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醉芙蓉
聽到這聲驚呼,王旬的心一下子直直沉到了底,心裏大呼不妙。
醉酒之人落了水,既不會掙紮,更不會浮水,一個救護不及,就只怕是性命堪憂。
王旬往那處直奔了過去,河岸邊上看熱鬧放河燈的人甚多,聽到呼聲,紛紛圍攏去,霎時間,那處被圍得水洩不通,等王旬滿頭大汗擠到近前時,落水之人已被救起,他一看,落水的人卻并不是蘇蕭,而是一個約莫四五歲光景大的懵懂孩童。
這時候,耳邊只聽得有人吵吵嚷嚷說趕快取姜湯,又有人說趕快找身幹爽衣裳,一時間已經有壯年漢子抱起那孩童往醫館飛奔而去。
他慢慢從人群中往後退去,這才發覺冷汗已濕透了衣衫。
這時候,只聽着耳邊有人低喚一聲:“阿兄……”
他猛然轉身,看見那個單薄瘦弱的熟悉身形立在面前三尺之外,她臉頰微紅,紅霞微染,眼波清亮,唇邊洋溢着他從來沒見過的笑容,一派天真爛漫,明豔得幾近耀眼。
王旬的腦中,不知怎的,突然就跳出了戲文裏常唱的那句詞:杏眼桃腮醉春風,恰如一支醉芙蓉。
他呆了一呆,還沒有回過神來,卻只見她伸過手來拉他,歡欣道:“阿兄……你快來吧!你來陪小九兒放河燈吧!”
一面說着,一面便如同一只未足月的小狗兒一般,軟趴趴地朝着他依偎過來。
王旬不禁伸手去扶她,哪裏曉得她喝多了酒,腳步本就虛浮無力,河堤石板旁邊磊着一提溜圓滾滾的鵝卵石,鵝卵石向水,長着厚厚一層青苔藓,又潮濕又滑溜,還沒等到王旬碰到她的衣襟,卻見她腳下一個踉跄,這下可好,直接踩到鵝卵石上,哧溜一下,猛地就摔到河裏去了。
王旬大驚,忙伸手去撈她,所幸救護及時,她憑借着王旬之力站住了腳,才沒有摔得四仰八叉,她落水的地方也還算近岸,河水只堪堪沒過腰間。見她無事,王旬懸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不由開口責怪道:“河水涼得很,你衣服俱濕了,小心着涼。我來拉你上來。”一面說一面想拉她上岸,哪裏承想,面前這人雖站穩了腳跟,卻沒有上岸的意思,這頭王旬要卯足了勁拉人,那頭她卻不依,雙手亂舞,三下兩下就給掙脫了。
王旬氣急,探身過去抓她的衣袖,一路喊她的名字:“蘇蕭!蘇蕭!你!你給我上來!”蘇蕭站在來水中,恍若未聞,絲毫不理會岸上的王旬,反倒是又朝着水中間淌了兩步,她回轉頭朝着王旬狡黠一笑,直接背轉過身,看也不肯再看他一眼,這下可好,任憑王旬如何伸手也夠不着她,直接将王旬氣得是一個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個字來。
八月的夜,清涼的流水溫柔地撫摸着她的手臂,她呆呆望着天上的明月,又低頭呆呆地望着一盞一盞從身邊漂浮而過的小小花燈,那些花燈随着水流起起伏伏,從遠處緩緩地來,再向遠處緩緩地去。一盞一點紅随波微微蕩漾而來,她望着那盞三層八瓣兒的花燈出神,情不自禁地伸長了手去夠,卻并沒有夠着,那盞花燈在她身邊打了一個圈兒,随水而去,若是放在平常,去了也就去了,可此時某個人卻醉得厲害,偏偏不依,非要探着身子去勾那盞随波而去花燈,岸上頭的王旬看得分明得很,這人怕是要一個倒栽蔥,直接栽倒到水中央裏去了。
王旬本不會水,這時候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忙撸了袖子跳下水去拉她。
哪知喝了酒的人不僅脾氣見長,力氣也越發見長,別說把她弄上岸,就算是拉着她往回走兩步也甚是艱難。一個在死命地拉一個卻死活不肯上岸。王旬累得氣喘籲籲,那蘇蕭卻像只剛被撈上來的魚一樣,瞪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拼死地亂蹦,一邊兒掙紮一邊兒嘴裏還不知道在嘟嘟囔囔說些什麽。河裏本來就滑,加上王旬又不熟悉水性,又被她雙手亂抓亂打,澆了滿臉滿頭的水,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夜風一激,身形頓了頓,不由打了一個噴嚏。說時遲那時快,被纏得正是火起的蘇蕭突然福至心靈,直接擡起腳來,照着王旬就是狠狠的一腳,正中他小腿迎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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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可好,只聽得“哎喲——”一聲,那邊王旬連個水泡都沒有冒,就直接咕嚕咕嚕沉到水下面去了。這邊的蘇蕭頓時沒了束縛,頓覺世間清淨不少,她若無其事地轉身仰頭,繼續對着月亮出神,全然不顧剛剛被她一腳踢到水裏間的王旬。
