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轎中人

漫漫長夜,到天明的時候,一整夜的雷雨終于收了淩厲的雨勢,連着多日來的飛雪也一并收了勢頭,天色初霁,不由地讓人覺得神清氣爽,幾乎已經能嗅到春日的氣味了。

今日是萬壽節的正日子,蘇蕭并幾個禮部的同僚一道兒随杜遠進宮,手中的瑣碎事宜極是累人,幾人從天亮一直忙到天黑,并沒有半刻停歇,終于得空坐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已是華燈高掌的時分了。

适時,外頭的小太監送進來幾個食盒,笑嘻嘻道:“大人們,今兒可是受累了,且歇下來吃點東西吧!這可是禦膳房特地的為進宮辦差事的大人們備下的,可不是趕上咱們萬歲爺的好日子麽,諸位大人們有口福了!”

禮部的張寧平不由搓了搓手,揭開了那食盒蓋子,裏頭果然擺着幾樣極精細的吃食,還冒着騰騰的熱氣,忙回頭招呼蘇蕭他們:“來來來,可是把我餓壞了,幾位大人們快來快來,”他一面忙乎着擺碗筷,一面又打量了那小太監一眼,笑道,“這位小公公喜氣洋洋的,怕是今日在前頭得了不少賞錢吧!”

那小太監臉上果然是一派兒掩飾不住的喜氣:“誰說不是呢,萬歲爺的好日子,讓咱們這些做奴才的也跟着沾了好些光呢!各位大人,前頭的晚宴已經結束,前頭的各位親貴大人們也已經跟着出宮了,宮門眼瞅着也快下匙了,還請幾位大人快些用吧,這些東西冷了可就比熱乎的時候差遠了,用完了招呼一聲,奴才就在外頭,待會兒還是由奴才送幾位大人出宮。”說着便退了出去,候在外頭。

不過一時半刻之間,幾人便用好了,收拾了各自的東西,便跟着那候在一旁的小太監往宮外走,小太監帶着幾人往宮門方向匆匆而行,由于是躲懶抄近路,選的路格外的僻靜,天色盡黑,又無半點月光,甬道又長又狹窄,四圍的宮牆仿佛比白日裏愈加地肅穆威嚴了許多。饒是蘇蕭目力極好,也覺得四周皆是些黑魅魅的影子,看不到腳邊五步之外的廣袤的黑暗的世界。

宮闱內院,那小太監只管掌了燈在前頭帶路,後頭的幾人也俱是默默無聲的前行,一行幾人皆不做聲,氣氛愈加詭異起來。走了好一陣子,方才遠遠地看道一方宮門,那宮門由于是萬壽節的緣故,高高地挑着一排兒精致的宮燈,遠遠地也能看到宮燈下頭碩大的金黃色流蘇随風飄蕩,幾人方才不知何故高懸的心方才慢慢地放了下來。

待走近了些,卻見宮門處圍了一撥兒人,似乎是看守宮門的侍衛與禦宴出來的某位官員争執拉扯了起來,蘇蕭等人走近一看,那與侍衛争執吵嚷的,不是別人,正是九門提督沈世春沈大人,旁邊極力勸解的乃是翰林院的幾個修撰,看來晚宴果然已結束散場。

沈世春乃是行伍出身,歷來是個火爆脾氣,若不是有旁人攔着,他早就撸起袖子沖上去動手打人了:“你說老子什麽?老子的轎子裏私藏內侍?”

內務府的大總管張德慢悠悠地道:“沈大人您急什麽急?轎子裏到底有沒有人,只消讓咱家看看,自然一目了然了。”

沈世春聞聽此言,不由大怒,雙目外突,此刻往前一步一個巴掌就直接甩到了張德的臉上,打得那張德腳下踉跄,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一旁的兩三個侍衛見狀,立時一窩蜂地上前來将沈世春團團圍住。

沈世春掙脫不掉,雖是口齒不清,嘴裏猶自高聲罵個不停:“你們這幾個小兔崽子,甭以為套了身官服,在皇上面前得了個臉,就敢來教訓老子了!老子跟着皇上,跟着先帝領兵出關的時候,你們這幾個兔兒爺還在娘胎裏呢!別說老子轎子裏沒有閹貨,就算是老子轎子裏有個把個宮女兒,你們又能把老子怎麽樣?”

