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佳公子(一)
今日這事情,倒是很有幾分蹊跷。三喜到底和候郎中在商談些什麽呢?候郎中如今掌管着的是皇上萬壽節的鹵簿儀仗事宜,說起來這差事兒也不難辦,現成的祖制擺在那裏,樣樣都是現成的,只消依樣畫葫蘆也就罷了,只是,這差事極是繁瑣,極耗人力不說,更不見得有什麽油水可撈。
這差事不僅繁瑣,一頂一重要的是各式鹵簿儀仗品相數目都是斷斷出不得什麽差池的,若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将什麽東西放錯了什麽地方,什麽東西少擺了一樣,啧啧,這儀制清吏司上上下下可都別想有什麽好果子吃了。
她一面慢慢思忖,一面往前走,一個不留神撞到了一個走街串巷的香油郎身上,那走貨郎轉頭招呼道:“客官,可是要打買些香油?”
她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工部的,現下王旬一準兒還在公廊裏等着自己呢,自己竟将此事忘了個一幹二淨,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來了。于是這才調轉身來,徐徐朝工部公廊走去。
王旬果然在房中等了許久了,此時已将燈掌起來了,正伏在燈燭下寫着呈箋兒,見她推門而進,笑着搖頭道:“宣之,你此時才來,定是忘記今日還有個約。”
蘇蕭一愣,這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有個約的。而且這個約,還是杜五爺那日走之前給定下來的。
那日,杜五爺臨走末了,還直着嗓子喊:“蘇蘇,王旬,初七那日上頭,別忘了望京樓的秋葉宴!”
你若是問這秋葉宴是個什麽東西,自然又是杜五爺想出來的稀奇玩意兒。
平常人到了秋日,也就賞個秋月秋菊品個秋蟹罷了。可是,杜五爺是個平常人物麽?別人賞月賞菊品秋蟹,今兒五爺要賞的卻是秋葉。
話說,京城之內的三大勝景,要說居首位的,當屬榮親王府的淩波水榭;而城外五景,居首位的便是築在濯河河首的望京樓。
想那兩百年前,前朝舉了全國之力,耗了十五年之工,在山間鑿出一條延綿數百裏的運河,開鑿之初,運河原名為浛河,後來本朝為避先帝爺的諱,改名為滄水,從水從倉,取的是灌天下之倉,五谷豐登之意。
這滄水源溯高平,連綿幾百裏,越了西嶺,過了雲山,從金陵之南直奔隘口關頭,自東而西,穿流而過整個帝都。經帝都的這一段滄水,從隘口關頭而出,到了此處陡然開闊,水勢也收了淩厲的勢頭,流波之間漸漸緩舒,若是春日,放眼望去,兩岸一派楊柳依依,草長莺飛的好景致。
說來也怪,不知是不是背靠京師,沾了龍氣的緣故,除了景色醉人,就連流經此處的水,也比別處的水多上了幾分清亮甘甜。于是,出入京城的人,無論來往的商賈還是進京的外官,走到此處,都不由自主停馬下轎,洗一把臉,卸一身塵。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久而久之,滄水流經京城的那一段就被稱為濯河。
在濯河河首,有一座鼎鼎大名的富樂院,屬曲中十六樓,名曰望京樓,意在到了此處,便可望得了帝京了。這樓且不說占盡了濯河兩岸的□□秋景,單是築在這濯河之首,風水上就是極好的。
Advertisement
一個富樂院,卻偏偏要取這樣一個古拙直樸的名字,可見這望京樓絕不是凡品,那院中更是亭臺樓閣,蘭堂水謝,高檐鬥獸,珠箔銀屏,彩梁畫棟,柳蔭花間,迥異塵世。
樓中所藏的翠袖紅裳也并不是尋常可見的庸脂俗粉,除去姿容姣好這一項占得十六樓之頭魁,更勿論撫操琴絲,手談撇畫,鼓板舞旋,更是無不精通。百花競開,莫不争奇?千蝶同飛,豈不鬥豔?眼波盈盈間,□□奉鐘,耳邊唧唧廂,淺吟低唱,哪能不教人抛卻了紅塵瑣事,一心只依紅偎翠,戀着那香腮粉黛?
放眼這京城,望京樓若是自稱這京師的曲中十六樓之中的第二,那可就沒別的地兒敢稱第一了。
望京樓往東而去,有山名喚玉子山。此山不高,山上楓樹成林,到了秋日,秋風一層,那楓葉便跟着紅了一層,幾場秋雨下來,更是潋滟秋色,一重蓋過一重。現下已到仲秋,那整座連綿的玉子山,滿山楓葉琳琅,好比驕陽似火,一座山端就是個盛到了極致的朱砂紅。
這個時節,若是往望京樓上一站,秋色醉人心懷。山下濯河蜒盤而過,那一山秋色堪堪倒影于碧波之中,此地水光山色乃是望京樓的四絕之一。
到這兒,蘇蕭終于想起這前因後果的茬兒了來。她看了看外頭已快一片漆黑的天色,今兒天色甚不好,連個月芽兒都沒有,連着五步之外那院門上銜環的椒圖也看不分明,哪裏還能隔着一條濯河看到什麽秋葉?