若不是有人恰恰看到了這一幕,新科貢士王旬大人恐怕今晚就要交代在這齊胸深的河中央了。
話說一心橋邊,有座荒廢了許久的古剎。
這古剎方圓不過二十來畝,廟中不知供奉什麽菩薩,香火不旺疏于打掃,平日間也只有五六個僧人看守。廟中有方十三層的八寶塔,每年春歸時節,常有春燕在檐下築巢。不時有雛燕從巢中掉落,守寺的僧人常存好生之德,精心照料那些被成鳥抛棄了的雛鳥,因此來此築巢的燕子越來越多,久而久之這塔就被稱為燕子塔。
這燕子塔也不知是哪朝哪代開始修築,到了這一朝,當今聖上奉行中庸守衡的治國之道,并不特別熱衷于禮佛,故而許多處古廟老觀均未大力修繕,年久失修,這燕子塔的梁枋鬥拱間的佛像彩畫,早已經不複新建時候的鮮豔絢麗,實實是一派古舊斑駁蛛網陳灰的老舊模樣。
此塔雖然古舊,可鄰河靠水卻是個賞月的好地方。可相較廟外熙熙攘攘,到這個地方來賞月的人卻寥寥無幾。
個中原因,說來也簡單。
月夕之夜,京城中無論大家小戶都講究進食桂鴨,沾了葷膻之物,進廟就會沖撞了菩薩,反而成了罪過,這是第一樁。第二樁則是這樓閣塔建了十三層,層層塑有金剛羅漢,手持法器,腳踏小鬼,肅殺森森煞是吓人,若是春夏時節,更有燕子成群結隊低空掠過。別說是夜間,哪怕是青天白日,若掩嚴了塔中門窗,就算是男子,獨自一個兒攀爬到頂也頗要些膽量。
可凡事也有例外。這燕子塔中,今夜倒真有人在此賞月——不僅賞月而且還在下棋。此時為首的那個人正負手站在塔頂,沒想到卻撞見了塔下頭的這一出好戲。
起先是兩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河邊拉扯,不知怎的其中一個就失足落了水,可笑的是落水的那個書生并不急着上岸,反倒是在水中賞起月觀起花燈來了。他頗覺有趣,不由細看,只見那書生甚是瘦弱,一輪冰月倒影在水中,恰恰落在他的雙肩之後,水波粼粼,好一幅月殿丹桂圖。
岸上的那人要去拽他,可水裏的書生卻一陣亂撲騰,這一折騰,在月下越發顯得可憐,下半身衣衫俱濕,一時間水面上濕透的衣衫緊緊裹在腰身上,卻是腰線玲珑。他不由莞爾,原來卻是哪家濃情蜜意的小鴛鴦,背着父母與情郎扮作男子一同出游上街,不知怎麽鬧了脾氣,現下正是賭氣呢。
他向來對小兒女間的春情秋怨沒什麽興致,今日卻覺得這扮作書生的小女子倒有幾分意思,行為頗有些魏晉之風。想到此他自己也不覺好笑,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不過是在情郎面前嬌憨癡嗔了點,如何就想到名士風流這一樁上頭去了?
緊接着發生的事情卻讓他不由得有些驚詫。
那落水的女子,直接将她那情郎一腳就踹到河中央去了,踹了也就罷了,還不管不顧繼續賞她的月,可憐那個被踹到河中央的人,半天也沒再冒出頭來。
可真真兒是個悍婦。他終于忍不住啞然失笑,側頭對旁邊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說:“快些去把那個落水的書生救上來,再晚些怕是性命不保了。”
侍衛銜命而去,一旁對着面前的殘局,一直默默入定的老僧開口道:“王爺,貧僧棋力不勝,投子認輸。”
瑞親王鄭溶轉過頭來,看了那棋盤一眼,低聲道:“大師的棋,明明未到無路可走的境地。”
老僧合上眼,不再看那殘局:“棋盤上雖有路可走,可貧僧心中早已無路可走。”
鄭溶坐下來閑閑把玩手中棋子,不經意地問道:“這棋局明明本是小王落了下風,大師為何要棄子認輸?”
老僧搖頭:“殿下胸懷大志,胸中溝壑不是老僧所能揣測。老僧這棋,表面上看雖然占了上,實則門戶大開。原本布局太過淩厲,引了人忌憚,加上攻式盡在明處,已是強弩之末。既然敗象已顯,又何必一逞刀劍之快,拼卻已有的半幅河山,落得個下場潦倒呢。”
對面的人并不說話,半晌方笑道:“大師乃一代國手,目光如炬。”
老僧合掌:“殿下仁厚,不好殺伐之事,乃是衆生之幸。”
鄭溶站起身來:“本王月夜來訪,唐突了大師,還請大師海涵。”那老僧亦是站起身來,朝着他合掌,念了聲佛號,帶了徒弟飄然下塔。
高塔重重,仿佛直達天際。
清輝滿地,月殿仿佛已只手可達,無奈天梯遙遙,渡人不易。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