己也知道,沈谧坦白到這種地步,他應該見好就收把這個話輕拿輕放地揭過去才好,而不是鑽這個牛角尖。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很想知道沈谧會不會在意,同時又擔心自己的問題惹人不高興,于是剛問出口,他就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很小心地觀察着沈谧的神色。
沈谧似乎沒有不高興。
三千多年的風霜一步步走過來的沈谧,除去那些尖銳刻薄的怨怼和憎恨後,七情不上臉,即便上也上得很有限。除了偶爾蕭椒胡鬧得有點過頭時,可能在那盞如豆的燭火下撥開他汗濕的頭發看到他有些失控的神色,別的時候他幾乎都是平淡的。
因此蕭椒并不能時時分辨出沈谧的想法,尤其在他惴惴不安時,他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往往會揣測過度,甚至是臆測沈谧的想法,但他自己在這方面的自控力顯然十分匮乏。
在一起這麽久了,沈谧當然也知道蕭椒是又犯了軸,于是他坦白道:“在意。”
沒有誰聽到心上人在乎自己會不激動的,蕭椒深深吸了一口氣,反複将這兩個字咂摸着,嘴角就擅自翹了起來,而後他聽到沈谧又說:“但我希望你更自在些。蕭椒,這世間任何事,即便傷天害理,只要你想,我都不會攔你。”
蕭椒看着沈谧,他覺得自己的嘴角可能已經飛上天去了。
沈谧其人,只有在騙人的時候會刻意說些漂亮的話做些讓人窩心的事來,但如果讓他把真心拿出來,他又會刻板得有些冷漠。
畢竟除去僞裝,無情才是這老妖怪的底色。
可是這樣的人的真心更難得,也更隆重。雖然冰山被捂久了也不會變得溫暖熱情,但他會把那個讓他珍視的人放在第一位,排在所有人所有事之前。
“而我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蕭椒內心有按不下的雀躍。
話本裏說凡塵夫婦,走到最後多是相敬如賓,情濃意濃最後會歸于平淡,年少的激情會被釀成一種近乎于親情的習慣。可是蕭椒真的和沈谧在一起了,自親耳聽到沈谧說從世外風塵仆仆歸來只是為了來見他之後,他的心就沒有一天平淡下去過。
每每他從一點點蛛絲馬跡中得到沈谧也喜歡他的信息,他都會不自覺地高興好久,即便偶爾抽瘋患得患失,那也是裹着蜜糖的。
沈谧永遠能迷住他,就算再過百年千年,到他老胳膊老腿走不動路了,只要一想到沈谧還把他放在心上,他恐怕都能樂得爬起來蹦它個三丈高。
蕭椒十分厚臉皮地把之前那點別扭扔到了九霄雲外,就像剛剛根本沒有那個小小的插曲,他對沈谧笑了笑,撒嬌道:“阿谧,你不要這樣慣着我,得多管管我才好。”
他擠眉弄眼地小聲道:“譬如我說我出去要跟別人跑,你得把我抓回來打瘸然後關起來。”
沈谧擡了擡眉毛:“你什麽毛病?”
蕭椒越發笑容燦爛。
他也覺得他是有點毛病,但是不打算改。
“其實我是要去見郁前輩。”蕭椒也不再扭扭捏捏拿腔作調,自己交代了,盡管仍然有所保留,“他讓我過去一趟,你也知道,我之前是被他所救,這份恩情……”
沈谧說:“算起來那還是我讓他去的。”
蕭椒眼珠子一轉,又笑起來,故意夾着嗓子回道:“所以我這不是以身相許了嗎,恩公~”
沈谧:“……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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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蕭椒囑咐了每天跟小團子識燈厮混的李棣和李棠兄妹倆記得澆花,便踩着晨露出了山。
郁子臨這些年一直居于桃嶺,除了萬魔王跑的時候他去追,其餘時候都沒離開過那裏。
桃嶺被他下了結界,封得比曾經的止禹山內山還要嚴密,尋常人根本找不到路進去。
蕭椒來這裏卻駕輕就熟——畢竟這地方他也住過好長一段時間,嶺上桃花還有不少是他親手所植呢。
到了郁子臨的小院子,蕭椒禮貌地叩了叩門,來開門的是個半人高的孩童,長得尚算機靈,神情卻很欠,擡着頭直沖蕭椒翻了個白眼。
蕭椒對這小道童沒什麽印象,心道這可能是郁子臨為了解悶撿回來的小仆從,便開口問:“你家主人在嗎?”
他自認為挺禮貌的,哪知這小孩敬酒不吃,聽蕭椒說完臉色瞬間變得更臭了:“滾,誰是誰主人?”