張德摸了一把臉,只覺火辣辣的疼,不由冷笑道:“沈大人勞苦功高,奴才們不敢将您怎麽樣,只是請您将窩藏的內侍交出來!”

沈世春雙眼瞪得像銅鈴一般大,大聲吼道:“交個你奶奶的屁!你們今兒給老子聽好了,哪個有膽子搜老子的轎子?老子現在就把你們這些個閹奴的腦袋擰下來!”

“本王敢!”從後頭大步流星地走出一個人,衆人尋聲看去,不是六皇子鄭清還有誰?六皇子鄭清年僅十六歲,乃是貴妃之子,尚未及弱冠之年,還未開府立妃,卻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只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斜觑了沈世春一眼,昂聲道:“宮門喧嘩,成何體統?沈大人方才的話本王都聽見了,本王就偏要看看,你沈大人的轎子裏到底有個什麽玄機?本王倒不信你沈大人敢擰斷本王的脖子!”

衆侍衛見他來了,皆扭着那沈世春退開了些,鄭清走上前去,伸手一把掀開轎門,這一掀不打緊,卻見裏頭果然有個太監裝扮的人半倚靠在轎內,雙眼緊閉,怕是已經暈了過去。鄭清倒真沒想到沈世春的轎子裏有人,不由大吃一驚,見狀轉身摔了轎門簾子,怒斥道:“沈世春,你眼裏頭到底有沒有王法?居然敢明目張膽拐帶內侍出宮,大庭廣衆之下口出穢語,強言挑釁,蔑視天子威嚴!來人啊!将這個小太監給我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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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便有兩個侍衛領命上前,将轎內的人拖了出來,借着火光,蘇蕭一眼便看清了那小太監的長相,不由心中大驚,方才在甬道上的惴惴不安仿佛在此時都找到了緣由,此人可不是那日裏她在廣安門內看到的那個扮作太監的女孩子麽?

那人臉上半點血色也無,四肢無力,侍衛一放松,全身便癱軟在地上,張德上前用手試了一試那小太監的鼻息,悚然一驚,顫着聲氣道:“四殿下!小雙子已是毫無半點氣息了!怕是已經命歸黃泉了!”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

“什麽?”鄭清大驚,快步上前,拎起那小太監的衣領,只覺得手中一片膩滑,一低頭卻發現那人腦後的血跡一直蜿蜒至脖頸,饒是鄭清再是膽大,平素間也少見這樣血腥深重的場面,更別說這樣猝然一見,當下不由地将雙手一松,往後一退,那人果然已是再無半點活人氣象,待他一放手,那人便直直地從他手中“咚——”的一聲掉了下去,硬生生砸在宮門前漢白玉的磚石之上。

那聲音讓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咯噔一緊。

張德忙掌了燈,大着膽子走上前去細細翻檢一番方帶着哭腔回禀道:“四殿下,此人乃是奴才的徒弟小雙子,今兒晚上本該在前頭侍奉晚宴的,小雙子開席尚未到一半,便不見了蹤影,奴才還以為他躲懶去了,沒想到……四殿下,小雙子是被利器一擊而斃的,想來是沈大人要将他強行帶出宮去,小雙子才會落得如此的下場。”

說着,他又探身進轎,摸索了一陣子果然在轎底摸出了一把佩劍,這把佩劍人人都識得,這把佩劍正是多年前先皇的賞賜,燈火之下那劍柄上的血跡赫然可見。

見到禦賜之物,鄭清早已怒不可遏:“好哇!今日是父皇生辰的好日子,普天同慶,卻有此等血光之事!德公公,你派人将這小雙子好生葬了,無需驚動父皇。今日之事,人證物證俱全,沈大人,你方才講你轎中就算是藏了宮女也沒人敢拿你怎麽樣,大內之中尚且如此,在外頭還不知如何的嚣張跋扈!今兒就請大人自回府去,我明日自會向父皇禀明今夜所見之事!”

