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車嶙嶙
那日,醉倒在酒肆的蘇蕭是怎麽回的家,早已是無可考據。
只是現下,她坐在南下的馬車裏,絕不是醉酒後的錯覺。馬車窗外雖春草萌發,可走了一天都不見路上有半個人影,車輪粼粼地壓在早已泥濘過後幹涸龜裂的路上艱難前行,一眼望去俱是洪水退後的凄涼慘淡。
前幾日裏,蘇蕭正在公房裏抄錄呈箋,杜尚書大人推門而入,笑吟吟道:“小蘇,你收拾收拾東西,明日随瑞親王殿下去江陽赈災罷。”尚書大人前腳一走,後腳幾個同僚便紛紛圍攏了上來,同聲恭喜她平步青雲,得了瑞王殿下的賞識,親自指名要讓她随行。蘇蕭心中也暗暗驚詫,不知這三殿下為何如此行事,當下也無二話,回家收拾了随身之物,便于次日清晨在玄寧門外等候。
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随三殿下一同而來的衆人之中,卻還有一人。
當蘇蕭看着邱遠欽那張斯文至極的面孔時,幾乎要驚得跳了起來,恨不得立刻撥轉馬頭遠遠地策馬而去,從此離開此人十裏之外。
瑞親王鄭溶端坐在馬上,目光雖說是落在邱遠欽身上,眼角的餘光卻輕輕掃過蘇蕭,将她臉上的驚詫盡收眼底,淡淡道:“既然人都到齊了,出發罷。”
鄭溶一行人為了盡早到達江陽,輕車簡從,別說随行衆人一概騎馬,就連尊貴如三殿下鄭溶,也是以身作則,棄轎禦馬,途中粗茶淡飯與衆人同吃不說,夜間也是在車輿上匆匆合衣而眠,第二日才堪堪天明,便是又號令衆人整裝出發。
衆人中文官居多,幾日下來俱是疲憊不堪,唯有鄭溶絲毫不露疲态,正衣肅然,路上難遇投宿之處,衆人又頓頓均是幹糧充饑果腹,一行人都暗暗叫苦不疊,鄭溶卻仿佛是習以為常,安之若素。
這衆人之中最苦的人,自然當屬蘇蕭。她一介閨閣女子,雖也習過騎禦之術,可同騎射了得的男子比起來,充其量只算作是一個花架子罷了,更遑論和鄭溶這樣常年在軍中歷練之人相比。哪裏架得住這樣日夜趕路,風餐露宿?
兩日下來,她便覺得體力難以自支,腿上早已是紅腫一片,她避開人偷偷一看,大腿內側有的地方已是沁出血來,只消碰一碰便鑽心地疼,晚間睡下之時,腰背之處更是仿佛要被折斷一般酸疼難忍。雖是如此,她卻不敢聲張只得自己咬牙忍住,而随行的又俱為男子,別說是安穩一宿,就連是稍作清潔之事也成了妄想。
不知不覺,衆人出發已有五日。洪水過處,路途甚是難走,雖晝夜兼程卻尚未走完十之四成,一路行來,尚未到一半的路程,路上已是滿目瘡痍,十裏不聞鳥啼,百裏不見人影。鄭溶心中甚是焦慮不安,此處已是如此,不知江陽之地已是如何的人間煉獄?一思及此他越發地少眠減休,催動馬匹,一心趕路不提。
這日正在趕路間,卻聽到伺候多年的随身侍衛辛七來報:“殿下,後頭有官員暈過去了。”
鄭溶心中正為着水患之事焦慮,這兩日幾乎不曾有過只言片語,直恨不得插翅而行,聽聞此言拉了缰繩,不由地皺眉責怪道:“何人暈倒?為何如此不濟?可見平日好逸惡勞,将養得太過舒适!”周圍的官員聽聞此言,不由為那人暗暗捏了把汗,這人運道可真不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暈倒,恐怕醒了之後逃不過殿下的責罰。
辛七低頭回禀道:“乃是禮部主事蘇蕭。”