蕭椒:“……”
他再看這小孩的樣子,隐約從這小孩身上感覺到了點什麽,眉毛皺起來:“你不會是……萬魔王吧?”
小孩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正是本座。”
頓了頓,他兇神惡煞地龇牙:“你罵誰王八?”
堂堂……翻天覆地的萬魔王,如今蹉跎成了這副模樣,短胳膊短腿的,實在是令蕭椒有點吃驚。
而且他身上似乎魔氣被隐匿了許多,竟讓人一時察覺不出來他不是人。
看來郁子臨沒有騙人,蕭椒想,這位前輩是真的找到了壓制魔氣的辦法。
郁子臨這時才扛着一把鋤頭從桃林回來,見着蕭椒,他溫和一笑,吩咐萬魔王去沏茶。
小孩外表的大魔頭不情不願地,卻還是去了,一邊行動一邊罵:“看我不把你們一個個的都毒死!”
“無妨,不必擔心。”郁子臨對蕭椒說。
蕭椒倒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反正他又不是來喝茶的。
“前輩,你前些日子傳書給我說有法子控制魔氣,可是真?”蕭椒開門見山。
郁子臨點點頭,看向萬魔王:“那不就是成果麽?”
“南溟崩塌,世間之惡積蓄,再沒有中轉封存之地,天道便降下苦獲草,以冥冥中淨化天地。我削萬魔王魔氣數載,次次他的魔氣都會重新生長,日前尋了苦獲來,種在山中,立竿見影。”郁子臨說着,引蕭椒去看院中放着的一處盆栽。
只見那盆中植物矮小,其貌不揚,就像山中随地可見說不上名字來的小草,平平無奇。
郁子臨讓蕭椒再仔細看,于是蕭椒彎下腰低下頭去。那盆植物綠得灰撲撲的,風徐徐一吹,葉子翻上來,蕭椒看見了葉脈裏起伏的漣漪,通透得像一方靈泉。
天道……
蕭椒至今想起來自己化身塵埃散落天地的那些日子,仍覺得如一場噩夢,于他,于沈谧,于仙門,于蒼生,那恐怕都是一段不大想回首的記憶。
蕭椒明白,天道其實是做了好事,撥亂反正,沒有讓人間徹底化成沒有希望的魔域,但他本人的确被傷得不淺,聽到郁子臨說這草也是天道所造,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既然如此,為何非得等到釀成南溟那樣的禍根,才來收拾爛攤子?”蕭椒不解。
郁子臨嘆了口氣:“萬物有定數吧。便是這東西,也治标不治本,不過至少百年內不會有什麽大差池了。”
蕭椒沉默了一會兒,算了算,百年光陰對他們這些修行之人來說其實不算漫長,他忽而有些失神:“可是前輩,百年而已。”
南溟倒得轟轟烈烈,人間被風煙席卷,仙門四散,動蕩了那麽久,卻只得百年寧靜。
想來他尚且年幼時,他的師父陸續帶回來幾個師弟那會兒,他懵懂無知,不知那時人間也有劫難一場,後來見書中所寫,也不過兩三行字。
或許這便是所謂輪回?
世間原本就該如此,百年一驚千年一乍,團圓又破碎,和美複離散,而後化作後世書中幾行字。
蕭椒在苦獲草的流光中覺出了一點荒誕。
人魔仙妖,不過世道棋盤上一粒棋子。
拼盡全力九死一生,終點之後,還有下一程奔忙,除非生命就此終結,否則誰也別想永遠停下來。
郁子臨搖了搖頭,說:“不止百年。”
他向上看去,望着頭頂的蒼穹,神色中有種看破一切的淡然:“百年後禍端的引子才會降臨,至于它何日長成釀成大難,我不知,而彼時又需經歷怎樣一番挫折,我亦不知。我只知,萬物生生不息。”
蕭椒默然半晌,盯着苦獲草清淺的流光緩緩飄散開,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可知,這一次天命為何選你?”郁子臨忽而問。
蕭椒想了想,回道:“大概是我運氣不好吧。”
時至今日,蕭椒也沒養出來世人眼裏真正的天命之子應有的胸懷心腸,便是他知道郁子臨關于百年的預言,也做不到自即日起便枕戈待旦地憂那百年後的“浩劫”。
