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陵春

夜影深沉,殘月如鈎,蘇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每每一阖眼,那一張慘白黯淡的臉就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張德的嘴巴在蘇蕭的眼面前不斷開開合合,他的話在她的腦海中回音似地不斷盤旋反複,永無休止:“這個人已是毫無半點氣息了,怕是已經命歸黃泉了。”

是啊,那名喚作小雙子的女子已然命歸黃泉,孤魂千裏。

還記得那日裏蘇蕭看到她在一衆太監之中,眉目清秀,姿容出挑,轉身而去的時候,她步伐輕快,雖然是極力壓制,卻還是不小心透出了二八少女的輕盈嬌俏,于是她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特別之處。在自己對瑞親王鄭溶說過那一席話之後,在那小雙子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不知道,也不敢再想下去,宮門前陰嗖嗖的一幕又陡然再次在她眼前出現——小雙子的屍體直直地從鄭清手中“咚——”的一聲掉了下去,硬生生砸在宮門前漢白玉的磚石之上。

她打了一個寒戰,若不是她的直言相告,那小雙子的生命或許就不會被張德他們捏在手心裏,任人揉搓扁圓,在二八年紀便零落慘淡。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她尚且還沒開始選擇,無意間便已成了他人的刀刃。她不敢閉眼,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那姑娘仰面躺在那冰涼刺骨的磚石上,旁邊的張德尖着嗓子說:“小雙子是被利器一擊而斃的,早是命歸黃泉。”

那小雙子就那樣孤零零地躺在漢白玉冰涼透骨的磚石上,臉側在一邊,靜靜地貼着冷硬的寒冰,再沒沾染人世間的半點氣息。血跡從她的腦後一直蜿蜒而下,流至她的頸項間,流至她的胸口,一直流到了她仰卧的地上,一點點地洇在宮中潔白無暇的漢白玉磚石上,盡如那雪中怒放的紅櫻,斑斑點點,殷紅妖嬈。只是再沒有半分溫度。

不用待到來日,只消用水輕輕一沖刷,那夜晚盛放在漢白玉上的妖嬈紅櫻,就會再無半點痕跡。從此天地之間,只留男兒偉業,帝王奇功,千年稱揚,萬代傳誦。

那小雙子舍了性命,冒名進宮。

就如同蘇蕭她自己一樣,舍了性命,冒名進京。

必是有些不可告人的舊事。

沒人肯放小雙一條生路,張德不會肯,鄭溶也不會肯,連着她自己,只消片刻的猶豫,也便選擇去生生地斷送那如花般的性命,來換取自己在鄭溶面前的心安,來掩飾自己在那泰山壓頂般的權力面前的畏懼與恐懼。想必日後也必定無人肯放她一條生路。今夜的她,不知小雙為何要舍了性命入宮去,待到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只怕又會嘲諷地問自己,蘇蕭你為何要舍去自己的性命來這京城?

窗外,那一片殘月木然然地斜墜在天邊,慢慢地淡薄下去,終究在天際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披衣而起,枯坐至天明。

皇城內的棋盤天街乃是京師最為繁華的地界。且不說街道兩旁的酒肆歌館,鱗次栉比,光是沿途的小攤貨架,直要叫人目不暇接,雖然此時日頭剛剛初升,可下朝歸去的官員,擠在貨攤前選揀珠花首飾的小娘子,給主人家采買吃穿用度的仆役丫鬟,熙熙攘攘,仿佛帝京一日的清晨便最早從這裏開始的一般。

朝會罷了,杜士祯與邱遠欽一道兒打馬從棋盤天街而過,兩人正在低低議論着今兒朝會上發生的一件大事兒。

兩人正拉着缰繩緩緩走着,沒承想忽然有股水流卻突然從天而降,直接兜頭便潑到了杜士祯□□的那匹渾身皮毛黝黑光亮的馬兒的鬃毛上。

這匹馬兒名喚雷霆,從西域而來,性子本來便是極烈,再加上并未十分馴服,被人突然澆了水,當即便發起狂來,甩了甩尾巴,直起脖子撩開馬蹄子,蹦得三丈高,眼看着便要掙脫缰繩,将馬背上的杜五爺一個倒栽蔥掀翻到地上去。幸虧杜五爺騎術不賴,眼明手快伸手拉缰,饒是這樣還是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将雷霆安撫好,這才揚聲怒罵道:“樓上哪個不長眼的驚了爺的馬!”

