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佳公子(二)
蘇蕭這才看到,座上還有一位男子,端坐在姑娘身側,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在一圈少年士子中,相貌雖說倒不是特別出衆,卻端的是一副難以言說的沉穩清雅之姿。
蘇蕭也是自小見慣了世家公子,可今兒這人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意味,真是一派豐姿奇秀,因此上在心底也不由心裏暗暗感嘆,聽世人常常形容的濁世佳公子,也不過是如此了。
雖說那男子此時微微皺着眉,可與那姑娘兩人并排坐在一起,倒有說不出的和美之态。那姑娘被訓了倒也不惱,仰起腦袋十分挑釁地看了杜五一眼,這邊轉過頭,對着身邊那男子卻是俏皮一笑,乖乖地不再做聲。好似嬌花綻放,一時間便是冰雪消融,春回人間。
杜五被那姑娘如此這般地一激,當即血就沖上了頭,瞪着眼睛道:“賭就賭!”
當下說定,旁邊的軟榻上就擺上了棋枰,兩人分兩邊坐定,手起子落,好一派刀光劍影。
蘇蕭扶額,心中暗暗嘆氣,若是此事再傳到尚書大人耳朵裏,怕是杜士祯又要到自己家裏來避一避禍了。
丁惟坐在蘇蕭旁,笑道:“我看,杜兄如今呢,可真當得起沖冠一怒為紅顏了。”見蘇蕭面露不解之色,丁惟笑着指了指那姑娘,道:“這位姑娘姓池名郁,乃是池大人的千金,在京城中,也算是排得上名號的才女了。”
原來,這姑娘的身份,在座的衆人都知道了。
丁惟再指了指方才坐在池姑娘身邊那位朗朗風儀的男子,“那邊的那位,蘇兄臺怕還沒見過吧,那位是翰林侍講學士邱遠欽邱大人。說起來他還是池姑娘的表兄呢,如今啊,杜兄對池姑娘看上眼,可是怕要傷心了。這京中誰人不知池姑娘一心仰慕的,正是她的表兄邱大人呢。”
蘇蕭一時間覺得天昏地暗,世間萬物仿佛陡然間從眼前退開了來,天地間只剩下丁惟的一張嘴張張合合,耳畔邊管弦絲竹戛然而止,只剩下邱遠欽三字如同符咒一般在腦仁兒中間嗡嗡作響。
她仿佛不知身在何處,一腔子的血仿佛争先恐後地往頭上湧,接着再一股腦兒地齊刷刷地沖向腳下,她只覺渾身冰冷,雙手幾乎要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可心口似乎又憋悶到極致,像是三伏天裏,緊閉了門戶一般,一絲絲風氣兒也沒有辦法透進來,那樣的壓抑憋悶,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蘇蕭只看着對面的人,恨不得要将此人瞧出一個血窟窿來。四年,從那一夜算起來,已是整整四年,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瞧清楚了他的模樣——如今見到了才知道,自己的夫婿居然是如此這般的玉堂人物。也難怪了,如此風流人物,她一介罪臣之女可真是高攀了。
想來,當初他必然是強忍着厭惡才和她這個寡廉鮮恥找上門來的女人拜了花堂罷?他必然覺得,收留了她已是天大的情分,即便将她随手扔在邱家後院之內也是理所應當的事,遑論還要管她的死活和那微不足道的尊嚴?
他怎會料到,這寡廉鮮恥的女人卻并無感恩戴德之心,更不會安分守己,未及一年,就做出自留休書的事兒來,他又怎會料到,這女人不僅自請下堂,還上了京城,耍盡了手段改名換姓,混入太學生之中,膽大包天欺君罔上,混得了官位,非要為她的父兄翻過案來。
他更是萬萬不會料到,他這個下堂之妻,現下正坐在他的面前,親眼見他與他那池小姐眉目傳情。
丁惟看着蘇蕭方才還笑盈盈的臉,頓時轉成了一片青白,兩只眼睛也不看自己,只管一轉不轉地盯着對面,哪怕手上那雙鑲了紅珊瑚的鴛鴦筷子“咔嘣——”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也并不俯身去揀。那鴛鴦筷子一頭鑲着小粒的紅珊瑚,一頭卻是實實的銀鑄,掉在地上聲音極是清脆,引得對面的那人不禁擡頭望向蘇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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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丁惟見她出神出得厲害,又她面朝着正好是池小姐,當下頗覺得有些失禮,搭了她的手,好意提醒道:“蘇兄臺——”這一搭才發現,蘇蕭的手冰冷得如同冰窖裏結了三年的冰渣子一般。丁惟被實實地唬了一跳,正想說什麽,卻瞧見蘇蕭注視着對面之人,目光煞是冰冷,丁惟這才順着她的眼神仔細看去,卻是吃了一驚,原來蘇蕭并不曾看一眼那嬌豔動人的池家小姐,反倒是目不轉睛地瞧着邱遠欽。
對着這樣幾乎要将人盯出一個血窟窿的目光,蘇蕭對面的人倒似乎并不以為意,只輕輕一笑,朝着蘇蕭舉杯示意,以杯就口,微微一呡,舉手投足間,好一副垂柳淡雲圖。
丁惟見蘇蕭并不回禮,更無動作,忙低聲喚道:“蘇兄臺——”只見蘇蕭卻突然轉了目光,從丁惟手中抽出手,直接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丁惟正想跟出去,卻聽得那頭有人猛然一喝,“啊!?”原來,那邊枰上來回中已殺招已現,杜五正瞠目結舌地看着枰上的黑白子,一思索方回味過來,自己是上了對方的套子了——先是圍魏救趙,接着是暗度陳倉,真是一出釜底抽薪的好計謀!