蘇蕭?那日冷風中的寥寥身形不由自主陡然浮現在瑞親王殿下的眼面前,他只顧着千裏之外的水患,倒實實地将她忘記了,她一個女兒家,哪裏能受得住這樣的日夜颠簸?尊貴的瑞親王殿下方才正要沖口而出的斥責不知何故便這樣無了聲息的偃旗息鼓,半晌方才悶悶道:“罷了,将人擡到本王的車輿上罷。”
辛七不禁擡頭看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命令:“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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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溶拉了缰繩,側眼微觑了辛七一眼,那辛七不敢再作停留,忙低頭道:“屬下領命。”
自從昨日夜間就地紮營,蘇蕭早間晨起的時候便覺得一陣陣頭昏目眩,她心知自己已不大好,可心中卻以為和前兩日一般,咬牙忍一忍便也過了,只待到用午食之時再休息片刻便能咬牙支持到日落時分。
哪裏曉得鄭溶卻趕路心切,直至日頭正午也未曾有休整的命令傳下。這樣一路奔波下來,過了午後,她漸漸覺得小腹疼痛難忍手腳發涼,她在心中默算了下時日,想必是葵水将至,方才晨間已是勉力支持,哪曉得葵水又将至,真真兒是應是世間常說的那句話——禍不單行。
她只得僵硬地坐在馬上,不斷告誡自己要全神貫注地拉好缰繩,可豆大的汗水卻不由自主地從額頭滾下,眼前的視線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大地如同浩瀚闊水一般,開始在她的腳下一波一波地晃動搖蕩,她的手軟得幾乎拉不住缰繩,拉着缰繩的手突然變得忽大忽小,她的頭一陣陣發暈,腳下一陣虛空,早已不知自己是踏在馬镫上還是踩在那晃動的大地上,突然間眼前變成一片漆黑便從馬上直接栽倒到地上。
說來也巧,邱遠欽正好在她的後面,見前頭的蘇蕭冷不丁突然從馬上栽了下來,忙跳下馬來,一面快步走過去查看一面高聲喚人:“來人啊!”這頭邱遠欽見她已是人事不省,忙将她半扶起來,伸手一摸只覺得她額頭滾得燙手,不禁喲了一聲,解下随身的水囊,捏了她的下巴将水灌進她口中,連聲喚道:“蘇大人,蘇大人?”
蘇蕭尚存一絲意識,可卻早已沒有半分力氣睜眼,迷迷糊糊之中只覺得耳邊人聲來去,又有人給她喂水,她本在發燒,半日裏都未曾進食,又加上葵水将至,她素來就有腹痛的毛病,那喂入口中的涼水只在喉嚨裏浸上一浸,反倒覺得渾身更冷得發顫,幾乎要打起冷戰來,不由地攀着那人的肩膀将身子縮成一團。
趕過來的辛七見狀,跳下馬來道:“邱大人,有勞大人搭一把手,幫卑職将蘇大人擡到王爺的車輿上罷。”
說話間,卻見前頭的瑞親王打馬而來。話說鄭溶雖吩咐了辛七将蘇蕭送到車輿上,心中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想她從馬上摔落,不知為何心中卻是一陣揪心,此時不由地撥轉馬頭往回走,到底是要看上一眼方才放心。誰料到這一眼,卻見蘇蕭卻蜷縮在邱遠欽的懷中,似是極其依戀。
他微微沉下臉去,用馬鞭指了指車輿的方向:“怎麽還在這裏?還怕沒有耽誤今日的行程?”