耳邊卻聽上頭的人不慌不忙地笑道:“杜五爺,我好意請你上來喝酒,你怎麽倒罵起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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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祯仰頭往上一看,只見一家酒肆高高地挑起一面酒旗簾子,酒旗四角被朔風微微吹得卷曲,上頭鬥大的三個字——金陵春,旁邊窗戶的竹簾子下探了一張臉來,只見那臉頰上煙霞輕飛,雙目似蘊了一彎秋水,波光潋滟,唇邊笑意盈盈,顯然已經有些微醺。

“蘇蘇?”杜士祯見是蘇蕭,忙跳下馬來,将馬鞭缰繩随手扔給了迎出門的店小二,幾步便跨上樓去,卻見蘇蕭閑閑斜靠在窗邊,桌子上東倒西歪地躺着兩三個酒壺,衣襟前暈開一點點梨花白似的酒漬,一襲素白衣袖若流雲般從桌上輕瀉而下,倒是平日少有的風流意态。她的食指上還勾着一個空酒壺,看樣子方才她就是将這壺酒往下兜頭淋下。想來此人已經在這裏獨飲了很久了。

見狀,杜士祯一樂,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空酒壺,晃了晃:“蘇蘇,今兒可真有雅興啊,這個時辰就喝上了。你一個人喝,不嫌憋悶啊?”

蘇蕭食指上套着那瓷白的酒壺把兒轉了兩圈:“悶哪,這不才請你杜五爺上來一同醉生夢死啊!”

杜士祯坐下來,頭往後一揚,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你今兒可真是奇了。”他壓低了聲音道,“蘇蘇,我勸你這幾日還是收斂些罷,今兒皇上大怒,發作說九門提督沈大人酒後失德,連貶了四級,發配到三江去做個參将了。這且還是念着舊情呢,現下人人自危,你倒是還敢在這個時候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蘇蕭不接他的話頭,只提起酒杯,斟了一杯酒,推到杜士祯面前:“要喝不喝,不喝就走。反正這上好的金陵春,你不喝自有人喝。”

杜士祯最是個人來瘋,蘇蕭這話倒是正對了他的脾胃,哪裏肯說自己不敢喝?當即一拍大腿:“怕什麽?五爺我歷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再一回頭,“邱兄,來來來,與爾同消萬古愁!”

蘇蕭擡起惺忪醉眼,這才看到門口站着的,不是她的親親夫婿邱遠欽,還有何人?不由晃了晃手中的杯盞,笑道:“是啊,邱大人何不進來痛飲一場?咦,邱大人一直站在門外,莫非是看不上這一盞金陵春,還是說看不上這屋子裏的人哪?”

邱遠欽原本是怕杜五性子沖動,和樓上潑酒之人争執不下,鬧出事來,方才會跟上樓來,這一上來卻發現飲酒的卻是那日在望京樓中對自己冷嘲熱諷之人,正想退了出去卻又冷不防聽到她再一次出言譏諷,當下倒是弄了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裏頭的杜士祯又拼命朝他招手,邱念欽只得依言進來,告謝落座。

蘇蕭為邱念欽斟了一杯酒,舉杯道:“久仰大人才學之名,今日得以相見,蘇某人可謂是三生有幸了。”

邱念欽也道:“常聽杜兄說起蘇兄臺,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才。”

蘇蕭輕笑道:“大人見過的少年英才不計其數,蘇蕭德行淺薄,大人這樣說,即便不是随口說說,也是有些口不對心罷?”說罷也不理會邱遠欽的臉色,直接轉過頭去問杜士祯:“沈大人被貶了官?是個什麽緣由?”

杜士祯搖了搖頭:“今兒的事說來也怪,朝會上突然将沈大人貶了官,之前倒是一點風聲也沒有聽說過。皇上斥責他酒後失言,德行不堪,現下到處都流言紛紛,說沈大人拐帶宮中內侍,因為那內侍不願意還弄出了人命官司,”他聲音又壓低了些,“也不知是真是假,也許所謂的酒後失德,不過是貶官的借口罷了。”