一個人是扛不動天下的,他畢竟不是真神,就算是真神在時,世間該起的亂子也一個不會少。其實理應如此,誰也不必只依靠別人的庇佑而活着,人間總有屬于它的盛衰枯榮生生不息。
“倘若百年之後,若真有浩劫,你當如何?”郁子臨又問。
蕭椒回想着過往,他童年無憂,少年風光,其實胸無大志,在上一場大劫裏撕心裂肺肝膽俱裂地長大,一身虛名累他反複被灼燒,幾乎燒掉了他的全部神魂。
幸而這個短暫的終點處,有人那樣耗費心力不聲不響地跨過生死,站到了他的小屋面前,留給了他一線生機。
他想了想,回的是:“義不容辭。”
倘若百年後真有那麽一天,他仍會站出來,大義當先——他知道,仙門子弟、紅塵凡人、甚至懷揣赤膽的小妖,到那時也會站出來。
“九死一生的盡頭是百年和平光陰,即便只是與他每日看看日出日落,不也很值得嗎?”蕭椒已經把自己勸解開了。
郁子臨當然知道那個“他”說的是誰,對這情癡一笑,沒有評價值不值得,這場對白便就輕輕揭過了。
郁子臨說,一棵小小的苦獲草對沈谧那樣的大魔物造不成什麽影響,頂多只是能在他控制着自己身上的魔氣時,稍微能增強一點效果。
蕭椒已經把那些沉重的心情全然扔開,笑着回道,這樣便很好了。
捧着苦獲草離開時,萬魔王的茶才磨磨唧唧泡好。
蕭椒沒喝上那口茶,郁子臨捏着杯子,那杯中精光一閃,化成了清透晶瑩的一杯清水,而後在萬魔王咬牙切齒的表情裏,他将其傾倒給了院中的一棵小桃樹。
有風吹過,桃樹枝輕輕晃了晃。
止禹山到桃嶺路途遙遙,就算蕭椒用飛的,來回一趟本該也要花費半月。
而他實在歸心似箭,乘風騁游,竟不覺比原定的日子快了三日,回到山中,又恰逢沈谧出了門。
自那回沈谧驅使兩個小半妖去山中為他采花卻陰差陽錯弄成他倆大吵一架之後,沈谧每次一個人出去做點什麽,就會在房中留下字條言明自己要去哪裏,何時歸來。
沈谧去了鎮上。
李棠那小丫頭在鎮上拜了個裁縫當師父,這幾日醉心于給人裁衣服,結果還裁出了禍端來,被個無賴糾纏上了。
樵夫和那膽小的兔子精留下來的這兩個孩子,都沒什麽宏圖大志。李棣醉心于跟着鄉裏的郎中混日子,救死扶傷,郎中師救人,他就救些小動物,有的直接帶回家養着,時不時跑到蕭椒院子裏竄門禍害蕭椒養的花;李棠三分鐘熱度,今天喜歡做糕點,明天又要學打鐵,明明是個姑娘家,老愛扮假小子。
這兄妹倆修為都只将将夠用,分明有蕭椒和沈谧這樣的兩位師父在,卻養出了凡人都能欺負的性子來,連這種小事都要沈谧出手擺平。
蕭椒“啧”了幾聲,感覺他們倆平日對這兩個孩子太過縱容了。
日頭西墜,沈谧才帶着李棠回來,跟着個一只眼被揍了一拳的李棣和一只蔫頭巴腦的小團子。
兩個小家夥垂着頭,顯然是有點怕沈谧。
遠遠見了蕭椒,小丫頭放聲喊了一句:“師父!”便撒腿狂奔而來。
蕭椒側身讓開李棠撲過來要抱住他的手,故作嚴肅:“沒大沒小的!”
李棠把嘴巴一癟,大眼睛眨啊眨的,眼淚就要往下掉:“可是師娘他好兇啊。”
說話間沈谧已經帶着李棣過來了,他冷冷一瞥:“再這麽叫,把你扔出山去自生自滅。”
李棠立馬閉了嘴。
把兄妹倆都轟回自己家了,順手将識燈也攆過去後,蕭椒神秘兮兮地拉着沈谧進了屋子。
夕陽的光輝自門框與窗棂躍入房中,沈谧迎面被一大捧鮮豔的色彩沖擊得愣了一下——房間裏擺着花,五顏六色的,讓人看着眼皮子直跳。
沈谧不明白蕭椒又在發什麽瘋。
“阿谧,來。”蕭椒牽着沈谧的手,後者不情不願地走了兩步。
下一刻,手裏多了沉甸甸一大捧花,沈谧把花抱了個滿懷,眉梢那點疑惑漸漸被驚奇取代。
花是自枝頭折下來的,卻沒有立刻在沈谧懷中枯萎。
它們完整地躺在沈谧懷裏,帶着些混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