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賠罪宴
話說蘇蕭每日間趕早晚歸,再加上每月五日的夜值,和王旬竟然是連着好幾日未打過照面,這一月之中,兩人同桌吃飯的時候,更是屈指可數。眼看着快到中秋月圓之日,蘇蕭有心借了秋影金波的酬月之機,徹底解一解兩人的心病。
八月十五中秋節那日,萬裏無雲,天色甚好。司裏的郎中體恤下頭的人,特免了下午半日的視事,蘇蕭緊趕慢趕地忙完公事,特地提早回到了家裏。
半道上,她專程拐到南街口,上京城裏最有名的糕點鋪子良居齋去,稱了三斤桂花如意糕并兩斤酥饴餡的月餅,又順手買了西瓜石榴等好些時下的瓜果之物,匆匆趕回家中。到了家裏,她将東西交給燒飯的王家婆子,又給了他們三吊錢,囑咐他們備下桂鴨糖芋,再燒兩桌好菜,讓阖家上下都來好好賞一賞秋夕之月。
那兩個婆子平日洗衣燒飯很是辛苦,秋報之時自然盼着好生的喝酒走月,樂上一樂。聽聞蘇蕭這樣一吩咐,自然是眉開眼笑,忙不疊地去采買收拾不提。還未等到紅日西下,衆人就在裏院和外院熱熱鬧鬧地擺上了兩桌酒,過來請蘇蕭王旬兩個開席。
可沒承想王旬并不領情,早早地就閉了房門,并不出來賞月。蘇蕭厚着臉皮敲了半日的門,裏面也無應答之聲。她轉頭過去,只見一幹下人都眼巴巴的看着那房門,都望着早些開席呢。
衆人都是遠離家鄉,本是和家人團聚的日子卻和妻兒老小遠隔千裏,加上平日裏又俱都是盡心服侍,本來一年到頭就難得有什麽耍事,好不容易等到月夕,蘇蕭不忍心讓他們都受了她的拖累,陪着他們兩個吃些冷飯。于是也不等王旬到席,蘇蕭就打發了他們幾個去外院好好喝上一盅,又囑咐他們今夜不用收拾,席散之後,自去走月上市放花燈。
衆人知他二人近日間頗有些不和,又見此時自家的大公子又犯了倔脾氣,讓好脾氣的蘇公子下不了臺,正巴不得借故離開呢。聞聽蘇蕭放他們先去吃飯,一時間,下人們個個均告謝出去,平福走在最後,又素來機靈,出去時便順手為二人将院門掩了。
這間宅子後院靠水,一牆之隔的後巷邊有條十來丈寬的小河,名喚春波河,河水甚是清亮。平日間後巷僻靜,鮮少有人走動,今夜由于是月圓節,不時有放河燈的小孩子踩着青石板,踏着月色,木屐踢在青石板上啪啦啪啦地跑過去,遠處不時有嬉戲之聲傳過來。
沒有了下人的走動,裏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反倒比平日間顯得更為冷清了幾分。蘇蕭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槐樹下,望着天邊漸漸升起的那輪冰月出神。她如今事兒多,今日好不容易閑下來,心裏反倒空空落落的。枯坐了許久,直到月上中天,王旬依舊房門緊閉。
蘇蕭知他今日必不會再出房門,只得斟滿了兩杯酒,舉了杯子在手邊,對着西房房門,漫聲道:“王兄,你不願見小弟也無妨,小弟知道你在房中,所以今日裏的這些話,就當是面對面的對着王兄你說的。”
她傾身坐在石墩子上,習習秋風拂面,彩雲初散,當空一輪玉盤,越發清素明潔。
她手邊的碟子中盛着白日裏從良居齋買來的桂花如意糕。那糕因為是中秋的緣故,糕點鋪子特別将桂花糕做成了圓餅的樣式,為了應景,那桂花糕一面繪月宮蠟兔,一面則繪了詩句,十來個桂花糕上,月兔姿态各異,或卧或跳,或立或跑,詩句也各式不一,或是五言或是七言,也有四字連綴而出的,絕的是筆畫之間金鈎銀劃,絕不暈染牽連,一月小兒拳頭般大的一個糕餅兒,做得甚是小巧精妙。
面對面前的一桌子佳肴,蘇蕭卻胃口全無,飲了一盞酒,只緩緩說道,“小弟自從家中變故,方深知人世冷暖。四年前,小弟孤身一人,到了這京城中來,京城中一番繁華盛景,可在小弟看來,這裏何異于荒冢一片。”
她笑笑,慢慢低下頭去,自顧自地再斟上一杯兒佳釀,聲音漸漸低啞下去,神色漸漸有些惘然:“遇上王兄後,乃是小弟平生之幸事。小弟從心底視您為兄長,尊重敬仰,敬您為人方正,更敬您心胸磊落。小弟家中遭了橫禍,再無半個親人,在京中的這四年,從來只覺得是客居他鄉,自打結識王兄,方才覺得這宅子也算是個家了。在京中這是小弟第一次去買桂花糕,才知為何良居齋今日裏門庭若市,原來這世間人人都是盼着阖家團圓的。你看這桌上的桂花糕果然做得精細,确是名不虛傳,兄長……可要親自出來瞧瞧?”
