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延平鎮
天已落黑,夜幕低垂,鄭溶一行人終于抵達江陽重鎮延平。
衆人以為與往常一樣,在此地稍作休整便又要拔營出發,再趕上一個時辰的夜路,沒想到剛進了晚食,上頭卻傳下了命令,說是今夜在延平鎮就地休整,衆人鞍馬勞頓數日,聞聽此言人人俱是松了一口氣。
延平地處吳北江陽的交彙之處,自古以來便是商賈要道,積存數百年來已成規模,雖難比昌安等地富庶,可倒也算是一處繁華之所。
如今因着水患的關系,延平鎮上雖說不如往日的熙來攘往,倒是比鄭溶他們一行人一路上所經的別處各地要繁華許多。鎮上不時可見成群結隊的商旅之隊牽馬而過,而鎮上的酒舍秦樓更是一派太平氣象,遠遠地便聞聽管弦曼妙,歌舞升平。
鄭溶等人找了鎮上最大的店家投宿,鄭溶等人雖是微服,可穿戴用度亦非普通商賈可及,更不用說鄭溶□□的那匹汗血寶馬,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價值連城千金難求。那店家掌櫃小二雖一直在延平鎮上,卻也是見慣了富貴之人的,眼界自然不低,只消看一眼鄭溶等人的談吐,便知這群人非貴即富,二話不說,忙迎出門去,滿面春風招呼不疊。
這店家名喚聽濤樓,坐落在延平鎮上最繁華的地段,正對着鎮上最大的楚館,過往的商賈奔波數日,從吳北好不容易進了江陽,到了此等繁華之地,終于也可以在此地歇下來休整幾日。這些商賈大數自北方的蠻荒之地而來,生性粗狂,少見江陽溫柔鄉裏柔情萬種的如水女子,又兼此延平鎮地處吳北江陽的交接之地,既有襦衫羅裙的清音歌伎,又有高髻毛領的旋舞胡姬,紛紛立在這楚館門口迎來送往,樓上靡靡管弦之樂,直達天際,不絕于耳。
見此番景象,邱念欽在一旁不由地唾棄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聞聽此言,鄭溶心中微微一嗤,腳步卻未停半分,直接進店上樓。他剛進了屋內,便有人影一閃而進:“殿下,屬下奉命回來了。”
鄭溶點頭道:“很好。我昨日算了時辰,就想着你這個點兒應該到了這裏。前頭情況怎麽樣?”
“前頭便是江陽境內,水患最嚴重的地方有兩處,一是劉正大人所在的昌安,第二處乃是長琅。屬下從長琅而來的時候,那洪水過處,官道全毀,人煙稀少,加上長琅原屬小地,雖前臨烏水,背靠崇山峻嶺,卻未居要道險關之口,歷年來又并未曾有朝廷大員駐守,僅靠一縣之力,實在是難抵天災,百姓流離失所,離喪四方,依屬下之所見,眼下那長琅的情況比昌安要嚴重上許多倍。”
鄭溶一手展開地圖,一手擎了燈燭,目光逡巡徘徊其間,仿佛要将圖中險易之形盡收于心,半晌方沉吟道:“長琅……可是咱們原本三日後将至的地方?”
“是,到了長琅,離江陽的昌安城便只有四五日的路程了。”
“你方才講,通往長琅的驿道盡毀?”
“正是,流泥滾石,官路全部毀損,人馬均無法通過。屬下回來之時,便是繞道而行,因此多費了一日的功夫。”
“也就是說若是大隊人馬,繞道而行行至長琅,最快也需得兩至三日。”他将油燈放低了些,手指順着延平往長琅而去,途中那手指卻往一旁偏了開來,順着另外一條官道劃開了去,“若是避開長琅,走這條路到昌安,便可節省兩日的時間。”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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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那邊情況如何?”
“劉大人在昌安城雖極力赈災,可畢竟獨木難支。向災民提供的義粥饅頭,雖也可勉強果腹,可義粥卻也清可見底。”文九的語氣越發低了下去,“一來是城外各處的災民湧入城中的緣故,二來是官倉存糧不夠,對赈災的禦旨,當地官員無不陽奉陰違,私下裏還紛紛抱怨劉大人開了城門,引災民入城,昌安城才如此不堪重負,當地富商又不肯接濟半分。劉大人每日間在堤壩上帶頭赈災,甚是勞累辛苦。”
鄭溶冷哼了一聲:“這情形原本也可預料得到。江陽本來富庶,官商勾結比別處更甚,其中利益牽扯,盤根錯節,自然是不會賣劉正的賬。這群蠅營狗茍之徒怕是正要借着水患之事向朝廷哭窮,伸手要上大筆的赈災銀子,要來的銀子恐怕一半都中飽私囊進了他們錢庫,能有一半用在饑民的肚子上,怕已經是萬幸了,哪裏還敢指望他們自掏腰包?”
鄭溶在屋子裏慢慢踱步,緩聲問道:“文九,你方才講昌安倉糧不足?”