她不禁撫額,嘆氣道:“王兄,今兒小弟身子不爽利,容小弟告個假罷。”
王旬看她頓時間就做了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由笑道:“為兄也正想給你告個假呢,你去給杜兄捎個話兒,我今兒恰巧公事繁忙,是實實地不能去了。”
蘇蕭探着頭往王旬的條案上一瞅,果然是案牍累累,可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完的,不由再次撫額懇求道:“王兄,小弟可否辭了這聒噪的告春鳥的苦差事?”
王旬見她如此愁苦,大笑道:“随你随你。可若是那杜兄事後發難,再上咱們家來小住幾日……依我看來,謙之,你好自為之罷。”
蘇蕭一個激靈,想起了杜五的筷子,和那聲極其銷魂的——“蘇蘇……”,頓時就更無一分的精神,只得連聲嘆氣。
王旬惦記着公文,沒空理會她,直接打發了她出門去,安慰道:“早去早回罷。”
也對也對,早死早投胎罷。蘇蕭心知這一趟務必得露個臉,想着城外路途尚遠,她拐到棋盤天街上,在街口子上雇了一輛荔枝黃的馴騾駕的翠帷清油車,直奔了城外的望京樓而去。
到了望京樓,她交付了頭口錢,交代了那馬夫務必等她,這才下得馬車,擡頭一看,卻只見兩排碩大的彩燈一溜兒結在那望京樓的門前,映照得方圓一裏恍若白日,燈下妙齡仕女撒扇輕執,緩鬓傾髻,一派香雲花雨,翠袖粉絹,好不熱鬧。
還未等她站定,一旁早有兩位妙齡少女款步迎了上來,膝下虛虛一屈,軟軟道了個萬福,一左一右挽着她的袖子,嬌滴滴道:“公子且随我來……”
蘇蕭搖了搖手中的扇子,溫言道:“姑娘多禮了,姑娘可知杜士祯杜五爺現下在何處?”
兩人聞言,忙執了琉璃瀉珠的羊角燈,将她往院子裏領,一路上滿目雕欄畫檻,绮窗絲障,珠簾輕垂,花木蕭疏,恍若仙境。兩人将她引至一處極幽雅的小院廂房,尚未推門,便聽見裏面有人直嚷嚷:“賭!為何不賭?”
這聲音不是杜五,又有哪個?
蘇蕭推門進去,只見席上衆人大多是熟識的,見她來了,有人帶頭吆喝起來:“蘇蕭,你可來遲了,必得罰酒三巡!”
她合了扇子,笑道:“列位,在下告罪,認罰認罰!只是方才在門口,就聽得杜兄說要與人打賭,不知這次,杜兄又要與人賭些什麽?賭注兒又是什麽?”席上衆人都知道杜士祯上次和人打賭,賭輸了認了大肥鵝做兄弟的事情,現下經蘇蕭一說,個個忍俊不禁,十來雙眼睛直望着杜士祯,只看他要如何作答。
杜士祯斜觑了衆人一眼,道:“賭什麽不論!賭注兒麽——若是我輸了,”他看了一眼對面端端正正坐着的那位少年公子,再看了一眼窗外,咬牙道:“我就上對面玉子山的夫子廟去,敲了那山頭上的寺鐘給諸位助興!”玉子山雖說不算高,可這黑天暗地的,要上到頂上的夫子廟,就算是騎馬,少說也要個把時辰。
哪料到,那小公子正眼也未看杜五爺一眼,冷冷回道:“打馬上個玉子山算個什麽本事?若是真要賭,就不借畜力光憑腳程上去,上了夫子廟,敲鐘也成,”那公子擡起頭來,再冷冷地瞥了杜五一眼,接着說,“不過,要敲就敲夠一百零八聲。”
蘇蕭不由啞然失笑,敲夠一百零八聲,可不得一宿了麽。在席的衆人們都是無風也要起個三分浪的年少性子,當下轟然叫好。
這人可真是個少見的刁鑽性子。
蘇蕭是頭一次見到此人,那人是個斯文書生的模樣,頭上簪一只翠生生的玉簪子,身量很是嬌小,年紀又小,長相又清秀,一張臉只得巴掌大,仿佛只剩下一雙骨碌碌直轉的眼睛和尖尖的小下颌兒了,一雙柳眉微微蹙起,卻是不語也含着三分情的眉目。
蘇蕭心下頓時明白了,原來卻不知是那家的閨秀扮作了男子,來湊些個熱鬧,不知何故卻與杜士祯死磕上了。想來上次捉弄杜士祯的人,正是面前的這個姑娘呢。
旁邊有一個聲音溫言道:“小郁,不得胡鬧。”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