說罷,憤然拂袖而去。

沈世春眼見着從自己的轎子裏冒出個內侍來,更兼有自己的佩劍染血,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應答,加上酒意上頭,舌頭愈發地不聽使喚,心中雖知此事甚是蹊跷,可鄭清已拂袖而去,旁邊的侍衛又呼啦地圍上前來,哪裏還聽他分辨?只将他不由分說地攙進轎子,送出宮去。

明日,明日必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在場的人個個膽戰心驚,見鄭清離去,衆人忙紛紛散去,離了這是非之地。張德領着幾個太監站在原地,目送鄭清遠去,這才用腳尖撥了撥早已涼透的小雙子的屍體,嘆了一口氣,道:“小雙姑娘,你別怪咱家,咱家也算是對得起你了,好歹給你留了個全屍。”

半個時辰後,張德輕輕推開了鄭溶書房的門,附耳上前道:“殿下,事情已經辦好了。請殿下放心。”

鄭溶微微颔首:“沈世春府上安排人手沒?務必得看緊些,今夜斷斷不能放一個沈府的人出門。”

張德忙答道:“殿下放心,已經安排了侍衛嚴嚴地圍了沈府,沈府上下連只耗子也跑不出去。”

一旁的顧側将雙手放在地龍上頭,那地龍甚是溫暖,不一會兒便烤得他雙手溫熱,顧側在朝中乃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一衆官員見了他亦是肅衣危立,此時他同鄭溶一道兒正在書房中議事,聞聽此言不由問道:“看到轎子裏有個人,那沈世春就沒辯駁什麽?”

那張德很是得意,極谄媚地嘻嘻一笑:“奴才按殿下的吩咐,派人引了四皇子去宮外觀花燈,有四皇子發話,那沈世春又喝得口齒不清了,哪裏還能說什麽?”

鄭溶擡了眼皮看那那張德一眼,慢慢端起手中的茶杯:“沈世春平日裏酒德便出奇的差,酒後胡言亂語,動手打人已不是一回兩回了,我看他那腦子裏一灌了黃湯,就是一團漿糊,哪裏曉得自己是不是打了人,是不是威逼了人幹那些龌龊事?——我們也不算冤枉了沈世春,他一向喜好娈童,看着眉清目秀模樣俊俏的男孩子,就算是人家家破人亡,也要想方設法的弄到手。就連宮中的內侍,他下手威逼拐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種人便是該好好整治下。”

顧側贊道:“還是殿下的好計謀。那一位不是想要借小雙子的事兒在晚宴上鬧上一鬧麽,咱們不過是反其道而行之罷了。四皇子本與咱們一向無幹,由他來揭穿此事,是再合适不過的了,四皇子少年心性,生性豪爽,既然看到了宮門前的那一幕,就斷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又是個至孝至情之人,在萬壽節的當兒必然不會惹得皇上大怒,定會讓人連夜葬了小雙子,這樣一來也不至于留下什麽把柄。那沈世春與二王勾連甚深,從往過密,放任那沈世春在九門提督的位置上坐着,終究是心腹大患。”

鄭溶微微點了點頭,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皺眉道:“說起來,這事兒也怪楊忻自己失了檢點,做出這樣風流浪子的樣子,浪蕩無狀,讓人實實抓住了錯處,若是這事兒真捅到了皇上那裏去,我倒是想看着他吃些苦頭。”

顧側笑道:“殿下這樣說,不過是怒其不争罷了。昨日我已經替殿下好好教訓了他。他原先在南地是捧過一個昆山腔班子裏的女孩子,被他父親知曉後,差點沒打折他的腿,于是也就和那女孩子斷了往來,那個女孩子正是叫做小雙。他倒也不是全然無情無義,聽昨日他說起來,倒是還有幾分感傷。”

鄭溶冷哼一聲:“感傷?自己一時的逢場作戲,害得人家姑娘千裏尋夫,被人利用诓騙,到頭來枉送了性命。幾分傷感便了結得了的?那個什麽小雙就是被他害死的。你去告訴他,他那些花花心思,遲早給我收拾得幹幹淨淨,把那些心思都用到正形上頭來!下次再有這些事情,看我饒不饒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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