說罷一席話,她也再無多語,只靜靜等待。
良久,只聽得西屋內一聲長嘆,王旬在屋裏低低說道:“宣之,我心裏何嘗不将你視作幼弟,你年紀尚幼,自然看重前程。為兄惱怒的是,你為了前途丢了本心,為兄越是看重你,越是恨之深責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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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他如此說,蘇蕭對着房門遙遙一禮,舉杯就口,“前些日子,小弟自作主張做出的事情,兄長看不上眼,小弟心裏明白。小弟人品如何,兄長也自有評判。小弟不是鮮恥寡廉之人,這種事情,小弟未必就做得坦蕩無垠。只是有一句,小弟從未有過什麽飛黃騰達的遠大志向,如今所做的種種事情,不過是情勢所逼。小弟自有一件最最要緊之事,事關小弟身家性命,關系重大,小弟不敢對着兄長和盤托出,怕是兄長知道此事,反而害了兄長性命。可此事不辦,小弟一生寝食難安。小弟如今只對兄長說,若是小弟福氣大,圓滿辦了此事,還可全身而退,到那個時候,兄長自然知道小弟今夜之話覺非虛言。”
她一口氣把心中積壓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覺得許久都沒有現在這樣舒暢了,心中突然敞亮起來,她不由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朗聲道:“小弟從來未曾将前程放在眼裏,不過是以兄長之事為我之事,以兄長之急為我之急,以兄長之前程為我之前程!事到如今,事情已無法轉圜,兄長必得再訪上一訪馬先生,以免有禍加身,若是兄長實在不願屈就,小弟自請代兄長走這一趟,為兄長擔上這一個名兒。”
兄長,兄長。
想當初,她買通了獄卒,拼死要去見自家兄長的最後一面,雖然知道獄中免不了動大刑,可若非她親眼見到,她又怎麽肯相信,不過是月餘,平日裏總是翩翩公子郎模樣的兄長,早已被折磨到如此形銷骨立不成人形,奄奄一息?
那時,兄長已經被拔了舌頭,齒間盡是斑斑血跡,說的話也含混不清,見到她後,暗淡充血的眼睛終于煥發出了一點點光彩,強撐着向她交代後事。她幾乎是撲到鐵欄上了,才勉強聽清那句兄長重複了七八遍的話:“小九兒,我絕沒有做出污了蘇家名聲的事,他們一心要我認下這樁事,就算是送了命,為兄也絕不能認。”
她再也忍不住,當即伏在鏽跡斑斑的鐵欄邊,放聲大哭,一雙手撐在地上,幾乎要摳出血來。
桌上美酒醉人,雲間皓魄當空,好個千裏共婵娟的團圓夜。
可是,可是,兄長卻再也看不見了。
月光下,她的笑容越發慘淡蒼白,透着哀傷欲絕的鈍痛,“兄長為着清譽,小弟卻為着兄長的韶華。士子清譽固然要緊,可流年易逝,空有一腔志向,到頭來不過是白白蹉嘆。聰明如諸葛孔明,平生最最遺憾之事,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若無韶華,一切皆是空談罷了!”
說罷這一通話,蘇蕭這才覺得頭腦沉沉,心突突直跳,臉上燒得厲害。她心知許是喝多了幾口,有了幾分醉意,但到底還是存了些清醒,心中留着一點殘念,記挂着怕酒後失态,被人撞破女兒身份,于是也不等王旬回應,撐着站起身來。
剎那間,只覺腳步虛浮,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她不由伸手往老槐樹上靠了一靠,邁開輕飄飄的腳,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這邊兒王旬站在屋中,心中思緒千頭,極不是滋味。那日的事,他更多的是自責,自責之外還夾雜着對官場污穢的失望之情,其實自己心下也知那日蘇蕭或多或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今夜聽聞蘇蕭吐露心聲,他也暗暗後悔自己對蘇蕭太過嚴苛。又聽她說到最後,口齒漸漸不若往日清晰伶俐,言語中又大有悲怆之意,透着些說不出的心灰意冷,和平日竟是大為不同。
王旬知蘇蕭身子向來就弱,最近見到她時,許是公事繁忙,顯得越發憔悴。剛剛一番話之後,外面半晌就再無半點動靜。他怕她觸發心事,獨飲傷身,忙開了房門,想着勸解勸解。
房門一開,卻只見小院寂寂,空空無一個人影,只餘一桌佳肴,早已涼透,卻動也未動。
星稀雲淡,皓月如鏡,越發照得這空無一人的小院樹影沙沙,空寂冷清。
他原以為蘇蕭已經回屋,恐她酒後無人照應,便走上前去,房門卻只是虛虛掩着,并未關好。他輕輕一推,此時月光甚好,房門吱呀一開,霎時間流光滿地,只見屋內一塵不染,床帳中被褥疊得齊齊整整,蘇蕭卻并不在其中。
王旬心想,必是由于蘇蕭貪杯,現在一準兒醉倒在了院子裏的石桌下,不覺又好氣又好笑,立馬轉身出來尋她。可不知為何,四下張望也未見到蘇蕭,他的餘光卻突然瞥見,院內平日緊閉的小門卻是大開,門口正對的後巷上,束着總角的孩童們提着柑橘皮做的河燈,三三兩兩,嘻嘻哈哈地從門前跑過去。
王旬大吃一驚,心知不好,三步并作兩步踏出院門。
只見院外流水潺潺,清淺的河面上一朵朵蓮花形狀的一點紅順水而下,星星點點,爍爍光華,一直延綿至天邊。河對岸,遠處沖起的火光映紅了天際,明如白晝,隐隐約約還能聽到噼裏啪啦的聲響,不用細看,便知那是在燒花塔。
中秋之夜,放花燈的人在堤岸上擠作一團,王旬擔憂蘇蕭的去向,心中焦躁異常,春波河上最高處是那單拱的一心橋,待他好不容易擠過緊緊挨挨的人群,登上一心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頭攢動,哪裏尋得到蘇蕭半個人影?
王旬心裏越發焦急起來,正在這時,只聽五十步開外傳來一聲驚呼:“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