“不僅昌安,各地倉糧均是告急。”
鄭溶慢慢踱步到窗前,站在窗邊負手而立,窗外的絲竹喧嘩之聲悠然入耳,他的目光遠遠地投向對面,對面那家名喚春風樓的勾欄院子大紅的燈盞高高挑起,一派香雲絹霞,樓上正有一群北來的商賈正在飲酒作樂,倚紅偎翠,好一幅活色生香秉燭待旦的夜宴樂飲圖。
他的唇邊慢慢掠上一縷微笑,悠然道:“文九,你看對面如此良辰美景,咱們不如也過去小坐片刻?”
于是片刻之後,立在春風樓門前的紅雲姑娘便見兩位公子緩步走過來。
打頭的那一個氣宇軒昂,相貌十分出衆自不必說,舉手投足間更是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氣派。紅雲自幼在風塵場中摸爬滾打慣了的,只消輕輕一瞥,便知他那塊懸在腰間的羊脂軟玉,乃是成色極好的上上之品,少說也能買下這一整座春風樓。後頭的那一位,全身上下無一配飾,又兼着一身素黑緊衣,看上去是前頭那位的侍從護衛,可卻神色肅穆不卑不亢,想來必然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人。
見兩人過來,紅雲忙抽出袖中的絹帕兒往他們身邊兒一湊,只覺那絹帕兒上的香氣甜膩膩的,直要熏得人骨酥眼饧,黑衣公子不動聲色地将她與前頭的那位公子隔開兩步來,從袖子中摸出一錠整銀放在她的手中,道:“姑娘,我們爺想見一見你們樓裏的頭牌姑娘。”
難得見到如此大方的客人,出手打賞便是一錠整銀,紅雲暗中掂了掂那銀子,心知遇上大魚了,甩了甩絹帕兒,面上更是笑意妍妍:“公子是要見咱們樓的花魁——雲霞姑娘?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前頭的那位公子溫言道:“在下姓景。姑娘可否為在下引薦一二?”
紅雲面上浮着一層兒笑,就如同她臉上的胭脂一樣,虛虛地浮在面皮上,她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樓上:“按理說呢,景公子第一次來,又點名要見咱們雲霞,這個面子是不能不給的。可雲姑娘現如今正在陪着客人,這中途上要将人叫出來,怎麽說起來道理上都有些不妥呀……”
她話音未落,旁邊的黑衣公子當下會意,又将一錠銀子擱在了她的手中,道:“還請姑娘玉成。”
這樣的大魚一年半載也遇不上一個,紅雲哪裏還說得出什麽不字來,只滿臉推了笑,連聲道:“兩位公子這邊請,這邊請!在廂房裏稍作片刻,我這就去請了雲霞姑娘來。”
鄭溶與文九進了房內,下頭早有小丫鬟送來幾樣精致的吃食,又為二人沏上上好的六安瓜片茶,方告退出去。
鄭溶坐下來,用手指捏起碟子裏的一塊點心,那點心做得極為精致,輕輕一捏,便碎成了幾塊,想來必是酥軟非常,入口即化。他輕輕一笑,拍了拍手中的點心渣,對文九道:“你方才說什麽倉糧不足,義粥清可見底,可文九你看就連一個小小的延平鎮也有食不厭精的地方。”
文九看着桌子上的鑲銀筷子,心頭有些疑惑:“這個水患的時節,還有富商來往,也真是怪了。”
鄭溶笑道:“有道是無利不起早。這個時節來必然有旁的時節沒有的,單單是這個時節才有的好處。”
兩人正說話間,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抱着琵琶推門而入,唇上點的是京師現下最時興的萬金紅,面上暈了淡淡的桃花妝,對兩人輕輕一福,軟聲道了句萬福,便斜斜坐在軟凳上,轉軸撥弦,輕攏慢撚,緩聲清歌,端的是歌喉婉轉無限迤逦。一曲終了,耳邊盡是那一歌清曲的餘韻袅袅久久不散。
鄭溶贊嘆道:“雲霞姑娘清歌已屬難得,更勝在指下駛彈緩曲,撥弦解語,兩相輝映,天音仙曲,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那雲霞擱下琵琶,碎步走上前來,對鄭溶又是輕輕一福,口內道:“景公子謬贊了。”
鄭溶道:“姑娘多禮了,在下可否邀姑娘坐下一敘?”
雲霞坐在桌邊,為鄭溶斟上一杯酒,道:“奴家敢問公子家中做甚?”
鄭溶回道:“祖上微有幾畝薄産,開幾家南北行,聊以糊口罷了。”
這景公子眉目英挺,劍眉斜飛入鬓,目光微斂,方才一番話也是神态自若,哪怕是只是一襲青衫,也是繡花暗紋,枝蔓纏繞,這通身的氣派哪裏像是生意人?
雲霞掩住朱唇,媚眼如絲,輕輕一笑:“景公子就只管哄奴家罷?公子儀表非凡,哪裏是跑貨的粗人能比的?”