這一場龍鳳鬥,看得旁人忍不住贊嘆喝彩來,果然不出所料,杜五爺但凡遇到了池小姐,運道便甚是不好,可不是又輸了麽。
杜五向來是甚豪氣的一條好漢,也不顧衆人的起哄聲,給自己斟滿三杯酒,一飲而盡,豪爽道:“你們擎等着聽夫子廟的鐘聲兒吧!” 當下扔下黑白子,既不牽馬,也不要家丁奴仆跟随,只揣上一把短劍,獨身奔了玉子山而去。
蘇蕭這頭出了房門,順着曲徑,胡亂轉了幾個拐,只見眼前乃是一方僻靜的院閣,這庭閣是在院子的西南腳上,無人仆從往來,甚是清淨。
閣當中陳着一張棗根香幾,幾上擺着官窯小膽瓶,從中插着一簇兒新摘的水仙,含露羞放,很是清雅幽遠。案邊一頭放着一只矮墩兒,蘇蕭慢慢屈身坐在矮墩兒上,極力穩住心神——方才,她幾乎不能自持,忍不住直上前去抓住他的衣襟,痛聲質問。
那一年,父親含冤,兄長屈死,蘇家一門家破人亡。她身負家仇,舉目無親來投奔夫家,不過是想她的夫君念一念夫妻之情,盡一盡同窗之誼,她并不奢望他能一心維護于她,只求他聽她一言,剛正廉直,做個仗義執言的君子。
錦官城中盛名之下的蘇筝,再是如何的錦心繡口,如何的蘭心蕙質,到了此時,不過是百無一用的區區一介弱質女子。
唯一可仰仗的,也不過是一紙婚書所定下的夫君而已。
她看盡了世間的冷眼,苦苦熬到他挑開蓋頭的那一刻,哪曉得,高高在上的邱二公子幾乎是連看她一眼都不屑,就那樣棄之而去。可嘆她的婚事所托非人,兄長眼中如珠似寶的小妹,在邱二公子那裏,不過是視若敝屣而已。可恨當初自己也瞎了眼,聽信了閨中流傳的那些品評,只隔着屏風偷偷瞧了一眼,連個他的囫囵樣子也沒瞧清楚,卻芳心暗許,還癡心盼着和那良人舉案齊眉,神仙眷侶,共度白首。
更可笑的是,就算他棄她不顧,她仍天真的以為他是她這輩子唯一的依靠,雖是灰心,仍千方百計打探了消息,只想着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
在他上京赴考半月之後,她——終于得知他早已去了京城。
不啻于晴天霹靂。
枉論什麽舉案齊眉,枉論什麽噓寒問暖,二少奶奶不過是邱家奴仆口中的一場笑話罷了。可即便她是如何不堪,到底是他名正言順的結發之妻!
這四年來,他如何能安然自若,不聞不問?
這四年來,他如何能心安理得,聽之任之?
她不知不覺握緊了手心,心口上一陣接着一陣的絞疼。她慢慢彎下身去,雙手捂住胸口。她原以為她早已看得雲淡風輕,原來還是會痛不可抑。虛擲青春了又如何?孤苦無依又如何?家仇之恨又如何?她的徹骨苦痛與他又有何幹?
邱大人才高絕世,官運亨達,自然可以在這千裏之外的京城中,受天家之恩,享齊人之福,夏日游湖冬溫酒,坐談禪道,品賞詩文,琵琶相思,畫屏閑展,好個逍遙樂哉。
夫婿冷淡,姑婆見棄,等待她這般弱質孤女的,不過是在一方圍籠裏孤苦一生!自己在那活人墳一般的邱家後院裏的半年時日,那些盼着他回顧一眼的癡念,現下想來,不過是白白的癡心妄想罷了!
她直想仰天大笑,那人的目光居然還可以那樣的溫和和煦,那樣從容坦然地面對她。在沒有經歷那些痛苦與磨難之前,她曾經也是那樣溫柔如水,她早已不再是蘇筝,雖然她還能微笑,可她已會在聯詩句的時候刻意壓低自己,會和馬先生精心算計周旋,會在三喜面前故意裝作萎靡不振。
那些小女兒的羞澀期盼,早就随着蘇筝這個名字,一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