邱遠欽聽他語氣不豫,以為他要怪罪蘇蕭,忙道:“殿下,下官方才試了一試,蘇大人高熱未退,懇請殿下勿要責罰于他。”
鄭溶聽聞此言,不由拉了缰繩,斜睨了他一眼,緩緩道:“本王沒有記錯的話,這一回南巡赈災,乃是榮親王殿下親自在皇上面前舉薦了邱大人,邱大人必然也是人中翹楚。”
邱遠欽聞言在下頭躬了一躬,淡然道:“殿下謬贊。”
鄭溶甩了一甩缰繩,不再看他:“邱大人也須記得要謹言慎行,不要在此等小事上用心太過,方才不白白辜負聖上的重托和榮親王的期望。”說罷一夾馬肚,策馬而去。
這頭随行的太醫院禦醫早已伺候在車輿前,見辛七幾人将蘇蕭擡上了車輿,忙随了幾人入內,上前搭脈,才一上手他便覺察出這脈象有幾分不尋常。
那太醫姓李,乃是常年在宮中行走的,他心中一驚,忙換了蘇蕭右手又凝神一試,不禁臉上神色愕然,目光不由地往塌上看去,這位禮部主事蘇蕭蘇大人的脈象竟然是左弦右滑,分明是女子葵水将至的脈象!
這李太醫不僅醫術高明,為人處事頗為知道分寸,十分明白萬事充耳不聞的自保之道。為着此次的水患,聖上欽點了他随行同往江陽,以襄助鄭溶阻止當地瘟疫蔓延。他經年來所見的宮闱秘事比這樣離奇古怪的事兒也是有的,他想到方才鄭溶的神情,心中頓時有了幾分通透,當即便斂了心神,只為蘇蕭細細把脈。
此時鄭溶掀了車簾子進來,問道:“李太醫,情況如何?”
“回殿下的話,蘇大人乃是勞累過度體力不支而引起的高熱,只消吃上幾付湯劑,好好将養幾日便可無礙,只是……”
鄭溶心下了然:“李太醫,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
“殿下,蘇大人體質本就要較尋常女子要弱上許多,連日奔波引起高熱,雖不礙事,只是眼下她葵水将至,又兼尺脈微澀,恐怕她歷來血少虛閉,寒凝血淤,想來她行經之時,必然是腹痛難忍,手足冰涼。今日蘇大人體虛高熱之症發作,雖有奔波之苦為緣由,可其根源卻在于氣血兩虛。”李太醫斟酌了片刻,方道,“長此以往,于往後的子嗣上面,恐怕是極為不利啊。”
鄭溶一怔,道:“可有調養之道?”
李太醫道:“方子倒是有,也不複雜,用桃紅四物湯加理氣之品便是上好的。加上蘇大人又不過弱冠之年,只要日日煎服,細細調養上三年,必可見效。”
鄭溶道:“你先且去配了退熱的方子,着人煎了來,眼下且先将高熱退下去。你方才講的那個……調理葵水的辦法,你先拟了方子送過來,本王自有主張。”
李太醫答應着告退而去,自去配藥煎藥不提。
鄭溶在一旁默默地坐了下來,轉過頭去看蘇蕭。只見她雙目緊閉,蹙着眉尖,頰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蜷縮成蝦米的樣子,似是極為難受。
他不由伸手為她掖一掖被子,又見她的手虛虛地捏着拳頭,他握了一握她的手,果然如同千年寒玉一般,冰涼透骨。
她已是迷糊不清,全身發冷,恍惚中只覺得有一只溫暖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住,那溫度由那手掌傳到她的手上心間,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寬闊的江面上最後一塊浮木一般,不自覺地将身體依偎了過去,口中不由地喃喃道:“阿兄……阿兄……”
片刻之後,那溫暖的手掌卻慢慢地将她放開了來,她難受得要命,可是那溫暖的源頭卻不知何故消失了,她內心一陣說不出的沮喪,只覺得天地間唯剩下了自己,就如同那日她站在蘇府門口一般,家破人亡,她最後看了一眼那高高的牌匾上頭鎏金的蘇府二字,毅然轉身走向茫茫的未知的人世間。
鄭溶放開了她的手,略坐正了些,她的手仍無力的擱在被子外面,他将她的手輕輕地彎在被子下面,又替她将被子再掖了一掖,心中動了一動,極想為她再做些什麽,可在一旁呆坐片刻,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做,只是轉過頭去再看了她一眼,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方掀起車簾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