他見蘇蕭沉默不語,只顧着自斟自飲,當下也倍覺無聊,加上今兒朝會上的事兒确是出乎意料,讓人頗覺心驚,幾人各有心事再無多話,只默默地坐着。他見蘇蕭喝得興起,一把搶過酒壺,也不用杯子,對着酒壺嘴兒便一飲而盡,将酒壺一扔,百無聊賴地往下一望,哪料到下頭有一人也正好擡頭,和他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這一對望,望得杜五心中大呼不好,原來那下頭的人不是別個,正是他的老爹杜尚書大人并瑞親王殿下,他老爹一眼就瞅到了杜五百無聊賴的臉在金陵春那面酒旗下頭晃蕩,當下便将一雙眉毛絞在了一起。

杜五暗暗叫苦,只覺得老爹的雞毛撣子已經招呼到自己的屁股上了,直道自己今日運道不佳,居然在這裏也能被他老爹逮了個正着。杜五轉過頭來,那頭的蘇蕭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卻還死拽拽着酒壺不放手,他一時也顧不上那麽許多,忙拱手對邱遠欽道:“還請邱兄代為照看蘇蕭,務必将蘇蕭送回家去,小弟還有要事,先行告退。”說罷起身,回頭看了一眼蘇蕭,方匆匆去了。

蘇蕭也不理會他,只管支了腦袋再給自己滿上一盞,仿佛自言自語道:“世事無常,不過一句話,就斷送了一個人的一生。”她仰起頭來,對面的那人一直默默無語,她自嘲一笑,“也許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個眼神,也或許什麽也不用做,就已經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邱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邱遠欽道:“上位者的生殺大權,亘古如此。世人常說謀事在天,成事在人,殊不知成事在人的人乃是手握大權的人,尋常布衣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罷了。”

蘇蕭大笑道:“說得好!邱大人,我敬你!”說罷,又是一飲而盡。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說得好。

赫赫皇權之下,蘇家便是魚肉;邱遠欽的置之不理,她蘇蕭便是魚肉;她的一句推波助瀾,那小雙子就是魚肉。

可有人給蘇家說理的餘地?可有人給她蘇蕭說理的餘地?可有人給小雙子說理的餘地?

這世間哪裏有什麽公道可講?

酒意襲頭,她不由地往後一仰,邱遠欽見她喝得實在不像話,伸手扶了一把:“蘇兄臺已是醉了,不要再喝了,以免傷身。”

蘇蕭斜觑他一眼,笑道:“邱大人如此自律,難道是怕尊夫人河東獅吼?”

邱遠欽萬想不到她扯到這一層上頭去,微紅了臉皮,只尴尬道:“在下尚未娶妻成家。”

蘇蕭本想等着看他出醜,沒想到此人居然根本不承認自己早已婚配,她險些将一口銀牙咬碎:“我倒曾聽說邱大人蜀中的夫人是一位遠近聞名的才女,還好生羨慕邱大人,原來是以訛傳訛?”

邱遠欽臉上的驚詫一閃而過,随即平靜了下來,淡然道:“這世上的傳聞本就不可信。”

話說樓下頭,鄭溶下朝回府,正和杜遠說話間,卻瞥見杜遠神色一變,他順着杜遠的目光擡頭上望,只見杜士祯并兩個青年公子坐在窗邊飲酒,再一細看那兩人卻正是蘇蕭和邱念欽。

只見蘇蕭白衣勝雪,西窗半倚,已是微醺模樣,她在那邱遠欽面前似乎并不避諱什麽,一襲素白衣袖下露出半截子如玉皓腕,她用那皓腕斜支了頭,身形輕軟,看向他時那眼波流轉的盡頭,竟然是一番說不出的舊夢依稀痕跡。那邱遠欽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似乎正溫言勸解些什麽。見此情景,鄭溶沒由來的一陣心煩意亂,轉頭卻見杜五從酒肆裏頭三步并作兩步地蹦了出來,當即沉下臉去冷哼一聲,正眼也未曾看他一眼,松了缰繩,一夾馬肚子,直接打馬而去。

日頭西斜,蘇蕭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更不知在桌子上趴了多久,擡頭卻看見對面的人正襟危坐,既不再勸解她少喝幾杯,又不肯起身而去只是端正坐着。

蘇蕭嘲諷一笑:“邱大人真是好涵養,是非得看着在下大醉酩酊,出盡醜态才肯走麽?”

邱遠欽正色道:“我既受人之托,必然忠人之事。既然蘇兄執意一醉方休,我也不便多語,只管陪着蘇兄便是。總之要将蘇兄平安送回家中。”

蘇蕭揚頭一笑:“随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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