聞聽此言,鄭溶微眯了眼睛,往後一仰,似笑非笑地對着一旁的文九道:“方才我說什麽?我說這樣編排會露餡,你偏不信,現如今讓雲霞姑娘拆穿了來,可真真兒沒臉了罷。”
雲霞笑道:“公子讓奴家來猜上一猜,公子怕是個官宦人家的公子罷?”她見那景公子并未反駁,心中不免得意,繼續娓娓道來:“公子,您滿臉風霜,想必路途勞累,可卻彬彬有禮,與小女子品茶論琴,奴家便知道您斷斷不會是那些跑南闖北的生意之人。”
鄭溶聞聽她這樣說,順勢往椅背上一仰,不由大笑道:“姑娘果然目光如炬!”
他斟滿一杯酒,握在手中晃了兩晃,卻并不喝,眼光從酒杯上慢慢地掃到雲霞的臉上,微笑道:“姑娘既能猜到在下家世,那依姑娘來看,在下來到貴地是要做什麽呢?”
雲霞一愣,當即抿嘴兒一笑,道:“公子這可就是難為奴家了,這怎麽好猜?不過,奴家想公子總不該是來此游山玩水的罷?”
鄭溶喝了口茶:“說到游山玩水,方才姑娘前頭陪的那些客商,怕也不是專程來這裏游山玩水的罷?”
雲霞嬌聲道:“公子可把奴家問倒了——這個,奴家可就不知道了呢。”
鄭溶放下酒杯,揚眉道:“姑娘一曲歌喉盡通人意,如此冰雪聰明,怎麽會不知道呢?”
雲霞輕輕一笑:“雲霞給公子唱歌,博公子一笑,乃是雲霞的本分,哪裏就擔當得起公子那冰雪聰明這四個字兒?景公子,您說對是不對?”
鄭溶與她幾問幾答,便知這個女子乃是風月場中的行手,若是這樣繞來繞去,免不得被她一一繞進、那些綠肥紅瘦的調情話裏頭去,他心生厭惡,懶得跟她再癡纏下去,當下也不願再多費去些口舌,幹脆直接話峰兒一轉,“姑娘也不必推脫,姑娘既然看得出在下的出身是官家,那在下也不在姑娘面前避諱了,不妨再多告訴姑娘一件事兒,在下其實與方才的客人一樣——也是來做生意的。”
“這個……雲霞可真就愚笨了,公子也是來做生意的?敢問公子您來是做什麽生意?”
“姑娘想想,方才那些人是做什麽生意的?”鄭溶湊近了些,唇邊兒染上微微的笑意,雲霞在那微笑中竟然有片刻的失神,只聽得耳邊他那和緩的聲音在慢慢地說着:“他們做什麽生意的,在下也是做什麽生意的——只是他們是用手頭的貨來做生意,在下手裏沒有貨——在下有的只有一個東西。”
雲霞愣了一愣,不由問道:“什麽東西?”
“路子。”那景公子笑了一笑,低聲道,“在下有路子,能保他們的貨一路暢通無阻。”
現在的景公子,和方才剛剛聽曲兒的那個景公子幾乎判若兩人。“在下求見姑娘,其實是勞煩姑娘幫在下引薦引薦,姑娘如此聰慧,不會不知道他們的貨是什麽罷?”
雲霞擡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的眼睛中似乎蘊含着睥視一切的力量,那目光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讓她不由地将一貫的那些風月手段扔到了爪哇國去了,只垂了眼睛,不由嚅嗫着道:“公子……公子既知那些商賈運送糧米到前頭去,卻為何不知他們已有了門路?”
聞聽此言,一旁的文九驟然擡頭,驚駭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看着那雲霞。
鄭溶嘴角浮現出一個了然于心的笑容,不以為然道:“姑娘可知門路也有寬有窄罷?在下不才,恰恰知道一條通天的道兒。他們既是路途奔波,又是舍命前來,想必他們也不會不願意多掙上兩分的利。”
說罷,他将桌上的酒杯慢慢地推到雲霞的面前,只輕輕一笑,将一張銀票壓在酒杯之下:“在下想讓前頭的客人知道的不過是三句話,第一句話,在下乃是承王世子景襄,第二句話,在下的道兒比他們現在的路子寬上百倍,第三句嘛……” 突然間,鄭溶伸手握住了雲霞擱在桌子下的芊芊玉手,此舉驚得她不由地一怔,不禁擡頭去看他,只見他将她的手輕輕地放在酒杯之上,輕輕點了點那酒杯下的銀票,“姑娘今兒可不是頭一回見到在下,在下傾慕姑娘已是兩年有餘,自然姑娘對在下的身家也十分了解。姑娘仔細想上一想,方才在下對姑娘說的三句話,可是句句屬實?”
雲霞餘光看到那銀票的數額,饒是春風樓的花魁,見慣了一擲千金,也不由暗暗心驚這景公子的大手筆,若是有這麽大一筆銀子,莫說是兩三年的吃穿用度,就算是贖身,怕也是不差多少了。
那酒杯中蕩漾着櫻桃紅的葡萄美酒,如同此刻她的心事一般,有一絲絲醉意,一絲絲眩暈,還有一簇兒身不由己的迷醉,慢慢地從杯底漾了上來。
那景公子随即便将她的手放開了來,朝她拱一拱手,笑得極是雲淡風輕:“待會兒的事兒,還請姑娘為在下費心周全才好呢。”